落魄
人生是丰富多彩的。丰富多彩的人生动因不仅在于风雪雷电,不仅在于山重水复,更在于悲欢离合。而造成悲欢离合的根本动因是时局,时局可以左右每一个人,让他悲欢离合,让他苦辣酸甜。因而,当我们把目光投向人群时,看到的往往是世事。世事往往像一道屏障,遮掩了我们的双目,使我们难以走近身边的人,更难以走进人心里。岂不知,决定世事的是人,千百人形成的合力是能够改变时局的。然而,在我的一孔之见里没有看见人们改变时局的努力,看到的都是在时局中投机和挣扎的身影。投机和挣扎构成了尘世上生趣盎然的风景。
照这张像时我仍在金殿人民公社,别看脸上挂着笑容,可内心里有着难以言表的痛苦。平心而论,我在那儿的工作很是卖劲。十年前,我将自己的人生划了几个阶段,即卖命、卖力、卖嘴。不用说,公社是我的卖命时期。我非常感谢敢于让我去公社工作的张成龙书记,便拼却力气做每一项工作。最多时,一天内我要写两个讲话稿,计1万余字。我的力气没有白费,公社领导推荐我转正并提干。然而,这个推荐却化作泡影,在县上政审时我因为爷爷的问题被刷了下来。
2009年10月19日
秋,收过了。田里光光的,秃秃的,空空落落的一片。
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大队还留了护田员,狗肠叔有幸被留下了。
留他的原因很简单:他世世代代是贫农,苦大仇深,根红;他抗美援朝跨过鸭绿江,打过仗,苗红;而且还负了伤,肚子被打破了,肠子被打烂了,战地救护医院为他换了一条狗肠子,他才活下来。从此,狗肠子成了他的荣誉,村上的老老小小都尊称他狗肠叔。
狗肠叔仍然戴着他那脏红脏红的袖章梭巡于田野,即使夜半更深,他也要四处溜上一遍。田地里好静,好空,冷冷漠漠的。
冷漠的日子没过几天,就有人影掠来。汾河西边的村落里秋也收完了,闲下来的人向河东涌来。这里的土地比他们那边宽阔得多,可以搜寻充饥的东西当然也多。饿怕了的人们一眼盯住了红薯地,再细心的人也难以刨净那黄土下的精灵。拾红薯的人成群结队,黑压压的一片,笼罩着红薯地。
狗肠叔脸上浓云密布,真忙坏了!他在西边撵,人群涌到东边;他撵到东边,人群退回西边。千呼万赶不抵用,只落得口干舌燥,心火中烧。火冒窜天的狗肠叔向人群扑去,他要下手了!但没到近前人群早一哄而散了。他只拽住了一个跛腿的男人和一个搀着男人的女娃。
父女俩被拽到了大队部。
父女俩被押着游遍村巷。
从此,他们村里再没有捡红薯的人来过。狗肠叔也因为护田有功,被评为敢斗资本主义的尖兵,受到村上、公社的表扬,成了有名的红人。
冬日渐渐地深了,冷了。瓮里的玉米渐渐浅了,没了。不少人偷偷摸摸地出去,用红薯换些玉米填肚子。狗肠叔却硬挺着,没敢去。大队头头说,卖红薯也是资本主义!渐渐,空落的肚子再也熬不住了。一日,他趁天未亮担着红薯摸出了村,过汾河去卖。集上的人稀稀落落的,日头好高了,他的一担红薯还是两筐。终于有几个人来了,狗肠叔心里一阵窃喜。挨近了却听见说:
“这不是狗肠子嘛,他也不地道!”
“这家伙整治咱挺厉害,自己也不干净!”
“走,弄到公社去!”
……
一担红薯没收了,还让他蹲学习班斗私批修。斗斗批批就是大半天。他走出村时,天乌黑了,汾河滩上嚎叫着少有的大风。整整一日粒米未进的狗肠叔,肚子里的狂风闹腾得不比荒滩上的风小。他一阵晕眩,栽在地上。
第二天,有人发现了冻硬的狗肠叔。
消息传到村上时,大队的头头早恼火了一夜。不等天亮就擂过几趟门,但那光棍房都空着。河对面的电话打到县上,县上追查下来了。这老东西竟干下这号不冒烟的事,毁了自己的光荣不说,还给村上抹灰!
日头没上沟梁,荒滩里便颤动着凛冽的口号声。红鼻绿眼的男女老少都蜷缩着,惟有狗肠叔直挺挺的。
1990年11月27日
魂归
村巷很净,很净。
从西头进村,过十字至村东头;从北头进村,过十字至村南头,干净得一模一样,没有灰尘粪土,没有秸杆落叶,更没有碎砖瓦砾。村巷清爽利落,舒适宜人。
村巷的干净要感谢帽爷。帽爷既不姓帽,也不叫帽。众人称爷,是因为他在村上辈份最高,好多同龄人都是他重孙辈的。至于帽呢,大人们叫他,因为他是戴着右派分子的帽子回村劳改的;娃儿们唤他,多是因为他头上一年四季戴着一顶草帽。不论缘何,反正都叫他帽爷。帽爷从回村那年起,除了生产队正常的田间劳动外,就是打扫村巷。而打扫村巷是惩罚他的义务劳动,既不记工分,还不准占用出工时间,所以凌晨早起,清理打扫成了帽爷独有的专利。
初时,帽爷年纪尚轻,一把铁铣铲净了不知堆了多少年的垃圾,一对箩筐挑净了不知踢了多少滚儿的碎石,一把扫帚扫净了不知漂泊了多少代的脏土,村巷焕然一新。那年,村上正时兴公共食堂,来视察的县委书记被这洁净的面貌吸引住了。他对食堂没发出多少感慨,却对干净整洁的村巷赞叹不已。居然挥毫泼墨,为小村题了个“卫生村”的芳名。
卫生村的美誉不胫而走,全县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参观的人纷沓而至,看后皆赞口不绝。村头头脸上飞红挂彩,荣耀非常。后来,公社卫生院夺权,竟然被提拔去当院长了。当然,书记题词也罢,参观的人夸赞也罢,绝不知道创造出一巷洁净的竟是个有罪于人民的右派分子,更别提什么鼓励表扬啦!帽爷却没有因此懈馁,松劲,每日里扫帚仍然舞得风一样旋转。
旋转中,帽爷的扫帚秃了一把又一把,帽爷的草帽换了一顶又一顶。村巷,依然整洁如故,卫生村的美名依然盛传不衰。人们谁也没有留心整洁中的变化,只有帽爷掀去草帽擦汗时知道,再也没有当初那一头旺密的乌发了。
忽有一日,帽爷被接进县城,摘掉戴了快20年的帽子。本应安排他重新当教师,考虑到他年近花甲,便按退休对待,送回故里安度晚年。这是组织的照顾,帽爷挺感动。自然,惩罚他打扫村巷的义务劳动也就到此为止了。
很快,村巷里脏了。尘飞,灰扬,落叶飘飘,碎石滚滚,出出进进的村里人都说:好脏!”来来往往的外乡人都嚷:呸,还卫生村哩!”脏是脏,却没有人去打扫。偶有孩童由院里扫到村巷里,立刻就会被大人拽回屋里,还换来一顿训斥:傻坯子,那活儿是咱干的吗?那是改造坏人的活!”
这话不翼而飞,飞遍了小村。小村再没有应被改造的坏人,村巷也就再没有人来扫。脏,就脏吧!
村里人还能脏得住,熬得住,帽爷却受不住了。这天一早,村巷里又换了一副崭新的容颜。尘土没有了,碎砖没有了,枯叶也没了。好净,好净。帽爷又重操旧业了!帽爷的“复职”惊动了不少村人,心直口快的马上找到门首,劝导:
“帽爷,这又不是那会儿了,你何苦呢!”
帽爷嘿嘿发笑,笑毕才说:扫惯了,不扫,掉了魂的难受。”
扫帚秃了一把又一把,草帽换了一顶又一顶。
帽爷掀起草帽擦汗,光光亮亮的头顶再也找不出一根头发。
村巷很净,很净……
1990年12月18日
寿星
几杯酒下肚,浑身躁热。喉咙眼里像着了火,干,烫,疼。汽灯红一碗接一碗往里灌水,肚子鼓圆了,胀疼了,喉咙还是烧得冒烟。火烧火燎地熬了两天,疼痛才减轻些,汽灯红也没往心里去,反正过几日就会好的。过了几日,又过了几日,喉咙依旧干涩,嗓子沙哑,说话公鸭子般的。
汽灯红吃惊了。嗓子是他的命,他的魂。他就靠嗓子活人,靠嗓子唱红,才活得像个人模人样,才活得高人一等。这秦晋两省,谁不知道他汽灯红?他是名戏子,红戏子。起初,他只是个跟着戏班子打杂装台的,连上场跑龙套的资格都没有。他家道贫寒,班主所以收他,是看中了他的好苦成,只管点儿饭,不给工钱,拣了他这个便宜货。他却心细,装台间隙学会了点汽灯,比原先那老头手巧,点得快,点得亮。他很快蹭了那位的行,一点就是五年。五年间,他点亮灯不是看排戏,就是看演戏,把那几本戏弄得稀熟烂透,尤其是主角,一招一式都化在他身上了。他也唱,走到荒野没人时,才放开嗓子亮洒一阵儿。不过,稍有响动,他就会闭了口。他怕班门弄斧,遭人耻笑。
那一回,他竟上了台,而且唱红了。
事出偶然。那晚东家点的戏是《周仁献嫂》,班主早早应承了。只怪那演周仁的胡子生拉肚子。班主急得七窍冒烟,这小子迟不拉,早不拉,偏偏拉在这节骨眼儿上,而且拉得腿软得站不起来了。班主赶紧和东家商量换戏。东家却不答应,他早已请了县太爷,县太爷就是冲着这出戏来的。戏要是不唱,岂不弄下了大乱子?胡子生硬撑起身子往戏场走,没上台,就软在地上直冒虚汗。冒得班主头上的汗也直流。
汽灯红就是这茬口站出来的。他要求上场,班主正六神无主,忽然来了救场的,只好一口应承。临出场了,班主头上的汗没干,手心里又流汗了,搞不清楚这点汽灯的底细,真怕砸了锅。没想到,他倒赚了个汽灯红。他好亮的钢口,声音甜脆、圆润,而且响得嘹远。头一声唱出去,台下静悄得像没了人。第二声出去,叫好声轰动了全场。再唱下去,县太爷也忘了儒家的诸多礼仪,笑得胡子直哆嗦,豁豁门牙也露出来了。戏没完,人们就涌上台来给他披红绸,挂红花。他唱红了。按常规,他在古村唱红,应该叫古村红,可人们一听说他点汽灯的原委,都惊奇地叫他汽灯红!
从此,汽灯红唱到哪里,红到哪里。班主也跟着他走红了。他赚了钱,班主发了财。
这嗓子一坏,岂不毁了汽灯红的名誉,断了他的锦绣前程。他气,他恼,他早知道已受人妒嫉,却没料到会遭此暗算。早知如此,他决不会启齿饮酒。可是,后悔已经晚了。
汽灯红躺倒了,一病不起。班主把远近有名的医生请遍了,都治不了他的病。
一天夜里,汽灯红突然不见了。戏班的人四处寻找,也没见到他的踪影。班主以为他忍不住折磨,寻了短见,对着滚滚的黄河流了两行泪水,也就算了。
三年后,这个蒲州梆子戏班衰落到快要垮台的地步,班主带着戏子们成天钻山。汽灯红的逝去使他元气大伤,戏班没了大梁,不敢进县城,不敢去平川,只能钻进山旮旯里混口饭吃。
一日,小徒弟领进一位客人。客人直言不讳地请戏班子进城献艺。班主面有难色,一时语塞,正不知如何应酬,却见那人一下扑倒在眼前。班主细看,眼前这人竟是那个汽灯红。
汽灯红又唱红了,戏班子也红得发了紫,在小小县城整整唱了三七二十一天。远近的名园子都来请他们。三年的寒山冷落日子没有白过,汽灯红不仅练出了特殊的沙哑唱法,还练出了甩纱帽翅的绝活。那帽翅翅翘在头上,像是拿在他的手中,能上下摆,能前后摆,能两个一齐摆,也能单个摆,令人叫绝的是眨眼功夫停了这边摆那边。一场戏未完,场下叫好的人吼破了喉咙。戏班子唱到哪里,红到哪里。远近的人都说:误了收秋打夏,别误了汽灯红的戏耍!”
汽灯红名声一大,结交的名人也多了。他也想换换这乡下人的土气,当名人。他练得更勤快了,戏唱得更有神气了。
那一日,戏正唱到紧板处,汽灯红的帽翅突然停住不动了。台下的叫好声变成了哭喊声。戏子们还发愣,几个蒙面人跳到台上,喊着:汽灯红往哪里跑”扑了过来!班主挺身去护,却被一个黑汉踢倒在地。那家伙抬手一棒,正中汽灯红的后脑勺。一声惨叫,汽灯红跌在地上。
土匪散了。班主、戏子们慌忙抬着汽灯红救治。紧治慢治,昏迷了三天的汽灯红才醒过来,保住了一条命,却憨了,不能再唱戏了。逢人只会“哈,哈,哈。”
戏班子很快垮了。
岁月如流水,汽灯红和他的戏班子的名气日渐消失。起初,老年人茶余饭后论戏,少不了带出几句:“哦哟,当年那汽灯红呀,唱得美着哩!那纱帽翅哟甩得美咂啦!”后来,老辈人渐渐去了,汽灯红也很少有人知道了……
这一年,重光镇庆祝九九敬老节,要选寿星,要发敬老奖,居然发现了一位老人。镇政府主管老龄工作的干部亲自登门拜访,只见这位老人鹤发银白,童颜红润,笑口大咧,一嘴白牙如稚子始齿,暗叹:真真是老寿星!
老龄干部恭首问:老先生高龄多少?”
“哈,哈,哈……”
又问:老先生何时生辰?”
“哈,哈,哈……”
再问:老先生如何保健?”
“哈,哈,哈……”
实在问不出什么,老龄干部唤他儿子媳妇前来对话。陪同的村干部大笑,哪有什么儿子媳妇呀,孙子孙媳也死了,侍奉他的是重孙重孙媳。一时,重孙重孙媳被唤到,都拄着拐杖,竟然都是古稀之人了。老龄干部惊诧不已。
敬老节时,哈哈哈”老人理所当然坐上了寿星大轿,被抬着在镇上周游一圈。重孙重孙媳也理所当然领到了敬老奖。
早有记者登门采访,寿星的新闻见诸报端,而且转载者不计其数。“哈哈哈”老人成了长寿的名星,而没见人提及往昔的梨园盛誉。
1991年5月6日
中言心语: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已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新的迷失。迷失是常见的事,一个人的迷失不可怕,短时期的迷失不可怕。怕的是集体迷失,而且是集体长时期的迷失。我们曾经长期迷失于政治,在政治中狂欢,在狂欢中落后。我们走出了这种迷失,却又走进了经济的迷失,当一个人眼中只认识金钱时这个人危如累卵,而当一个集体只认识金钱时,前景也同样危如累卵。我想让寿星成为一面镜子,一面可以明得失的镜子。可是,有几个人来照这面镜子呢?
2009年10月24日
红裤带
红裤带维系着生的希望和死的哀伤。
自从听到这个故事,我的心头就一刻也难以平静。故事的主要人物很少,就是她和他。他住在山里。山里煤很多,正如老辈子人说,戳个窟窿就是钱。山里人戳窟窿的不少,戳开窟窿从里头往外掏钱的人不多。往外掏钱的人来自山下,来自远处,河南的,浙江的,也有四川的。不管哪儿来的,山里人统称他们外乡人。外乡人从暗乌的窟窿里掏出来的钱,不是自己的,是戳窟窿的那个人的。那个人是窑头。窑头把自己腰包塞圆了,才给往外掏钱的人甩下三核桃俩枣。可就这三核桃俩枣,也让外乡人好不眼红。因此,下窑挖煤的前赴后继,从没缺过人手。
山里人不下窑挖煤不是嫌那活儿苦累。山里人从来不知道苦累,下沟苦累,爬坡更苦累。可出门便是下沟爬坡,苦累惯了,倒觉得过日子就是这滋味。若是有人问:干什么的?山里人想也不想就会回答:受苦的。受苦的人就是受苦的命,咋会怕累呢?受苦人惟一怜惜的就是自个儿这受苦的命。他们祖祖辈辈忌讳的两种事都和这受苦的命有关:一种是死了没埋的,那是为匪抢劫的;另一种是埋了没死的,就是下窑挖煤的。岁月沧桑,地老天荒,不知改变了多少规矩,可是这不下窑挖煤的祖训一直恪守到今日。
他是头一个违了祖训的山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