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崛的生日
拱出地皮的草木,钻出肚皮的婴儿,来在这个世上,就会刻下这个世界的痕迹。浅的是皱纹,深的是斑痕,无一可以幸免。那么,心灵呢?看不见的心灵是不是也有皱纹和斑痕?回答是肯定的。嘴角的笑意,眉梢的愁思,双眼的焦虑,都是心灵荡漾的波纹,这波纹会化作皱纹;开怀的大笑,放声的痛哭,绝望的呼叫,都是心灵迸溅的巨澜,这巨澜都会刻成斑痕。年满花甲,打量每一个走近的人,看到的不再是脸上的皱纹,而是心灵深处的斑痕。
这是我第一次去西湖。还在上小学时我读了一本书《小强游西湖》,从那时起,西湖就是我的一个梦想。在先后十余年吃不饱肚子的日子里,我要圆这个梦真不容易。可是这个梦说圆就圆了,是我到了教育局,随团出去考察。到杭州天就黑了,我却在夜色里去看西湖。之后几天,雨天去过,晴天去过,简直有点贪婪了。所以这样贪婪,是无法预知以后我还有好多的机会再去杭州,尤其是2008年作家协会安排我和爱人去杭州度假,住在灵隐寺边,每日可以到西湖边闲歇游走,这才进入品味西湖的境界。
2009年10月19日
那是一个值得回味的生日。
距今将近30年了,岁月的研磨越来越显现出那个生日的不凡价值。
那是我16岁的生日。16岁是我青春的第一个潮头。虽然生命的波浪还无法判明自身的去向,然而,那第一个潮头的涌现就注定了我奔波的洒脱和高远。
那一天,我用高昂来祝贺我的生日。我站在了秦岭之巅,俯视人寰。这山巅被称为老君岭,上去80里,下去也是80里,80里的高度使山脊突兀耸立,本来就崇峻不凡的秦岭,越发展示出他的脱俗和高雅。我和我的同伴,在正午的艳阳中攀至极顶,似乎已经超然成仙。有伙伴引诵:环周皆青天,手可摘星辰,谈笑高声语,我即天上人。诗虽不好,其意恰似。
那一天,我用富有来祝贺我的生日。我拥有一个南方,也拥有一个北方。南方和北方都在我的指点之处。此刻我才真正理解了地理课本上的论断:秦岭是中国南方和北方的分界线。一点不假,这界线在这寒冷的冬季极为分明,而我就站在这界线之上,不偏不倚,恰到好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于是,我在这至高无上地界线岭,纵观南方,也纵观北方。南方在我的眼底,茂林修竹,葱笼蓊郁,绿意漫无边际的挥洒开去;北方在我的视际,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冰雪塑造着洁净的天地。
我和我的伙伴,面对这奇妙的佳景心花怒放,手舞足蹈。轻风抚去了我们半日攀爬的汗渍,白云载走了我们青春勃发的思绪。我们在高昂而富有的幸福之巅狂欢,南方、北方在我们飞转的眼中移位变迁……
——这就是我的生日,16岁的生日。
而今,多少载过去了,每当谈及这个生日,友人总是百般赞誉。的确,这个生日非同凡俗,在我平生的记忆里,没有哪个生日可以与之相类比。那种景状总让人把奇崛与之融为一体。
设若我也认可这个生日的奇崛,那么,缔造这种奇崛的过程便颇为发人深省。我以为,准备这个生日,或许是从“文革”开始的,因为没有那场后来被历史归结为动乱的大革命,也就不会有大串联的行动,而没有这种串联,也就不会滋生那种被称为长征的徒步行走。倘若没有这徒步的自由,我等怎么会攀上秦岭峰峦?这似乎是一种无法排除的机缘,主导这种机缘的则是那场大革命的主宰。当然,这位主宰设造史无前例的大革命,完全出于自己最清楚的考虑。但是,我断言,尽管他有过深思熟虑,也不会把一个虫蚁般的小人物囊括进去,更不会想到这虫蚁的荒诞生日。然而,世事总是世事。世事惯于使用的是不合逻辑的逻辑。没有设计不见得不能产生,种瓜得豆离开了土地常有收成。因之,庆贺我生日的准备工作至少开始在这场大革命之首。
甚而说,这种准备工作比之更早,要早到还没有我生命的时候。自然,这种判断是在我有生之后,而且,我的年岁已跨过了而立之年的高栏。那是我首次见到我的爷爷,爷爷数十年流落孤岛台湾,第一次踏上大陆的土地,和他的家人以及我这个孙儿相聚。由此我获取了这样的信息,爷爷和我的姥爷,曾经同在山西大学就读,他们两位都是同班的佼佼者。两位佼佼者没少了竞争和较量,也没少了嫉妒和磨擦。如若用此种事实去做日后的延续,两位认识相左的同窗,怎么会撮合亲生儿女?而没有他们的恩准和撮合,我的生命哪会还有着落?因此,判断这个生日的准备工作,需要从更远的时日开始,应该是在炮火纷争中爷爷仓惶逃离。追溯逃离的根本原因,和“文革”的策动者关系至殷,因为他策动的不仅仅是那场大革命,还有震惊中外的三大战役,平津战役的结束,才决定了爷爷的去向。细细思之,这似乎才是那个奇崛生日的前提和初始。
进入实质性的准备工作,却不啻于一种灾祸的突然降临。倘若按照常规,我初中毕业本应升入高中继续求学,或说我没升学,只能去躬耕家乡的田野,怎么会攀爬这秦岭山脉?倘若即是“文革”席卷校园,我同正常人一样戴上红袖章,坐上火车,去周游列国,秦岭与我也不会有缘。还是因了我的爷爷,尽管他逃离时我还没有降生,尽管他的去向其时还不清楚,但由之衍生出的横祸并没有因为我的无辜而幸免。依据“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准则,我被判为黑五类之列。宣判的结果,既剥夺了我加入红卫兵的资格,也消除了我搭车串联的权力。
大喇叭里高诵着经风雨,见世面的呼吁,串联的人流倾巢而出,一夜之间班空、校空,黄鹤不知何处去,此处空余黄鹤楼。我辈难道坐以待毙,死守寒窑?好在长征的号角已经吹响,我们既可以摆脱清冷地厮守,又可以满足骚动地渲泄,何不闻风而动?我们匆忙打点行装,出校、出城、出省,高举一面红旗,走啊,走啊,居然奔上了秦岭峰顶。实话说,攀登秦岭并不是长征队的辉煌目标。最终的辉煌是要去瞻仰红太阳的故乡——韶山。然而,天设地造了这道山脉,天设地造了我的生日,天和地又将我那16岁的生日和这山脉的顶端设造在一起,因而,我这平凡人的平凡生日竟在这天设地造中脱颖为少有的奇崛!
其实,这奇崛只是一种无意的偶然,一种随便的巧合。偶然和巧合同必然有着天壤之别,没有追求的刻意和匠心,自然,也就不会萌生于主宰者和运筹者的案几。但是,偶然和巧合却极为精明,善于捕捉和穿插历史潮流的缝隙,于是,展示在时代潮头的庸碌和凡俗就化为意想不到的神奇。
16岁的生日,莫非就是要告诉我造就奇崛的世理?
1994年10月3日
我上树梢头
路是朝上伸着的。顺着路走,走,走出了一块平垣。垣上有了房子,三三两两地隐在树丛里。这是个村子,也是我们此行的去处。
去了,办了事情,时间还有空子,不想早归,还想在山里清爽清爽。沿着那路再朝前走,平平地走,近丘远岭就看得真真切切的。丘是土丘,岭也是土岭。这时光,绿草刚刚有些茵茂,还未遮严黄土,麻麻达达的,花儿般惹眼。眼就直直地瞅着,脚步缓缓地移着。突然间,到了垣边,一条沟壑深了下去,给了这垣一个意想不到地打击。垣就在这里消失了。
无端地想下沟,不往丘里岭里绕了。从那坡里弯着腰,揪着草,扭扭挂挂地爬了下来。沟里透绿,绿透了我的眼光。崖边坡棱,长满了百样小草,草叶茵绿茵绿。沟底的麦子秀齐了穗,穗头开满了花,淡黄的,不影响通体的绿。还有绿树,杨、柳、槐,间间隔隔地站着,各自拥有一个比我清静好多的空间,真让人嫉妒。匆忙找个高土垛坐了,化作草中一苗,树中一棵,享了一份光色,一份寂静,和她们似的纯然。
坐着,享着,阳光劲了,带着烈味,扑扑闪闪。身上燥热了,头上先有些粘粘的,汗已泛出骨子,快临额头了,就想绿荫。抬头望时,看到了一棵大树,树枝伸展开来,弥封了大半个沟面。忽儿,心池深处水波齐皱,都向树那儿倾斜,脚步也就不由得动了,朝着荫凉去了。
荫凉处是棵核桃树,还不算甚大,可也是沟里的尊者了。枝杈丛生,无拘无束,哪一枝都伸展得自在痛快。不似那些园里圃里的同种,坐了监似的,萎萎缩缩的,时常还免不了捆绳子,挨刀子,把刚刚翘高的枝头拽回去。这核桃树好生怡然,独享着天地日月赐予的太平。清风明月,霖雨珠露,都是最纯最洁的,不沾任何污物。树杆也长得洁净,光光的,滑滑的,不招尘惹秽;树叶洁得另是一样,那绿活像是刚在水里浸过的,还渍渍的,能滴下水来。可是,无雨又无露,日头又那么劲劲地烤着,这就是一种绝少见得着的水灵绿。
这样的树下,绿荫也是别样的滋味。坐到荫中的一块石上,活似一头扎进了清凉碧透的小溪里。立时,从发梢到脚尖,每个汗毛眼都听到了一曲甜润的歌儿,潺潺之声,悦耳舒心。浑身的燥热悄悄退了,身、心、魂,全都沉醉在凉爽中了。痴痴迷迷了好半天,才领悟了人间还有这般无忧无烦地安闲处。
不知何时醒了,瞅定那绿树梢头起了俗念。羡慕那枝杈的高超,嫩叶的显摆,在轻风中舞着吟着,撩逗得我眼迷神乱。居然,甩了袄褂,伸臂挽枝,爬上树去。
不上树约有30年了。30年前还是孩童,爬树是天生的一种乐趣。因了梢头的几片嫩叶,因了手中的一段柳笛,或者因了杈间的一个鹊窝,会蹬掉鞋子,哧溜哧溜窜上去。而今,毕竟不是那个天趣横生的小童了,长了,大了,虽然还称不上老,可早早被一种稳重的架势缚住了肢体,惟恐出格的举止影响了我的声誉。爬树之类的蛮事自然不敢妄为了。渐渐,手也嫩了,腿也僵了,打个转儿也不若先前活软了,光秃秃的树杆,见了头都发晕,何谈上呢?
今儿,我却坐在树杈上了。我看闲云,看骄阳,看清风,那厮们都换了一副脸面,云是散的,阳是桃叶改造了一番的。我不满足,仍往高处攀,直攀到梢头叶尖了。这会儿,我的心险险的了,提着,随着那枝呀叶呀颤着抖着。这滋味同我们刚刚在树荫里窥见的荣耀绝不一般。原来那迷人的高超和显摆却是以危险来承载的。风稍猛些,枝儿叶儿就有折了断了零了落了的危险。刚刚还在出人头地,转瞬就会一败涂地。向下看,那绿树下的荫凉中,散着乱着零着落着几多柴枝,几多枯叶,显然都是梢尖先前的捐躯者。落下的枯萎了,后生的颤危着,却没有止境,核桃树也才继续着生命的意趣。
不知不觉间,我退落了一截,打坐在树杈间了。这儿,不高,不矮,上可看梢尖,下可览低草,风吹不动,日晒不到,好个逍遥自在处。这地方少了出头的风光,无所谓荣;少了跌落的险情,无所谓枯,难得的自在。既然得了,就自在个痛快,何必再品评那枯荣的事端?
1995年5月21日
中言心语:
曾经是那么向往城市,而落笔写下的此文却说不尽对乡村的向往。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回头反思,乡村景物真那么好么?为什么在乡村那么多年却没有下笔的灵秀感受。想过了便深深地自责,原来这灵秀的感受来自城市生活的闲适,倘若一直待在乡村,耕作的劳累时时困乏着肢体,哪有感受领会这景物的闲情逸致?
2009年10月25日
潇洒醉一回
男儿不喝酒,枉做一回男儿。
喝酒不醉酒,难为世间的真人。
天若不生个仲尼,后人去哪里讨个分晓?人若不酿出酒来,世人到哪里求得个真实?
酒,这有色或无色的液体,深奥着热烈而善变的学问。
喝吧,把盏而饮,一杯一杯吞下去,吞下去,一股烈焰直扑肺腹,一腔豪情蓦然升腾。弱的能强了,慢的能快了,低的能高了……转瞬间,穿越了漫长的时空,回归了历史的端点,桌前那衣冠楚楚的酒友,已经判若另人,起码眼前的你我他已经面目全非。或者,虽然形体依然,而胆略,而气魄,而谈吐,绝然已飞越千年万载,回到了人类起源的久远年代。
于是,想说则大声说,想笑则大声笑,想哭则大声哭,想骂则大声骂!说起来滔滔不绝,势如破竹;笑起来响响朗朗,声震环宇;哭起来撕肝裂肺,石破天惊;骂起来更是爹娘祖宗,倾国倾城!这一切的一切,都归结于一点,自由洒脱,而这自由洒脱生动出的莫过于人生本真的痛快!
多少代了,长路漫漫。历史在演进,人类在变迁。有了蔽体之衣,有了栖身之所,有了语言文字,有了家庭伦理,有了君臣父子,有了……有了不同于任何物类的富足,富足的人主宰了天下,主宰了世界。
人成全了人,并自诩为伟大的人。
伟大的人一旦回首身后,每一次拥有就是一次失去,每一次获得就是一次遗弃。拥有了衣着,失去了赤裸裸的健美;拥有了居所,失去了餐风宿露的洗礼;拥有了语言,失去了长腔短调的吼声;拥有了固定的家室,失去了领略天下风流的艳遇;更可悲的是拥有了那编织密严的纲常,一个没有束手缚脚的人,却可悲到比捆绑起来还要难受的地步。人的行为一日千里,扩大到要占有任何空间的状态;人的灵魂却一落千丈,禁锢到满是栅栏的方寸之地。
想,要想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说,要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
笑,要会笑的笑在最后头;
哭,也还要男儿有泪不轻弹!
一个活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麻木了,痴呆了,憨愚了,如同泥塑木雕,更像提线木偶,一切的行为举止,都有成规成矩的准则在限制着人,约束着人。符合这范本的人,才被称为好人。
好人难做。
世上好人还是居多。多少好人背负着精神的重载攀爬躬行,如同乌龟,更似蜗牛,优柔的,寡断的,迟缓的,木呆的,莫说与先祖,与早先灵动于万兽之上的先祖相比,即是比之囚笼中的猴子,也失去了应有的机敏和灵动,迅捷和活跃。
人类不甘沉沦。
每一种竞技赛事,尤是体育运动,都是人们对自由自在的呼唤和再现。人们企求解放,要还原自身的粗犷和彪悍,机智和灵敏。君不见运动场上,有了跑,有了跳,有了掷,还有平衡木和单双杠,更别说这个球,那个球,撩拨得人们疯疯狂狂了!说穿了,哪一种比赛都是想追索曾经消逝的本能。然而,绝难!还是引出囚笼中的猴子吧,而且任选举止最拙劣的那只,它胡乱跳跃几下,也胜于汗水洗炼出的体操王子。退一步说,或说体育运动还原了人的肌体功能,可是,肌体的解放,与思想,与精神的解放,还有着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距离!
缩短这种距离,迄今还没有什么秘密武器。纵观天下,惟一可供选择的就是那瓶中清清亮亮,平平静静的液体!不知缘何,我们的先人会酿制出这么个酒。出于何种动机?达到何种目的?无法考证,也无需为之劳神费心,我则武断地判定,酒这精神的魔魂,就是要提醒和警策不断萎缩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