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理发,竟然还溅起我心中的死水微澜。进门后长条椅上空寂无人,我一阵窃喜,能快一分钟也是好事。没想到我的窃喜却换得了二位理发员的争吵。这位说,该那位理了。那位说,轮着她生炉子烧水,顾不上。这位只好下手了,却还愤愤不平地谴责那位。其中一词对我刺激确实不小,说“要是个好活儿,一准抢着干!”这个“好活儿”真真刺耳,难道我堂堂五尺男儿,竟不是人,而成了任人摆弄的东西?否则,为何会成为“活儿”,而且还不是个“好活儿”?光天化日之下受人鄙弃,我真有些不堪忍受,真想蹦起来大吵一顿:你才不是好活儿!”但是,毕竟过了不惑之年,心中的火能起,能压,也能消了,不像二十浪荡岁时血气方刚,舌尖下压不住一粒米,一天不招惹几回是非天就黑不了。于是,静下心来,细细琢磨这“好活儿”的意思。一位老头进店,要推光头,理发员喜滋滋披挂上阵,使我茅塞顿开。原来,所谓“好活儿”是理发不讲究的主儿。我一时变怒为喜,哈哈,敢情我还算讲究点的人物。如果我成了他们抢手的好活儿,我便不好活了。由此想起乡下的那些年头,成天在土疙瘩里滚混,哪里还讲究理发。头发长了,借一把推子,几个人往河边的树荫下一坐,你给我推,我给你推,推完了,跳进河里,一冲了事。管他什么狗啃也罢,狼尝也罢,反正头发不长,不热了,不上火了。乡下人常说,剃头洗脚,胜于吃药。”无非是指剃头清热败火,只要把头发弄短就行了。我那会儿要是进理发店,我敢说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好活儿”。可惜,那会儿没钱,赚不到这“好活儿”的美誉。而现在时过境迁,再去荷锄躬耕,赚一声“好活儿”谈何容易!我怕日头烈,锄头重,地皮硬,真有些望而生畏了。
再进理发店时,心里总有点别扭。既庆幸自己没有被视为“好活儿”,又抱怨自己不能带给理发员欢欣,必定不为人欢迎的滋味是不好受的,然而要事事讨人喜欢又不可能。我竟然盼自己落发、秃头,至少头发应该长慢些,少让人嫌弃几次。偏偏这极低的要求也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我连自己的头发也主宰不了,头发一如既往地长,白天长,黑夜也长,睁着眼睛长,闭着眼睛也长,长着长着就长了,长了就得理,理发还得继续下去,真没治。
1991年5月20日
明月寄相思
月圆圆,月圆圆,一轮明月寂寂然向上,向上,移向了高天。我看到了,看到了穿过树梢,冲破云翳的那轮月亮,依然是圆圆的,淡淡的,却怎么雾蒙蒙的难以清爽,难以亮堂?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和我一样,仍旧挂着难以擦干的泪痕。
以泪洗面,
以泪洗面。
以泪洗面!
屈指算来,今日是第八日,是汶川大地震后的第八日,也是全国悼念遇难者的致哀日。时间流逝了几日,我的泪水就流淌了几日,而且是滔滔地涌流,汩汩地涌流,流得我无法正视电视画面,而我又无法不正视电视画面,自地震发生的那一刻起,那里的一切就牵动着我的心。我为之焦虑,我为之垂泪,我为之呐喊!
大地震动的时候,我在洛阳。洛阳有个博物馆,名为天子驾六,是从地下掘出的墓坑。坑中陪葬着马车,车有一辆,马便有六匹,这就是天子驾六。天子活着出入朝野,坐的是马车,驾车的是六匹马。天子死了,陪葬了马车,还陪葬了那些活蹦乱跳的马匹。这掩在土下的墓穴,展示了往事,打开了历史,也颤抖了我情感的心池,我止不住为那活生生的马匹哀泣。就在此时,车摇了,马动了,我随着感情的潮水波动,波动。蓦然,我清楚了,这波动我的不是感情的潮水,而是大地的震抖。我跳跃出来,到了广场,面前全是惊魂不定的人群。
人们交谈着,交谈着猝然而至的惊悸;人们颜笑着,颜笑着惊悸后的庆幸。十几分钟后,交谈过了,颜笑过了,一切恢复了先前的节律。我以为,这是大地一个小小的逗弄,哪里会想到在遥远的汶川会发生一场罕见的大灾难。从那以后,我的目光不愿再离开震区,我的心每一分一秒都为之揪紧啊!
汶川、北川、青川呀……我为你焦虑,为你垂泪!
四川、陕西、甘肃呀……我为你焦虑,为你垂泪!
大雨滂沱,道路阻塞,抢救的队伍进不去,我为你焦虑!
房屋倒塌,废墟满目,活脱脱的生命埋在其下,我为之垂泪。
我不得不以泪洗面了。
家庭残破,命丧无常,令我以泪洗面;
奋力搜救,掘开废墟,救出埋了30个小时、50个小时、上百个小时的生命奇迹,令我以泪洗面;
全民动员,全军动员,全国动员!一处有难,八方支援,军队、武警、公安、消防、医疗……还有一个个、一群群奋身前往的志愿者,他们的举止,令我以泪洗面;
更别说胡锦涛、温家宝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第一时间飞往灾区,在人民翘首以盼的时刻,你们的降临,把一个强大的国家屹立在灾区,把一种强大的动力输送进灾区,我听见了民族的最强音:抗震救灾,众志成城。这激荡身魂的强音令我以泪洗面。
以泪洗面,今日是举国哀悼日,在气笛鸣响的那一刻,我面朝西南,垂首而立,默哀、默哀,哀思我那蒙难的骨肉同胞。
默哀过了,回到电视机前,我又一次以泪洗面。这一次,以泪洗面的不光是我,还有天安门广场那上万名因为悲痛而激奋的群众,他们流淌着热泪呐喊:
汶川加油!四川加油!中国加油!
灾难中新生——我们中国,我们中华民族,我们遍布全球的炎黄子孙!
这个夜晚,我没待在屋里。我来到了室外,来看那一轮挂在高天的明月。这是大震之后的第一轮圆月,第一轮明月。这轮最圆最明的月亮挂在了国哀日的夜空,或许是一种巧合,是一种偶然,但是,我总觉得那里有无穷的意蕴。我知道,我灾区的兄弟姐妹,此刻你们绝无睡意,你们会走出帐篷与我同享这一轮明月,因而,我来了。我愿和你们天涯共此时,望月诉心曲。
你,你们知道吧,这轮圆月不是张若虚的那轮月亮,不是“皎皎空中孤月轮”,你们背后有强大的祖国,无数的同胞;这轮圆月不是王维的那轮月亮,不是“月出惊山鸟”,你们受过了惊恐,如今该抚平伤痛了;这轮圆月不是李白的那轮月亮,不是“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你们暂缓忙碌,体味一下忙碌后的平静吧!这是苏轼的那轮明月,对,是苏轼,就是你们四川乡亲苏轼老先生凝定在《水调歌头》中的那轮明月。你们听,他在天上宫阙正为你们浅吟: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听见了吧,听见了,我听见了,古难全,古难全,何止是古难全,今亦难全呀!
这音韵让我又听到了天安门前那激昂的呼声。我不由得抚一把泪,再抚一把泪。我的同胞,今夜我要你们和我一起抚去泪水,抹掉泪痕。让我们一起咬紧牙关,挺直脊梁,用我们的双手去书写崭新的生活。
怅望明月,我听到了你们的心音,你们听到了我的心音吗?哦,听到了!哦,我们共同的心音你们那位乡亲苏轼老先生也听到了,他抚掉了热泪,为你们,为我们,为这个星球上的人们祈福长吟:
千里共婵娟!
2008年5月20日
尧都礼遇
一
因为帝尧建都的缘故,我的家乡素来被视为礼仪之邦。这种礼仪不仅深植于土地里,而且流淌在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血脉中。
最能见证这美誉的是孔子。孔子不游晋的传说就是对这古老礼仪的神化。
我想孔子那年来的日子应该是麦收之后。土地褪去了麦子成熟时的锦衣,裸露出自身的坦荡。这时候一路风尘的孔子站到了黄河边上。对岸,也就是北面,有一个小村庄出现在了他的视际,袅袅的炊烟悠然升起,炊烟下的瓦屋比炊烟还要悠闲。一声嘹亮的鸡鸣声从那边响过河来,唱响着村落里悠闲中的蓬勃。这蓬勃延伸到了村外,田里拔步的黄牛躬身走着,后头的农夫手里甩着长鞭,却没有抽打一下。嘴里发出的声音不是别处对牲畜的骂喝,而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放声吟哦。这情景吸引了孔子,老夫子久久远望着再也挪不动脚步。
就在这时,他瞅见了天下奇景,这奇景终于促使老夫子下定了不再走进晋国的决心。让孔子下定决心的奇景是一只禾鼠。田垅上的禾鼠本是悠闲地游走,猛抬头看见了孔子这些远方的客人。它没有惧吓地逃窜,更没有狂傲地卑视,而是恭恭敬敬地挺立起来,立得笔直,并且将垂在腹下的两只前爪缓缓举起,举到了脸前,端庄地揖礼。
禾鼠的礼貌震惊了孔子,也震惊了同行的每个弟子。这一路走来,他们随身携带的就是仁爱礼义的种籽,本想一路撒播,一路开花,一路结果,岂料走得竟是那么的艰难,被围困,遭驱逐,断炊食,饿得两张肚皮贴在了一起。这遭遇(只能说是遭遇)让孔子倍为伤心,不过伤心的孔子更为坚定了周游列国的决心,到处都是荒芜的心田,急切需要播撒的就是这仁爱的种籽。只是,那日站在黄河边的孔子不由得犹豫了,面对北岸那罕见的礼遇,他蓦然怀疑这块土地还有没有必要自己和弟子去多此一举?没有,一点儿也没有这样的必要了。最终他和弟子们没有渡河,这就是孔子不游晋的原版故事。
孔子走就走了,连那只禾鼠也没在意他的来去。孰料,一个在当时如丧家犬般的人,死后竟然红了,红成了世人仰慕的圣人。随着他的红盛,我家乡作为礼仪之邦的声誉也日渐兴隆,甚至不胫而走,传播到了华夏的每一个角落。以至传到我这辈,时光虽然过去了两千多载,乡亲们仍以此而自鸣得意。
二
我对孔子不游晋的礼遇很是不以为然,听到这个故事就咋咋呼呼的不信。
我的咋呼是有根据的。孔子和他的弟子看见的那种禾鼠曾是我和伙伴们的玩物。不知缘何,童年的我们对禾鼠情有独钟。时常邀集成群,抬一只装满水的木桶在田边转悠。若是发现了一个洞口,又确认那是禾鼠的住宅,就会将木桶的水灌了进去。被洪水淹了住宅的禾鼠匆忙逃了出来,但是一露头就会成为我们的俘虏,进而又会成为我们手中的玩物。
我们最喜欢玩的便是调教禾鼠,手中拿一根枝条,喊叫:立橛。禾鼠若是无动于衷那枝条便会落在它的身上。若是它跑动,或是伏地,也会遭受同样的待遇。惟只有站立起来,双爪抱在前面,才会躲过枝条的鞭打。这动作我们称为立橛,没想到在孔子的眼里却神圣成了仁爱的揖礼。
玩耍禾鼠的经历,让我觉得孔子看见的那只禾鼠,或许就是从玩童手中走脱的,它不过站在秋阳中闲适了一把,却让孔子享受到了周游列国以来最高的礼遇。我用我的见识毫不忌讳地戳穿了孔圣人的这种礼遇。可出生在尧王家乡的奶奶听了,马上摇摇头制止我,坚定地说不是。她说尧王当年就在这里垂拱而治天下,垂就是让光着身子的人穿上衣服,拱就是让野蛮的人学会举手揖礼。那古老的礼仪一直流传至今,她还用她经见过的事实告诉我,家乡就是礼仪之乡。
奶奶的事实根据是乡村婚礼,那婚礼也就成为我长久以来难以释怀的情结。奶奶说的那婚礼很美。新嫁娘是新郎官用八人抬的花轿迎娶回来的。在欢快的鼓乐声中,花轿欢快地颠到女家,坐了新娘,又欢快地颠回男家。可别小看了这迎亲,那个披红戴花的新郎官你说是几品呢?嘻嘻,特品,比一品还高,即是出巡天下的皇帝碰上了也要让路。新娘子迎回来,落轿后要拜花堂。那拜堂的过程不由人不肃然起敬,先拜天地,再拜高堂,接着才是夫妻对拜。夫妻对拜是互爱,礼拜高堂是孝敬,而那同拜天地却是对自然万物的敬畏,其中隐含着人与天地和谐相处的道理啊!这一切礼成后,一对新人才能相携步入洞房,进入二人的私密空间。
在新郎为新娘掀去红绸盖头,亲睹花容月貌的当口,外头院里的酒席便开始了。其实,礼貌的待客在花轿动身前就开了头。村里人常说的是早面午席,花轿动身前是吃面,也就是面条。面条是白面的,而且要有臊子。臊子多是肉丁,就是《水浒传》里鲁智深难为镇关西的那种,这要提前做好。待银丝般的面条捞在碗里,便搭上臊子,再浇上热腾腾的调和汤,端到喜盈盈的客人面前。花轿回来已是晌午,不再吃面,是坐席,便是午席。席的质量多是趁家所有,上等的是重八席,即八大碗,八小碗;中等的是八六的,八大碗变成了六大碗,八小碗却一碗不少;最次的也该是十碗菜,不能再少了。当然光吃菜不行,还要上白蒸馍,也就是厨师巧手调制出的花卷。别看花卷也就比白馍多了些折皱,可往常忙碌的庄稼人是无暇摆弄的,只有这喜庆待客才做得这么精细。无疑,花卷上席待客更为礼仪了好多……
随着奶奶的讲述,我还真折服了,认同了这礼仪之乡的盛誉。而且,随着年岁的增大,那礼仪成为我追寻的理想。好长时间我热望那礼仪的复苏、到来。可是,没想到那热望给我带来了无数的失望。
三
五十余年过去了,我仍然无法忘记那顿饭。
说那顿饭并不准确,确切地说那是坐席。可是,无论怎么牵强附会我也难将那顿饭和坐席联系起来。
那顿饭是在1960年,正是共和国的灾荒岁月。很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油星早成了众人最大的渴望。我觉得奶奶就是为了解除我的渴望才做出纳礼决定的。结婚的是我家一位已出五服的亲戚。或许是亲缘已远的因由,奶奶并没有接到亲戚的请约。然而奶奶闻知后便决定纳礼,礼品是一双买来好几年她都舍不得穿的洋袜子。别看是双袜子,一沾洋字便要花钱,在那个年头一分钱都来之不易呀!奶奶敬慕这位远房亲戚能在灾荒年代有钱摆席,却也觉得礼品太轻不愿亲自前去,她把我托付给了一位称为兰姑的亲戚。怕我不懂礼仪,奶奶给我做了席前培训。她告我说坐席有“上杠”,上杠坐在里头,他不动筷子让我千万别动。比上杠动早了可是最丢人的事情。我问奶奶啥是上杠,她也说不清楚,只说就是桌长。奶奶不会知道她一句上杠困扰了我几十年,直到后来我研究家乡的方言才知道那上杠应该是上纲。纲即三纲五常的纲,君为臣之纲,夫为妻之纲,父为子之纲。上纲,哈哈,这礼仪之乡连坐席也有个纲,有个头,真是礼仪到牙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