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动于家乡人的厚道、卖力,面对这群青春勃发的后生却一个也叫不出名字。我指着那个脸皮白净的大背头打听,才知道他是狗娃。狗娃我虽对不上号,他的事迹我从进城办事的乡亲们口中得知了不少。他是我们村里的名人,偷出来的名人。他偷了东家偷西家,东家西家偷完了,去偷北院和南院,南院北院偷遍了,没处下手了,一咬牙偷走了爷爷奶奶的电视机。转手一卖,和哥儿们喝了酒。爷爷奶奶报了案,派出所侦来察去,一副手铐套住了他们的亲孙子。亲孙子,命根子,爷爷奶奶怎么忍心把自家的孙子往火炕里推?哭喊着说,我们不报案了,你放了我家孙子。警察说,不行,他还偷别人家呢!听说,那次判了几年,一转眼这小子已出来了。
老根见我和小青年们害生,索性一个个指划给我。那个抬棺材小头的是大猫,开歌城宿妓,犯了事,才被放回来;这个打花圈的拐腿是三生,赌博惹事不是一回了……他唠唠叨叨给我指点,我看遍了簇拥着棺材的那些眉眼,多多少少都干过出圈的事。我听着,突然冒出一句,别看多是些神头鬼脸,却还义气卖力。老根听了,鼻子里哼出笑声,说:
“卖力?都是些琉琉滑,捉不住!”
我不解地看着他,是问,今儿这场面还不卖力么?老根没回答,下巴朝二孬努了努。我明白了,神头鬼脸的卖力,全是因为村头儿是总管呀!村头儿不是多大的官,却是这些人头上的一层天。这天要是阴了云,起了雨,淋湿衣衫是小事,跌跤擦倒也是常见的。
一物降一物。村长降服了神头鬼脸,神头鬼脸成了埋葬姑夫的动力。
蛇足
岂敢云葬之以礼,不过曰入土为安。
姑姑、姑夫的合葬用的就是村里流传的这副挽联。我很满意这挽联,他活画了我的心境。姑姑、姑夫的合葬不算隆重,但如此顺当圆满我是很满意的。我满意地出村,满意地进城,满意地回到家里。若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会一直满意到现在。
这一日,我正在办公室批阅文件,民政局的小孙架着一副眼镜进了我的办公室。他有些拘谨,只笑,不语,让我感到有事想说,又有些顾虑。我倒一杯水给他,他才说:
“你有位姑夫是残废军人?”
我答:是,去世几年了。”
他眼镜背后的小眼睛大了一霎,脸红了,话才出口:“可,可残废金家人一直还领着。”
“不会吧?”这一下我的眼睛肯定瞪大了。但就在此话出唇的当口我忽然醒悟了,莫非那年二孬根本就没有给姑夫结账消号?我说出自己的推想,小孙点头说是,两个镜片透给我询问的目光。我说明情况,他放心地去了。
隔日回家,院门外蹲着一个人,见我过来,蔫蔫地站起,进到屋里。我让他坐下,他未坐,却数说自己的不是。我不解地问:
“你给我姑家看的坟茔不是挺好的吗?”
老根低着头,像是自语,一气不停地说:“我对不住你,当初村西那块地好,可二孬要种,硬让我指划进那个水洼子。我惹不起人家!我要不……”
我削个苹果给他吃,劝他别在意,事情过去就过去了。
老根狠狠咬了一口,告诉我,二孬犯事了,是个团伙,一块进去了好几个。对了,他还冒领你姑夫的钱呢!村里人说你姑夫成了长生不老的寿星,嘿嘿!
说着,老根又狠狠咬了一口苹果。
2006年3月12-13日
中言心语:
这里写的是我的大姑。大姑是完善我人格的一把戒尺。童年的我和伙伴无异,总喜欢嘲弄别人的缺陷。很快我就反感于这种嘲弄了,因为大姑往往是被人嘲弄的对象。我从大姑的身上领受了屈辱,很早便懂了嘲弄他人是自我的清浅。大姑的生命很短,在我走出田园去做事时,她便去世了。我未能为大姑做些什么事,她却用短暂的生命垫高了我人格的平台。
2009年10月25日
洞窟
爷爷说过,阎锡山是个聪明人。
到了克难坡一看,才明白爷爷说过的话当真。克难坡在很深很深的山里。从临汾西行,翻过一座山,又翻过一座山,再翻过一座山,路越走越细,越走越弯。骑着毛驴圪扭拐弯在山路上,弯拐个三天两后晌才能看见个黄土梁。黄土梁横在脸前,脸前连圪扭拐弯的小路也没了。山重水复疑无路,正是。往梁下瞅,山脚下有个小洞,低头进去,洞好深好深,好暗好暗。钻着钻着,见些光亮,紧走几步,豁然大亮,哦哟,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这村落颇似桃花源,宽阔敞朗,静悄幽雅。山头有绿树,沟坡有翠叶,再远处还有闪闪亮亮的流水,那是黄河。这地方原叫南村。闫锡山来了,一听南村,好像难村,真扎耳朵,下令改为克难坡。克难坡就驻下了二战区的司令部。
爷爷到过克难坡。那时候阎司令长官刚展开铺盖卷没几天。早些天,长官和老百姓一样东躲西窜。老百姓东躲西窜是逃难,司令长官东躲西窜是转战。原本司令长官稳坐太原,没想到鬼子能进娘子关,鬼子却进来了。司令长官召开紧急会议,会议气氛实在严肃。将领们一个个表态发言,誓与太原共存亡。司令长官听了不言不语,脸皮绷得紧紧的。轮到守过涿州的战将了,他一张口,长官就连声赞好,夸他治军有方,攻防有术,接受他的请命,令他防卫太原。战将明白,这担子长官的嫡系不会去担,只能压在他的肩上,敬礼领命,立即布防。很快城墙上守兵如蚁,街巷里草袋子摞得满地都是,看来,若是城破失守,战将要血染街巷了。司令长官放心了,开了南门,轻手轻脚走了。
司令长官从南头走了,鬼子人马从东头来了。长官走得慑慑息息,战将却看得清清楚楚,从从容容进了一杯酒,率了队伍从北门扬长撤了。鬼子扑进城去,烧杀的烧杀,南追的南追,撵得司令长官兔子般飞奔。飞奔的长官也没忘记自报守城的战将,连夸:聪明,聪明。此后,哪个居舍也铺不下司令长官妥帖的被窝了。
克难坡是个好地方,铺展了司令长官的被窝。长官夜里酣梦,昼里抗战,得闲走走山头,临了黄河,指点流水,抒写襟怀,撰得一联,刻在望河亭上:
裘带偶登临看黄流澎湃直下龙门走石扬波淘不尽千古英雄人物;
风云莽辽阔正胡马纵横欲窥壶口抽刀断水誓收复万里破碎山河。
爷爷就是这会儿来的,带着情报来的。汾河暴涨山洪,摇船摆渡很难,正是出兵打鬼子的好时机。在窑洞里,爷爷承受着司令长官的召见。纵论抗战,长官出言慷慨,慷慷慨慨,一谈就是三天。三天后爷爷孤身下的山,山下到处是日寇狼烟。
鬼子过河了。
再晤到司令长官的尊颜,是多年以后了。可巧的是,司令长官又是刚从太原出来。这回出来,司令长官比上回出来的还彻底。上回出来,人人马马,络络绺绺,随了一大群。这一回,不是不想带,是解放大军围得没法带,只好光杆一条,往上一飞,飞到天外。能带的只有五妹子,可不撂下五妹子,恐怕他也走不脱。五妹子留下,将领们都说司令长官要回来,五妹子是个定心丸。可是,城破了,人亡了,司令长官也没有回去。没回去,自有不回的道理,回去了还不是一块送死。司令尚在,念旧萦怀,亲自操持,立起了一块五百完人的碑石。
爷爷见到司令长官是在一次很要紧的会上。会上要选总统,总统只能连任两届。蒋介石的期数够了,有人觉得登极的时机到了,背后踢老总统的尻子。是日讨论人选,很少露面的司令长官露了面,很少说话的司令长官说了话。长官说:当今反共救国,国难当头,担当此重任,非老总统莫属。司令长官态度明显,是要蒋介石再度连任。众人不解,询问:
可宪法规定只能连任两届呀?
司令长官笑着问:宪法是谁定的呀?
众人认真地答:会议定的。
司令长官笑着说:会议还不是我们?我们还不是会议?我们能定,也能改嘛!
全场哗然,茅塞顿开。
接下来的事水到渠成,宪法变了,老总统还是总统。而那虎视总统位置的人,不久就死了。
闫锡山却高就了,戴上了行政院长的桂冠。
显然,爷爷说闫锡山是个聪明人,就聪明在这些地方。
我到克难坡的时候,这些事情早成了过眼烟云。克难坡不是司令部了,是作为景点来接待我这位游人的。我没带情报,无缘面晤司令长官,却能自由出入于他安放被窝的窑洞。我从那窑洞进去,往后,往后,走进了深窟。深窟竟是一座迷宫,走不远就有一条叉洞,叉开去,归拢来,归拢来,叉开去,人行其中,如同走进了纵横交织的大脑沟纹。若不是熟识者相随指路,说不定要在其中转悠一个世纪。在洞里,忽然想到个成语:狡兔三窟。看来再狡猾的兔子也不如人,比之司令长官三窟狡兔也是个低能的主儿。
爷爷的话当真,闫锡山是个聪明人。
闫锡山的聪明在于,他聪明了,人还不知道他聪明。
2000年10月2日
祖母
我想写我的祖母已经有很长时日了,之所以久久动不了笔是因为怀思亲情是一个写烂了的话题,因而,几次提起的笔又在犹豫中放下了。这次我终于要写了,不是我要横下决心去凑亲情话题的热闹,而是我从我的祖母身上看到了不同于往昔的意蕴,她用她历尽屈辱、含辛茹苦的时光,阐释了中国祖母这个群体的形象。
一
我稍有记性的时候,祖母就很老了。很老的祖母用她那尖尖的小脚蹒跚着生命的晚景。要简练地刻画这晚景,我想可以提纯为两种声音,一种是呻吟声,另一种是叹息声。呻吟和叹息交织成两个词语:风蚀残年和身力交瘁。风蚀残年,可以写照她的外貌,而身力交瘁则揭秘了她的精神世界。
对祖母的这种形象定位,其实是我愚鲁的浅解,祖母走到生命的终点,也不过就是66岁。66岁对今天的人来说,只是和老沾了点儿边,和很老就根本搭不上界了。何况,推算起来,在我稍有记忆的年头儿,她也就是40出头,40出头就说很老显然是大大的失误。剖析这失误的根源,一是我太小,少不更事;二是祖母跨越了她的实际年龄,或许在我还没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将自己锁定在晚年了。在这两个根源里头,我更为倾向后者,因为后者有着更多的话题。
这话题就从那两种声音探展吧!呻吟声,那是祖母患病的表现。祖母的病最初不算严重,主要是关节疼痛,用陈胡墼烤热了暖,用虎骨酒点燃了洗,都没能治事,后来就变形了。仅从手指看,五个骨节都变大了,大得挨挤在了一起。现在想来,这算什么难治之症?不就是更年期的征兆么!可限于当时的条件,就是控制不了。祖母只好在疼痛中眼睁睁看着骨节变形。骨节变形不会让祖母很快走到生命的端点,让她很快告别她生命的关键因素是心力交瘁。导致祖母心力交瘁的关键因素是时局,时局背后的根源则是祖父。
一说祖父,我已经为祖母在流泪了,而且是在心里不断地流淌,流淌得紧咬牙齿也难以止住!
祖父去了台湾,把祖母甩在了家里。不,不是将祖母甩在了家里,而是将这个家扔给了一生都未曾离开故土的祖母。当时的台湾,可不是时下人们眼光中的台湾。时下的人们都翘盼两岸一统,来去自由。那时候可不是这样,蒋介石刚刚带着他的人马败退过去,仓惶蜗居在那个孤岛。孤岛上有个草山,曾经不可一世的王朝突然间就落草为寇了,蒋公当然不甘心这么沉沦,大笔一挥,改草山为阳明山。山是改了,沉沦的局势却改不了,要改必须反攻大陆,因而,这成了他们的一针强心剂。这一针强心剂便成了两岸对垒为敌的焦点。其时,祖父就在台湾,在敌营,还是被打败后随溃军流落过去的,祖母的处境就可想而知了。
我记得那些时日,过不了几天祖母就要交待一回问题,有时在小队,有时在大队,有时则要去公社了。还有时不知从哪里来的人,径直闯进家门,板着面孔,凶神恶煞的。我常常在这些面孔前发怵,便悄悄溜下炕,躲到外头去。祖母自然不能躲,也无法躲,她必须在凶神恶煞前端坐,坐得还要规规矩矩。我不清楚她此时心中的滋味,只记得凶神恶煞走后她那痛彻心肝的一声叹息。这叹息远远压倒了她关节疼痛的呻吟声,让我的童年战战兢兢的。
我的童年尚且战战兢兢,祖母的日子可想而知,她便在那战战兢兢里叹息复叹息。
那一回,祖母的叹息变成了一声哭嚎。时过50年了,那声哭嚎仍然在我的记忆里惊天动地。哭嚎的原因是祖母遭受了人生莫大的羞辱,她被剥夺了吃饭的权力。羞辱是从病痛开始的,病痛是从劳作开始的。开始时是个星期日。这天我不上学,祖母携了我去汾河滩里摘棉花。需要说明的是,其时我和祖母在村里度日,我不上学祖母中午可以不领我去队里的食堂吃饭,因为汾河滩离村很远,又因为祖母的尖尖脚行走不便,下地时就带了干粮,随便啃几口算是午饭,省了一趟来回的时间。这样,我和她就在地里忙碌了整整一天。说是我和她忙,其实是祖母一个人忙着摘棉花。秋后一伏热死人,大太阳仍然烈烈地烤着人,不一会儿我就汗流满面了,流到眼里,涩得难受。一难受,我便躲了,躲进树荫歇了凉。祖母不能歇,她要抢摘那一地划归她管理的棉花。我喊祖母歇凉,她不去,说不热。我跑来叫她,看见她的衣服湿透了,脸上的汗珠滴滴答答往下落。我当然不会知道,这滴答的汗珠会落成晚上祖母的吼喝,若是知道我拽也要把她拽到阴凉处。深夜,我被祖母的吼喝声音惊醒了,她在呕吐,吐得喊天呛地,我吓得哆哆嗦嗦。我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场景,以为祖母要死了,吓哭了。祖母告我说,死不了,别怕,让我起来给她倒了点醋。她喝了,我落枕又睡了。睡醒时,我便接近了祖母那一声哭嚎,那一场终生难忘的羞辱。
我跟着祖母去食堂吃饭,食堂扎在我家的院子里。队里办食堂,要占我家的院子,我和祖母被撵到了一个棚门小屋里去住。我紧依着祖母挨近了我家的南厦,就要将饭碗递进窗户了,传来一声喊叫:
“别给她打饭!”
喊叫声清脆而响亮,我哆嗦着一看,是工作队长老毋。老毋是个不老的女人,白净的脸皮,乌黑的秀发,应该说长得挺不错的。她的身后不时会跟着几个女孩,是闻她身上的味道,说是那味好香。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用了点被乡下人叫做香胰子的香皂。她看见身后的女孩们就笑,脸笑成了一朵白白的花儿。而此刻,她的激动扭曲了颜面,我看到了和闯进家门的那些人没有两样的凶神恶煞。她凶神恶煞地指划祖母:
“打早为啥不扫村路?还想吃饭!”
说着夺走了祖母手中的饭碗。
我抢着替祖母辩解:她病了。”
老毋凶我一眼,看得出那凶煞里多了一丝轻蔑,是嫌我多嘴。祖母没说话,拉着我就往院外走。我看着在我家院里狼吞虎咽的人流出了泪,祖母咬咬牙,低沉地说:
“不要哭!”
我抬起头看她,祖母脸上的每条皱纹都在抖动,却不见有泪。我用袄袖抹一把泪,咬咬牙跟着祖母走出了扎在我家院里的食堂,走出了众人如芒的目光。
那一天,祖母还是哭了。我将她的哭声判定为哭嚎,是哭嚎,我成年后无数次地咀嚼过那哭声,没有一次不确认为是哭嚎的。那是回到家,关住门,她一声长哭,哭得我眼前天旋地转,哭得我的情感世界抖动了50余年。此刻,写到那哭声,盈眶的泪水又滴湿了笔底的纸页,我就是铁石心肠想起那撕肝裂胆的哭声也不能不潸然泪下啊!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