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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生趣管窥(12)

贩子的市场看好。各村的学校都有忆苦思甜的任务,又都难找到现身说法的角色,所以,贩子就挨校去讲:

那是万恶的旧社会……山妮跟着烂棉帽出了门……那深山土窑成了洞房……这山妮就是我妈呀……你们说,人贩子坏不坏?

教室里气氛肃穆。背下里,老师们则张嘴取笑逗乐……

贩子在各村的学校周游时,县上突然来了转正指标。不知为什么要的是有教学经验的,还点名要那位教龄长的瘦子老师。可能因为瘦子教学满有一套,会管理学生,往台上一站,教室里抿死蝇子般的,嗫息息的。他课也讲得有味,猴崽们呆看着他,听神了。他还会写个教学经验,地区领导下来检查,他给县上装了人。

指标捏在管校代表手里。代表没有给瘦子,却揣在怀里出了村,找到了贩子。

贩子正在讲台上慷慨激昂,刚讲到深山上土窑的洞房,正在兴头,被唤出来,挺不乐意,绷着脸问:

咋,有啥事?

代表说:看你那球势,脸阴的,我把你家的娃撺到井里啦?

代表说:唔,你忙,你忙,我不敢打扰贵人了。我走,我走,误了好事别怨老子不抬举你。

贩子一听有好事,忙笑出颜色:嘿嘿,看说的,我是和你逗哩,不识淘气!你说——啥事?

代表说:啥事?舔你的屁眼哩,想转正么?

贩子一蹦好高,说:转,你说咋转?

代表说:咋转?你先说舍得点破费么?

贩子忙答:舍得!

代表说:这就好说,那你每月给人家点烟钱。

贩子划算,烟钱能有多少?一般烟一盒也就一毛多钱。见天一盒,月月不过三四块钱。工资里支了这钱,剩下的也比民办教师每月领的那四块钱要多。当下应了。

代表这才告他有个难点,指标是给瘦子的,要和公社商量,如何如何困难。

代表走后,贩子再无心讲课,将山妮放在窑洞里不管了,匆匆追回村。代表还没回来。等了一会儿,代表进了门,悄悄对贩子说:和公社说好了,每月就那个数。

贩子点头,代表召集会议宣布:

县上给咱校一个转正名额,瘦子老师时间长,可是中农,成份太高。最近,贩子表现很好,又是贫农,苦大仇深,根正苗红,所以应该先让贩子转正。这才是正确的阶级路线!

众人不语,瘦子也不语。

贩子填了表,转正了,领上了公办教师的工资。每月给代表烟钱,由他转交给上头的人。一切照旧,只是见了瘦子怪怪的。

一日贩子路过教室,听见瘦子在讲:

驴子有什么本事,一声大叫还把老虎吓了一跳,可后来,老虎摸透了驴子的能耐,把它吃了!

教室里哄堂大笑。

贩子怒起,踢开门,冲进去,指着瘦子大骂:

你个鬼孙才是驴子,你还攻击老子!老子占了你的指标,有什么了不起,龟孙!

瘦子说:我,我是讲《黔之驴》哩!

贩子骂:你这个睡在我身边的赫鲁晓夫,我操你娘!

上来要打瘦子,瘦子躲,贩子追,教室里大乱。亏得学生拦住,瘦子才溜了。

瘦子无法到校上课,贩子扬言,要打落他满嘴的牙。

瘦子辞了民办教师,种地,贩子才安然了。

贩子得病,是后来的事了,据说是因为瘦子当了教育局长。恢复高考,瘦子上了大学。分配后正赶上提拔有文凭的,一步登天。

贩子闻讯,夜里再也睡不稳觉,耳风里有人在闹,睁眼却不见个影。日里没了精神,瞌睡打盹,熬到夜里,还是睡不稳。去诊病,大小医院都跑了,看不出有啥毛病。人却如霜打了的倭瓜,一天天蔫软下去……

尘泥村人添足: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打门心不虚。此语同做贼心虚可以互为两面。贩子命硬,不知能否硬过此理?

生者

袋子在前面出过场,就是那位代表。

代表因烟钱的事走漏了风,落了这么个倒糟鬼名声。俗话说没有三十年不透风的瓦房。贩子月月交烟钱,交着交着心疼了,托人去公社打听,没人承认烟钱的事情。才知道每月的破费都到了代表的口袋里。众人说,代表是个装不满的袋子,干脆就叫他袋子。

有人问袋子,这称呼是啥意思?

袋子则说,胡开玩笑哩!我是上门招亲的,咱姓老婆家的姓,儿女也姓人家的姓,人家就好比一条布袋,把咱装在里面。

听得人都笑了,袋子不笑,接着说,其实这个理不对!布袋实际上是补代。补代是咋?是补充后代的意思。传说,从前有个皇帝没有儿子,不能立太子,就招附马,给他生了孙子。这一下传位有后代了,所以,皇帝把招亲封为补代。这么贵相的事,传来传去,传变了味,补代成了布袋、袋子,和你们这些土包子说不清格。

袋子一副满腹经纶的学者派头。

袋子的学问不止这一点,高论多着呢!斯年,九一三事件”林彪葬身温都尔汗,小学校里也要传达。袋子是代表,去公社听的,有资格传达的是他。

袋子走上讲台,咳一声,响亮嗓门说:林彪叛党叛国,死有余辜。哦,什么是死有余辜呢?这个问题要搞清楚,要不就成了修正主义么!要搞清死有余辜,先要搞清楚什么是辜?辜是这里的重点,关键,那么,咳,这个的重点,关键是啥?说透了其实很简单,要不懂你就得懵半天。所以说,不管你是学生,还是老师,都不要不懂装懂。话说回来,那么到底什么是死有余辜?咳,辜就是骨头么,死有余辜就是林秃子虽然摔死了,还余下那么几块骨头!哪几块骨头?这更简单,咳,就是在现场拾到的那几个牙么!

猴崽们听得眨巴眼睛,挺有味。“臭老九”慌忙背转身去,捂嘴憋住笑。

袋子的精彩演讲传得极快,猴崽们也知道袋子肚子里没有籽颗,都是秕谷,瞎嚷嚷哩!背后里笑话他。有相好的给袋子提了个醒,袋子说,那有啥?大方向正确么,纠缠那些枝节问题干啥?

袋子的口舌就是灵巧。

烟钱露馅后,贩子也不是省油的灯,问到了袋子的眉眼上。袋子回答得挺痛快,大有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气度,反问:

是,钱是我花了。这有啥?人常说,杀人放火一圪窝,积福行善独自个。我不杀人,不放火,弄点烟钱,还能有啥挂碍?

贩子脸色铁青,却无话可说。据说,日后大小事都躲着袋子。

袋子却不以为然,月头上又去贩子屋里取烟钱。

贩子说:你还有脸来?

袋子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要白不要。

贩子说:你有狗屁道理。

袋子说:人前一句话,神前一炷香,说了就要算数。

贩子嚷:歪理,歪理!

袋子说:当然是歪理。若要是正理,君子不夺人之美,转正能轮到你?该瘦子哩!我作孽,你发财,这合情理?

贩子缠不过袋子,扔了俩钱打发他走了。

瘦子辞职后,学校缺了教员。袋子定了西子。西子实际是希子。她上头两个姐姐,父母亲希望有个儿子,叫她希子。结果父母连得二子,她整天看娃,没上几天学,识不了几个字。西比希好写,就把希子写成西子,活像是什么西施似的!

袋子让西子教半年级。这是照顾她,可西子也有难处,比如,猴崽入学那日,挨个的报名。

西子问:你唤啥?

答:文革。

西子记下,又问一个女娃:你唤啥?

答:红霞。

西子记了红字,却不会写霞字,念念叨叨:霞,霞,霞狗屁呀,气死木匠,难死画匠!

女娃脸皮薄,哭了,跑回家去。

紧跟着,红霞她娘找来了,吵得学校里红沫沫的:你不会写霞字,怪你学问浅,你才说我女娃的名不好!你的名好?西子,戏子,好脱裤子!

袋子听见了,出来,院里的猴崽们围满了,乐得蹦高高。他慌忙把红霞娘拦挡到屋里,劝说:

她嫂子别生气。西子文化浅,可是咱们的苗子。你想,她是军属,爷当红军光荣了,爸在朝鲜挂过彩,有功人的后代,咱不使唤,使唤谁?使唤那头上戴帽的给咱下黑崽哇?你不怕把女娃也糊弄上个黑帽子?你还说啥脱裤子哩,你上过头,脸厚,人家女娃脸皮薄,要是寻思不过,有个三长两短,你不得顶命呀!还不嗫息点,快走!

那婆娘怕了,抿紧嘴,溜了。

西子就当学前班的老师,有袋子管护没人再敢招惹是非。

袋子培养西子的事迹还被介绍开去,县上号召各校学习。学习工人阶级的同盟军——贫下中农怎么占领学校的阵地。

袋子和西子都晕晕乎乎的。

晕乎久了,有了收成。西子的肚子大了,无法遮盖了。

袋子领西子去刮,医生说迟了,太大了。

西子哭了,寻死觅活,要当袋子的人。

袋子无法,和老婆商量。老婆蹦跳到学校,还抓破了西子的脸,指掇着数落:

人家红霞娘骂你,西子,戏子,好脱裤子,真是这呀!你那窟窿子就不值钱,孰都能使唤?!

西子哭得昏天黑地,收拾不起来。袋子无奈,只得和老婆离了,在村里那个破碾坊和西子过到了一搭里。

背后人们指指掇掇,袋子却不在乎,对人说:狗日的,咱也解放了,不再给人家顶门当布袋了。伙计,咱也娶来了老婆,改日别吆喝袋子了。

可是,叫惯了,众人改不了口,仍唤他袋子。

袋子的光景不如先前好过了。不光他解放了,学校也解放了,不再要代表去管。袋子只有扛起锄头下地,到田禾苗中显摆去了。袋子走了,西子没了靠山。隔几日,一测试,净错字,也被撵了。

西子下田,受不了那份苦,骂袋子没本事。袋子肚量大,不生气,背过身去不言语。西子独个生闷气,恨袋子毁了她的青春。她有过个上眼的,山子,可迟了步,让袋子占了先。西子泼上了,暗里和山子插挂上了。

袋子下田,山子就来。俩人晕晕乎乎的。

这日,袋子到了地里,有烟没火,发瘾了,没奈。回来取火,碰到了营里。

西子慌了,揽住袋子的腿不放。那贼趁空儿窜了。

西子说:袋子,我不对,你说咋吧!

袋子不语,西子又说:我不对,你把我休了。

袋子说:你以后对了就行!

西子说:以后也对不了,你把我休了!

袋子被西子的话呛得张不开口,点着火,抽了好几口烟,才说:只要不碍我的事就行。

袋子的故事本应卑微地了结了。突然,袋子却又红了起来。村乡里也解放了,收粮好难,乡上的头儿们跑短了腿,也收不了几颗。思谋了个法儿,弄几个嘴甜的人下村催粮。袋子入选了,成了乡政府的人。我动笔时,正听见窗外的高音喇叭里有人叫喊:

哪个皇帝不纳粮?俗话说么,咳,纳了粮,自在王。你不交粮,睡觉能贴稳?还有人鬼打地胡说哩,说今年粮要得多,太吃亏,咳,啥吃盔?咱连瓮都吃了,再吃这么个小盔子,你还有啥不情愿的?……

袋子在讲,讲得满有兴味。听口音,活得挺有心劲,用个词说,生机勃勃的。

尘泥村人添足:脸厚心宽舌头活。这是小人的形象。世人厌恶小人,岂不知小人有小人的好处。大鱼因大而落网,小鱼因小而漏网。存者且偷生,正合小人的时宜。

1995年6月17-18日

中言心语:

当过几年民办教室,装了一肚子校园故事。不知不觉酵化了二十余载,开启记忆就有盈室的余香。于是,动笔写了几篇,这是其中的一篇。写作时忽然觉得,那时我虽是教学,却无异于上学。小小的学校空间,浓缩了大千世界,内中演绎的故事,及故事中折射的道理滋养着我,让我更为认识了这个世界的混沌无序。人类社会演进到今天,人们总想让无序变得有序,这便有了道理、制度、纪律,乃至法律,但是只要这些东西存在,无序就会存在。它们就是因无序而生存的。

2009年10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