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着,一拳朝姑夫捣来。姑夫倒下了,排长也倒下了,是鬼子的枪弹打的。排长倒下没有起来,姑夫却起来了。不过,起来是好几天后的事了,那天他是被抬下山的。好在他们抢先一步上了山头,也就把鬼子打了个屁滚尿流。公道说,那天的胜利姑夫起了开路的关键作用。那一回坐在田垅上,姑夫眯缝着眼笑着说,打得那狗日的抱着头钻哩!我问他拿什么打的,他说顺手拔起了一棵金达莱。后来渡江到了彼岸,我还真仔细看了看金达莱,和南国的红杜鹃没有两样。可没有想到这金达莱会成为那次胜利的保障。我问姑夫,那次给你记了个功?姑夫一伸舌头,微微一笑,说:
“姑夫就吃亏在这麦秸火脾气上,费力不讨好。多亏那次胜了,要是败了,非关禁闭不可!”
姑夫说对了,他的脾气害苦了他。说麦秸火是轻的。麦秸就是收过小麦的麦杆,生火最易,一点就着,可不经烧,一轰就灭。背后里人说他是二楞子。他是背着二等残废的待遇和二楞子的名誉回到家的。残废的待遇没有掩饰了他二楞子的声誉,村里人总有点小瞧他的意思。最为明显的是三红,他是村里的能人。这能人能在一张嘴上,别人说他能把死人说活了。看他怎么吆喝姑夫家这弟兄仨吧!老大他称万宝叔,老二他叫跟宝哥,老三则喊三炮弹。这三炮弹当然就是我的姑夫了。
姑夫回村没多日,村人入了社。社里让他喂牲口,这是因为他残了,梭子骨打断了,肩不能挑,下田锄草也受影响。喂牲口,要住在饲养棚里。棚里收拾得再净也是臭烘烘的。可在那时,这臭烘烘的事还是个众人眼红的活儿。活儿轻省不说,刮风下雨别人下不了地,不下地就没工分,没工分就要少分粮食,少分粮食就要饿肚子。那个年头,填饱肚子可是个天大的事情。喂牲口的人刮风下雨照样挣工分,这就能多分粮食。若要捣个鬼,还可以偷吃槽头的马料。多喂草,少拌料,任谁也看不出破绽。姑夫却没有这样的鬼心眼,他没儿子,膝下就两个女儿,待那槽头的牛驴骡马比儿子还亲,哪里舍得吃它们那一份子?姑夫不和牲口抢食吃,不等于别的饲养员不抢。因而,这活儿还是人人眼红的好差事。
好差事也没抬高了姑夫的地位,家庭地位也是最低的。这从分家可以看出,同家有三间大瓦房,他弟兄三人,一人一间公道合理。老爸却没这么分,两间大瓦房二一添作五,分给了两位兄长,只给了他个篱炉。篱炉就是围着篱笆的厨房,垒上墙,抹上泥,后来成了他和姑姑的新房。在檐前另搭个棚子,盘个炉子,才有了做饭的篱炉。为这姑夫和老爸还扭了好一阵脖子。老爸六十大寿,兄弟们轮流磕头,他就是直着腰杆不下跪。三红拍他一巴掌劝说:
“三炮弹,水有源,树有根……”
话没说完,就被姑夫呛了回去: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三红咽住嘴,没话了。石头缝里蹦出过孙悟空,那是猴精,高超的本领混成了齐天大圣。可惜我的姑夫步人家的后尘,只落下个忤逆不孝的笑柄。
好在这一切早被时光的风波卷走了,姑夫去世时,左邻右舍都比他年小,只忙于收秋打夏,柴米油盐,没人记得起他这些陈芝麻、烂谷子。
姑姑
姑姑嫁给姑夫是天大的错误。
这错误害苦了姑姑,可姑姑没有一丁点责任。姑姑心头的算盘自己从来不拨,都是老妈,也就是我奶奶给拨。姑姑自小就没想过要干什么,历来是老妈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干什么就在什么上头卖力气,决不在什么上头动心思。
大过年了,全家人都忙。奶奶分给姑姑个事,让她也忙忙。事情不大,是擦萝卜丝,准备轧饺子馅。姑姑卖力地擦了半天,没擦出多少成果,抹把汗对奶奶说擦子不快。奶奶抽出正和面的手,走近一看,说:眼窝呢?”
姑姑指着眼睛说:这不是呀!”
奶奶说:要的眼窝出气呀!”
姑姑认真地说:不是,出气有鼻子哩!”
奶奶忍不住笑了,笑着说:嘿嘿,憨女子,擦子颠倒使了!”
姑姑抱怨说:还不是你放的呀!”
就这么,姑姑的算盘珠奶奶拨下啥样是啥样,婚姻大事也不走样。姑姑到了该嫁的年华,提亲的人不少,姑夫只是其中的一个。偏巧,那年头奶奶成了惊弓之鸟,在天津领兵的爷爷被打跑了,跑得没了踪影,村头儿一次一次地传唤奶奶,逼她交待爷爷的去向。奶奶冤死了,连年兵荒马乱,见天担惊受怕,爷爷哪里有个音讯呀!她说不出来。说不出来,就让她反省,半夜三更都回不了家。三折腾,两逼审,满村里风闻我家问题严重。见了奶奶,邻居都绕着弯过哩,惟恐受了牵连,招下麻烦。奶奶给我说过,那日子是在刀子刃上过哩,疼也得过!
姑夫家就是这时上门提的亲。当年姑夫带着伤疤回村可不是悄无声息的,是锣鼓迎进村的,骑大马,戴红花,风光得不能再风光了。给姑夫说亲的人又不是常人,就是逼奶奶反省的村头儿。从门风讲,奶奶不会情愿这门子亲事,章家是户什么人呀,要不是分了人家的几间房,至今可能还在窜房檐。我家再破败,在村上也是个知书达礼的家道呀!偏偏那年头一切都颠倒了,颠倒得奶奶好不作难!
村头儿看穿了奶奶的心思,板着脸说:你还不秤秤自家这斤两,人家不嫌弃你家,你还挑剔什么!”
奶奶一想也是,先前说媒的人都不来了,咬咬牙应承了这门亲事。她对我说过,村头儿出门她就哭了,从来还没有流过那么多泪水!
姑姑嫁给姑夫,真没有过上舒心的日子。姑姑的算盘让奶奶拨拉成了习惯,自己一次也不拨拉。姑夫没有奶奶的心计,更没有奶奶的耐心,姑姑就难把事情做到姑夫的心上。倒是时不时就点着了姑夫那麦秸火,姑夫磕打姑姑很快成了家常便饭。
有一回,姑姑拖着两个女儿跑过来了,跑得披散了头发,扑在奶奶怀里哭得说不出话。两个女儿凑着句说,打,她爸打。说了半天,奶奶才连贯明白,姑姑因为划火柴挨了打。火柴盒上有磷面,姑姑只会竖擦,不会横划,火柴用不完,盒就擦坏了。一盒火柴,那年头只卖二分钱,为二分钱打人,打不坏姑姑,却气坏了奶奶。奶奶赌气,不让姑姑回去。姑夫一趟一趟来唤,奶奶不吐口,姑夫只能白跑。一冬过去了,临年逼节了,姑姑才回去,那是因为有个出嫁的女儿不能在娘家过年的规矩。
过了年没多少日子,姑姑就疯了。疯着在村里游走,好不容易拦回家里,一不留神,她又溜了,溜到村里来回转悠……
姑姑嫁给姑夫是天大的错误,这话是爷爷说的。说这话的时候,爷爷八十岁了,八十岁的爷爷从海峡那边的台湾回到故里,走进了唐朝诗人贺知章的名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然而,爷爷却没有这种诗意,他只能以泪洗面。他回来了,奶奶、姑姑都去世了,一堆黄土让他们天人两隔。奶奶先去世的,别看姑姑疯着,却知道疼爱她的人走了,她的主心骨走了,她哭得死去活来。哭过奶奶,她躺在炕上再没下来,不多时也就去了。爷爷哭着说,是塌了天,变了天,要不我的闺女咋能嫁给这家呢?哭着说着,手中的拐杖在地上戳下几个深深的圪窝。
爷爷看不起姑夫一家,可他的女儿偏偏嫁给了人家。
墓穴
原以为安葬姑夫不是什么麻烦事,姑姑已先他而去,在祖茔里占了一席之地,掀开墓土,将姑夫的灵柩和姑姑的尸骨同归一穴,也就入土为安了。事到临头才知道要比这繁杂得多。繁杂的原因是姑姑的尸骨早被章家扔出了祖坟。
请注意这里的扔字不是我的笔误,我是含泪写下这个字的。在这一辈人中,姑姑去世过早,早到了姑夫弟兄几个的前头,下葬时过于匆忙,忘了给他们空出地方。那一年,姑夫的大哥用一条麻绳缚了自己的脖子,挂在坟头的桃树上,被人瞅见时早变得比树杆还硬梆了,死了。死了,就得埋,可三个儿子谁也不愿意出一个子,一下僵了好几天。亏得邻人整理死者的衣物,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了两千块钱,才打破了停尸的僵局。先前左邻右舍以为老头是穷死的,现在明白了老头不穷,是怕钱花光了无法入土,才寻短见的。短见的事儿传遍了整个村子,以往大伙儿都把自杀避讳成短见,这一回大家都觉得这短见其实是一种远见。有了钱,可以埋人了。姑姑的尸骨就是在埋葬姑夫万宝大哥时被扔出来的,不然,祖茔里就放不下他那颇具远见的肢体。
按常理,让姑姑挪个窝未尝不可,只是要做到两点。一是要有合适的窝,二是收拾尸骨应装一副匣子。匣子是比棺材小的棺材,多用于移坟,能装下尸骨就行了。这两点都无缘于姑姑,合葬时她的尸骨是从祖茔的田脚挖出来的,装在一个塑料袋里。看见那袋子时,我哭了,是情不自禁地哭,泪水从双目中肆意盈溢,一霎间心肝俱裂,晃在眼前的就是这个扔字。平心而论,我绝没有要姑夫的侄儿为我的姑姑装一副匣子的奢望,要知道人家为他亲爸都不舍一个子,哪里还会顾及这个疯疯颠颠的小婶呢?可是,也该透个信,我总不至于让我的姑姑寒酸到这么可怜的地步。当然说到底,还是姑夫没地位,两个女儿也撑不起门户。家败受人欺,别人不欺,自家人竟然这么无理,实在应了爷爷那话,姑姑嫁给这家是天大的错误。
错误就错误吧,现在动怒发火,寻人讲理,不仅与事无补,而且等于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何苦呢!当务之急是新选坟茔,妥妥帖帖合葬了姑姑、姑夫。
新选坟茔是个极为重要的大事,关系到子孙后代家业兴衰。因此,每有这事少不了要请个阴阳先生。近些年,村上红盛的阴阳先生是老根。老根是我小学的同学。他安分守己,用心读书,回回考试成绩都在后头。老师说他要一辈子摸牛尾巴,果然他就摸了牛尾巴。小学读完,就在队里使唤牲口,耕田耙地,跟在牛屁股后头一跟就是二十几年。老师只知道老根憨厚,不一定了解他还是个默捣,蔫蔫地冒出一句话,能让人笑断肠子。有一回他和四猴架起腿顶拐,把人家顶倒在地,手上划了个小口子。四猴爬起来找他的不是,他用袄袖将血一擦,说:
“哪是新伤的?看,是个旧茬口!”
围观的同学笑了,四猴也笑了,没事了。
老师要是知道老根这一手,肯定不敢武断他一辈子摸牛尾巴。自打生产队散伙,他的牛尾巴就摸到头啦!种那一两亩田禾,一两个月就忙完了一年的收成,剩余的日子总该有个干头吧,他无师自通,成了西家敬东家请的阴阳先生。村里人说,老根没投师,却读化了易经,把式挺定真,忙乎着哩!
老根见了我,捅了一拳,我还没开口,他就说:“放心,保准选个好穴口!”
他确实费了劲。大早上出去,回来时太阳早弯过中天了。脚上泥糊糊的,裤角上也粘了不少的土。我忙给他倒一碗水,递一支烟。他点着火,吸一口烟,喷出雾来说:
“好穴口,选了个好穴口。在碴石楼下,头枕姑射山,脚蹬汾河滩。方位龟山丁,后代辈辈兴!”
顺嘴滑溜的话把我逗乐了,扎新茔就是盼后代兴旺呀,我笑了,笑着捅了他一拳。
我信他,碴石楼是后汉皇帝古城的旧址,他说穴口好,我当然喜滋滋的。
下葬这日,我跟着灵柩到了新茔。离碴石楼还有一箭地,一条小溪从田中穿过,水草茂盛,清流不畅,地里泥乎乎的。墓穴挖了两尺深,水就冒个不止,打井也没有这么便易。棺材放下穴去,浮在水中沉不到底,须用钢铣支压着定位,才覆住泥土,我心里不知是啥味儿。众人嚷,好些年没有这么葬人了,湿了一身的好寿衣。
老根听了,指划那些年轻人:
“嘴上没毛,说话跑调,懂个啥?水是财,水多财旺,往后辈辈泡在福瓮里了!”
众人改口说好,我纷乱的心绪渐渐自在了一些。
总管
我们村里有句熟语:过事三天不由主。
主是主人,不由主人由谁?由总管。红事白事都是事,事一多,主家肯定忙不过来,尤其是发丧这档子白事,主人要进灵堂吊孝,管事的自然要委托个人,这个人就是总管。总管揽上事,事事都由他铺摆,主人不再随意拨调,有事只对总管说,再由总管下达安排。这便有了过事三天不由主之说。因此,办好事选准总管是头一条。
姑夫这丧事难办。两个女儿撑不起门面,平日里又没有在村里放下人情债,这发丧老人要打墓,要抬棺,样样都是苦差事,弄不好真没人来。先前有些人气不好的人家,常常因为埋不了人挨门上户的磕头作揖。我真怕姑夫的丧事卡在这里,所以,选总管颇费心思。
最好的人选是二孬。他是姑夫的侄儿,现在任着村长。村长有点脸面,使唤起人当然易哉。只是,我担心这侄儿靠不住。那年生产队散摊分牲口,他还涮了姑夫一把。姑夫喂惯了牲口,一下撤了槽,没个畜牲养,还真有些心疼。投票时他选了一条驴,估摸别人投300元,他投310元。可是,姑夫不会写字,就让二孬给他写,二孬是自家人,不会透了他的底儿。二孬给他写完,给自己也写了一张。结果,二孬比姑夫多掏1毛钱把黑驴弄到了手。拉到集上一转手,挣了几十块。为这事姑夫憋了几年气,一提起就骂这畜牲不是个东西。让二孬当总管还真有点难放心,可是,不用他,又用谁?总管这事真伤脑筋。
正在这时,二孬来了。没容我开口,他就自告奋勇要当总管。而且对我说,你放心,打墓、抬杆的人我都安置,还不在家里坐席。席上的人都要上礼,往日我叔礼不宽,这些人来了不上礼,坐在一起不好看,饭由我另行安排。这么开通,这么大方,让我大吃一惊。我甚而怀疑他老爸去世僵在炕上埋不了,那是村人逗趣的戏言。如此慷慨大度,一个人也会埋了老爸。不容多想,我即答应了二孬的要求,他当了总管。
头一桩事总管办得就挺利落,结了姑夫的残废金、丧葬费。村里有人办过这事,去镇里、跑县里,找对了门,不一定找得见人,不磨透一层鞋底算是便宜。二孬头天拿走了残废证,二天就把钱送了过来,看来,在村上当个头头,在外头也有不小的脸面。
接下来的事就更让人满意了。打坑的人多,原以为一天的活儿,一个上午就完结了。抬杆的人也不少,这可解决了安葬最大的难题呀!从村里到坟茔有不短的路程,按村里规矩,棺材抬上肩就不许再落在地上,这就需要不少的人。一班人抬不到,抬一程就需要替换。那天抬的抬,换的换,人手富富有余。尤其是快到坟茔时,地势低洼,田里泥湿,抬腿迈步,擦擦滑滑。这时候,小伙子们齐声吆喝,一拥而上,几乎是把棺材簇拥过去的。那个大背头,白净的脸憋涨得通红,脸上的汗水淌成了条条溪流。一脚踏在水洼,湿了半条裤腿,抽出水,蹦跳着又拱了上去。这画面生动极了,好久好久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想起来就让人心弦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