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魔魂给人的先是一种迷惑。杯中之物,虽为水滴,却无江海之汹涌,海洋之汪肆。它娇滴,纯净,亮丽,玲珑,如舞台之歌女,如宫廷之嫔妃,似乎只要钟爱,只要动容,人这王子便可伸臂,便可享用。偏偏这魔魂入口下肚,立时就火冒三丈,热血涌溅,奔突的脉搏撞进了飞越远古的狂欢!一霎时,没了樊篱,没了规矩,没了障碍,没了挂牵,灵魂的赤裸,精神的粗犷,如同类人猿一样,已经在驱使和征服万千物种了!
这时候,服饰已遮掩不了本身的赤裸,语言已还原为初始的吼叫,举止也敢为四肢着地的跳跃……哪里还有限度?哪里还有拘禁?再没有比这更自由的自由了!这或许才是潇洒,这或许才叫潇洒。潇洒应该是本质本色的自然展示。那种衣冠楚楚的潇洒,彬彬有礼的潇洒,落落大方的潇洒,那被人们叫习惯了已经约定俗成的潇洒,有哪一种敢同这魔魂缔造的潇洒相比?这潇洒才是人类惊天地、泣鬼神的潇洒!
刘邦因之潇洒高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曹孟德因之潇洒长吟: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李太白则因之仰天大笑出门去,对世狂呼:天生我才必有用!
好个魔力无比的酒!
好个动人心魄的醉!
倘不喝酒,怎能算个男人?倘不醉酒,怎能算是真人?
喝吧!求真求实求本分的人们,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那还有顾虑忌讳吗?敞怀喝吧——
潇洒醉一回!醉一回!
1995年5月12日
苍茫人世
领受了一项新任务,陪日本友人栽植苹果树。日本人是由电影进入我记忆的,模样凶神恶煞,张口就是“死了死了的”。少时在学校戏嬉,我们便把日本人称为“死了死了的”。如今“死了死了的”来了,昔日兵戎相见的仇敌,今日却成了友人,无端的好笑。而且这十多位友人,多是侵华老兵,而且这些侵华老兵又是骚扰过足下这块土地的。可笑这苍茫人世,简直是看不尽、看不透的万花筒。难道真如乡下人所说:好的能坏了,坏的能好了;近的能远了,远的能近了;仇人能变朋友,朋友能变仇人?”人与人如此,家与家如此,党与党如此,国家与国家也如此?想也就这么个世理,沧海还能变桑田,何况人际关系呢?
栽树的地点定在皇城公园。这是一所历史遗迹。传说当年赵匡胤率兵下河东征战,不幸被困,只好屯兵驻扎。这里就是被困之地,后世称之皇城。至今,那高高的土垣上还残存着古城墙厚厚的遗址。可见,很早很早以前,这里曾短兵相接,流遍了郊原血。血雨腥风没能警策后人,当年日寇进犯,这里又狼烟滚滚。皇城遗址曾是“太君”的据点。太君们就凭借这天然城堡,居高临下,四处烧杀抢掠。那年忆苦思甜,疯婆的故事曾让人泪水洗面。
那日刚下过一场雨,天蓝水碧,一眼的鲜嫩。那个留着马鬃的孩子牵着一头牛沿涝河放来,不觉挨近皇城边沿。突然,一声枪响,惊碎了四野的静寂,放牛的孩子手捂胸膛倒在地上。噩耗惊来了孩子的妈妈。哭倒在血泊中的泪人未能站起,却被淫笑着围上来的鬼子施暴于草地……滴血的土地疯了,疯婆成天呼嚎于乡里。乡里人疯了,是夜攀上城垣,摸进了据点,一锅端了那窝王八羔子。那场夜战中,乡里十几名青年汉子丢了性命,鲜血流尽在这块土地上。
我先来一步踏上这血染的土地,观看植树的园圃。一湾清水环绕着平整好的土地。地是黑沃沃的地,水是清粼粼的水。地上绿树成林,水里鱼闹碧波。古老的城堡仍然巍卧,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在诉说沧桑,诉说变迁,诉说厮杀的悲惨,诉说和平的珍贵。我蹲下身去,抓一把沃土紧握手中,久久地感润着其中深深隐匿着的意蕴。那血沃的灵性逐渐升腾,荡击着我的神魂。远处载客的轿车鸣响笛音,很快这块土地上就会植上来自日本的果树。这些老兵,这些曾经施放淫威的老兵,如今又在这块血沃的土地上栽植“友谊”,栽植“亲善”,这是良知的复苏?这是内心的负疚?这是真诚的忏悔?还是……我的心头秋风瑟瑟,颤动不止,含泪的眼中迷蒙一团。
迷蒙中透出条江流,江畔有个小岛。
那岛上有座中日合建的公园。说是合建,只是划出一块地盘,由日方投资修建。当然,里面的园林田舍,道路桥涵,山水花草都是按日本格调铺排的。步入园中,我好一阵窃喜,不需跨出国门,就可以窥见异国风光,何其妙哉!然而,当我挨近那幢低矮而典雅的日式屋舍时,服务员小姐却很有礼貌地朝我一语:“对不起,这里不对外!”我一时惊诧,以为对面是一位日本姑娘,但是,我定睛细看,怎么也无法将这位女同胞判为东瀛人氏。于是,我更为惊诧,这个“外”字何以言之?愣怔间早有日本人士堂而皇之进去,我顿时醒悟了,在这里,外就是我,我就是外;外就是中国人,中国人就是外;不对外,就是不对我,就是不对和我一样的中国人!我确实震惊了,往昔用枪炮夺不走的东西,今天可以用友谊占据。想想满街飞驰的日本汽车,想想畅销不衰的日本电视机,电冰箱……我总有一种难以言状的焦虑。我珍重人民之间的友谊,却惧怕那友谊背后难以预测的风云。
植树按预先的安排进行得很顺利。最后一棵苹果树落土,日本客人用民族礼节举办起谢土仪式。洞箫缓缓响起,声音低沉凄婉。一位头顶稀疏的客人喃喃低语,听得出,那里有真切的祈祷,有真诚的悔悟。娓娓之语中,还寄托着对他胞弟的追念,希翼他胞弟的亡灵也能恕罪超度。我知道他的胞弟就死于足下,就是在乡里人一锅端掉据点时“死了死了的”!战争的苦难不仅泛滥在被侵略的国度,即使侵略者自身也难以逃脱,难得幸免。这老兵凄凄哀哀,愤愤怨怨,字字句句倾诉着他对战争、对侵略的痛心疾首。当生命的另一个端点将至时,积一生风霜雨雪,他,他们,这群暮色笼罩的灵魂清醒了,彻悟了,但往昔的凶煞和狂暴却已铸成了罪过,刻就了遗憾!生命都少不了青年时代的书页,难道青年人就不能从前人悔悟的篇章中懂得点什么?难道就不能少写或不写遗憾,更别说罪过?若如此回肠百转,三思而后行,还会有海湾的烽火硝烟?
人类应该永远保持青春,青春焕发的人类却不应永远满足于稚嫩,而应当早成熟一点!
悠悠洞箫牵出西天的缕缕晚霞。晚霞竭尽全力洒向长天。暗淡的云团抹了红,涂了彩,一时间润泽明朗起来。地上那一池秋水,一池常年碧荫碧荫的绿水,也同长天一样飞红挂彩,泄金流玉。秋水共长天一色,天地间一派祥云瑞气。遥望天际,怅想人寰,我却仍然几多忧思,几多感慨。
1990年11月30日
理发
头发一长,心里马上蓬蓬扎扎,乱乱糟糟的,见事就麻烦。理发迫在眉睫。只有理发可以剪去烦乱,涤净尘垢,留下洁净和清爽。
为了方便理发,机关里设了理发室。在大院的一角,修葺一间旧房,添置些工具,开张了。起初,我去了几次,后来再不去了。不去的原因是人多。几百人的机关,就那么一位理发员,每次去都等着三五个人,按每个人半小时计算,轮到自己少不了两三个小时。这两三个小时,要在一条凳子上打发时光,着实难熬。有两回拿本书去,旁若无人地翻看。没想到每回总赚得几束异样的目光,似乎我不是看书,而是有意装模作样,哗众取宠。对着这一束束惊诧的光缕,我活像秋天里的一穗秕谷,明明腹无籽实,却把个子撑得高高的,硬装好种。我不得不环视周围的人们,有年老的,有年轻的,也有我这样的中年人,却没有哪个在这里看书。他们志同道合地抡天,抡得天花乱坠!哦,这时光说抡天实在有损各位的价码,抡天是乡下土老帽的口头语,在机关里至少应该叫做侃,侃大山。这伙人也确实侃得够份,天上地下,国内国外,乡里轶事,街巷见闻,一律可以登堂入室,增加侃的花色品种,提高侃的质量效应。大有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蓬勃景象。
面对这浩荡之势,我犹如鸡立鹤群,诚惶诚恐。随大流侃吧,个人眼光偏颇,感情距离太远,很难凑上几句得体的话。偶尔生发几句自以为还能出手的妙语,往往刚刚启齿,就会被人嗤之以鼻。画虎不成反像猫,何必!受过几次打击,我心灰意冷,再也鼓不起侃的勇气。反潮流吧,干脆我行我素地看书,可这种精神早就与时代同去了,我势孤力单地经受冷颜冷色,何苦呢!于是,像刚刚学偷盗的贼被人看出了马脚,不免战战兢兢,望而怯步。自此,我再不去机关理发室,再不受那几小时的精神煎熬了。人活着就够累了,在机关要拿出全副精力做事,惟恐不慎弄出漏子,既贻误公务,又损坏自家名声;在家里又要拿起架子当家长,惟恐被孩子瞅出破绽,既影响小辈人上进,也让自己无地自容。理发,本要求得清爽和舒适,为何要钻茧自缚呢?
上街理发去!
街上那么多店、铺。店、铺里那么多椅子。有一把椅子就有一个理发员,不必久久等待。看看长椅上等候的人不少,但你叫一个,她叫一个,转眼就轮到自己了。这里没有侃大山的爷儿们,哥儿们,耳底是清静的,节奏是明快的。在长椅上等几分钟,思绪往往只能荡几阵秋千,没有机关等待的那般难受。何况时常触景生情,思绪中会突然闪现几件有趣的旧事。独自想来,独自乐去。
旧事之一,是老邻居菊花的故事。清明时,菊花回乡下上坟,坐着小轿车,那风光劲,那体面样,一村的人都眼红。人们都说菊花发了,家里那光景就别提多美啦!菊花就是理发的,而且学会了一手烫发的好技艺,逢年过节前夕,据说每天要挣百八十块钱。让村上那老教师叹息不止,哟,一个月要赚我一年的工资!菊花上坟,在她爹的坟上哭得凄凄婉婉,哭一阵又到另一个坟上哭。那坟里是她曾经的情人。就为了他俩的亲事,她爹拍着屁股蹦跳。那一天,他俩在角房里幽会,她爹瞧见了。老汉山羊胡子一撅,闯进门去,顺手抽下门闩一下捣在那小伙子脑门。小伙子仰脸倒下,断了气。菊花哭得昏天黑地,哭骂她爹狠心肠。哭骂着,爹早不见了,赶到正屋一看,爹抹了脖子,血流了一摊,菊花一软昏倒了。
菊花醒来,在村里呆不下去了,横眉冷眼,唇枪舌剑,折腾得她神魂不安。有人提亲,是个黑壮汉,菊花眼一闭,跟那人走了,进了城。后来,菊花学会了理发,发了财。村里人似乎都忘了她那风闻一时的艳事,一个劲地夸她有本事。故事完了,我却还想咂磨一番。假如她爹不反对菊花的婚旧事之二,情节很简单。刚上初中那年,同学们听说学校有理发室,都很高兴。小吉头发长了,约我同去理发。我跟着小吉满校找那理发室,终于找到一间挂着“理×室”牌子的房间。门半开着,往里一瞥,一把活转椅摆在当屋,有个胖子靠在上面闭目养神。这理发员还很会享受呢!小吉推门进去,我紧跟着。小吉说给我理发。那理发员猛然一惊,坐起,有些茫然,继而转为愠怒,一步跨过来,将小吉按在转椅上,吼:
“别动,我取硫酸去!”
趁他转身,我和小吉狼狈逃窜,逃回宿舍里还心跳不止,只怕那人追来。过了好久,看看那人没来,方才定下心来。我俩开始破译那人发怒的秘密。我们的谈论被刚刚进屋找人的一位大同学听去,他笑得腰窝成了弓,半天直不起来。笑够了,才告诉我们,那里不是理发室,而是理化室。那人也不是理发员,而是理化组的权威老师。那权威所说的硫酸是一种腐蚀性极强的化学药水,要是洒在小吉头上,非烧成骷髅不可。我和小吉先是怕,后是笑,笑完了又谈论,天下事情真是这般凑巧。那理化室的牌子为啥不少理字,不少室字,恰恰要少个“化”字?理化室里为啥也有那么一把和理发室一样样的转椅?二者如果缺了一样,也不会害得我们冒然而进,虚惊一场;也不会害得那权威老师恼怒一次,好小子,竟敢把我堂堂的权威老师看成理发员。我们总算破译了老师发怒的因由。
……
往往坐在长椅上,这种故事只想了一半儿,就会被人叫起,一边向转椅走去,一边还在想那故事。及至电推子嗡嗡响起,头脑里的故事仍然没有逝去,和着这种旋律悠来荡去。许多世事总不是轻而易举能理出头绪的,看似清清楚楚,实则迷迷朦朦;看似平平淡淡,实则奇奇妙妙。我沉醉在清楚与迷朦,平淡与奇妙之中,一意潜心地回味,直到最后我容光焕发地走出理发店,头脑中仍在梳理这世间的无穷奥秘。
在大街上的店铺理发,也不乏危险感。理发员多,速度快,本是好事,可是这好事中也潜伏着另一种因素。理发员中不乏学徒,你怎分得清谁是新手,谁是老手?即使分得清又能怎么样?难道你能不顾秩序,去自由选择理发员,那岂不乱了“先来后到”的自然法则和既定店规?所以,在进门落座的一霎间,就决定了你的从属,是由老手劳作,还是由新手尝试,已成定局。这似乎很偶然,偶然得你别无选择。细细一想,这偶然又是你的必然选择。当你选择此刻理发时,是因为头发长了需要去理,而且此刻能脱得开身来,自然应该去。于是你去了,就出现了长椅上的偶然。看来,偶然和必然既有明确的界限,而又搅和得密不可辨。
我常常自我安慰。若人人都不愿意新手在你头上尝试,哪里还会有老手?若是新手能在我头上成长为老手,不也算我对社会的一点贡献?只要不是老手随意在我头上兴风作浪,或者制造弊端就行了。因之,理得春风扑面,不必喜形于色;理得倒扣锅盖,不必过分懊丧。我已经受过各种考验了。有时,走在大街上,会招来几分赞赏的目光,似乎自己成了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心里美滋滋的;有时一进办公室,同事立即惊呼:哟,狗啃了的!这当头一棒,着实让人够受。我们乡下人常说,头脑,头脑,三分神道,你不敬他,也别胡搅。我自己花钱去买搅扰,何苦呢!转念又想,人家说“狗啃的”,又不是“啃狗的”,于己何妨?久而久之,敏感的神经麻木了许多,路人的垂青很难让我欣喜,同仁的唾骂也难让我沮丧。我就是我,既没有天生的丽质,也没有地养的愚劣,不必因外露的几缕毛发去喜去悲,横下心来,踏实做人才是最紧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