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笔墨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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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心灵斑痕(5)

当然,我们也可以不要这么偏激,换一个眼光见到的就会是闲在的风光。比如时下,正是数九寒天,滴水成冰的季节。众人闲适在家里喝杯热茶,看看电视,自是一种享受。若嫌寂寞,邀三俩好友海阔天空一番也司空见惯。但是,在30年前打死我也不敢这么想。那时候是要重新安排社会主义河山的年代,隆冬也要天大寒,人大干,即使干到腊月二十九,还要吃了饺子就动手。也就是说,大年初一都不能喘一口气。相比那时现在过得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因而我才用开明一词礼敬今日的社会。显然,礼仪的滋生蔓延也是社会开明进步的产物。如此看来岂不是心地坦然了吗?然而,我总不甘这么,我们和人家老外不是还差得很远么,我们不是要赶超人家么,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将开明社会赐予我们的时间用来干点正事?即使没事可干也可读读书啊!可惜,这是我的一厢情愿,更多见到的要么是醉心地玩牌,要么是满口地牢骚。没有人想想自己,说说自己,是不是个开明人?是啊,开明的社会还需要由开明的人来维护!

这些年,工作之余我时常漫游进历史的深处,时常就与古老而悠长的文化缠绵一起。无论是柳宗元《晋问》中的尧之遗风,无论是司马迁笔下的其仁如天,无论是孔孟口中的言必尧舜,都维系在礼仪之上。正由于如此,我足下的这尧乡大地才被视为文明的圣土。

我很为礼仪能在家乡的土地上一脉相承流传至今而幸庆。我又很为所历经的礼遇而伤感。我不止一次地思考这令我伤感的原因,为什么本该美化生活的礼仪,却屡屡成为生活的重负,甚至成为困顿生活的枷锁?我以为,礼仪在我的乡亲眼中早就成为正统文化的化身,在漫长的历史演进中,正统文化一次又一次以神圣的面孔滑稽着百姓子民,从吾皇万岁,到万寿无疆,无不是这样。受过一次又一次滑稽,一辈又一辈滑稽,众人终于清醒了。清醒了的人们很少有和权力扳手腕的勇气,但是亵渎一下的勇气还是有的,于是便用滑稽过自己的滑稽来滑稽那正统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无数次的滑稽中,礼仪便成了这么个滑稽样子。如果只是礼仪受点滑稽也好,岂不知众生的每次滑稽都首当其冲地滑稽了自己。说到此,我耳边又响起了鬼子进村的音乐,眼前又出现了头顶高帽子、双耳挂辣椒、满脸涂抹黑酱奶油的事主,唉……

其实,大可不必叹息,我这样反思礼仪,走笔礼仪,是像我一样关注礼仪的人日渐增多了。清醒的人多了,开明的人多了,随波逐流的人就会少了,滑稽的礼仪便少了推波助澜的动力。或许,典雅的回归或迟或早是有希望的。

我在冬日写下这些文字,抬头翘望春天到来的消息。

2008年12月26日

灰烬

本是为了燃烧,

燃烧却很短暂。

留下的虽然长久,

长久的却是灰烬。

——题记

记不清是何时了,我突然间就喜欢上了静寂。伺机就挣脱人群,挣脱喧嚣,躲进一片完全属于自己的小天地。有时候我面壁而坐,或瞪着眼睛,或闭着眼睛,无端的思绪却早已飞出这直立的四壁,去做那无边无际的漫游。当然,我最喜欢的是走向阔野,走向寂寥,或躲在沙滩上,或伏在草丛中,轻松的四肢荷载起活跃的思绪,任它纵情尽意地蹈舞。漫游也罢,蹈舞也罢,游过舞过,常常又不甘心这种无意劳作行云流水般消失,忽儿来了兴致,这些漫游和蹈舞就成为笔底的文字。

此刻,当我落笔的时候,又是一次漫游和蹈舞的终结。

我想到了烧焰。俗话说,烧焰伙食,家缘过事。这看似简单的东西,却与家乡人们的生存和发展紧紧联系在一起。或许,在那洪荒年代,我先祖的先祖,从取暖的温热中发现了火的重要,就与之结下了难解之缘。更别说日后要吃熟食,火也就成为人难舍难分的伙伴。产生火的燃烧,在我漫游和蹈舞的岁月,还只是柴禾和煤炭。托先祖的洪福,把我遗落在这么一片土地上。西去,或者北去,都有高山,那山是石山。石山中有煤炭,所以,我的祖先有着烧煤的福分。我的头脑中没有留下“柴禾迷”一样的典型人物,却留下了关于煤炭的诸多记忆。

拔步

回顾拉煤的那段艰难历程,我立即想起了一个词语:拔步。而且,我自认为由于那段阅历使我深切领会了“拔步”的意思。拔步一词,不同的词典有不同的解释,但无论怎样解释,总与词语所要表达的意思有一定距离,更不要说是恰如其分或贴切了。《辞源》解释为“抬起腿(跑和走)”。这种解释的要害处在“抬”上,失真处恰恰也就在“抬”上。抬表现的是走路的正常姿势,绝没有拔的意思。既然要拔步,那就必然深陷泥沼,或者被什么力量所牵绊而难以抽腿,非如此就成了正常地行走,还有什么必要“拔”呢?《现代汉语词典》解释较为圆滑:拔步为拔腿。显然,这种解释保留了“拔”字的深深含义。但是,拔腿又是什么意思呢?往下看数行就有拔腿的解释:“迈步或抽身。”抽身是另一种喻指的意思,这里姑且不论,而迈步的解释岂不和“抬起腿(跑或走)”不谋而合了吗?因而,这迈步的解释仍然停留在表象层次上。

接下来该谈谈我对拔步的体验了。按常规说,一般需要付出拔步般艰辛的是拉上实车,也就是装上煤的路程。刚起程,车似乎没有多重,轻轻一拽就走了,走不多远,却添了重量,车轮每转一圈,都需要付出相当的力气。人,已经汗淋淋的了。停住步,歇口气,再拉再走,走不多远,就又气喘吁吁。而且如此反复,每一次只能比上一次拉得距离短些。这还只是平路而言,要是上坡,费劲就更大了。从亢村煤矿回返,一路有好几个坡,最大的坡是土门坡。先下到涧河滩底,然后再往高高的坡上爬攀。身后拽着一千多斤重的煤车,若非力大如牛,不可能一人拉上坡去。每逢此时,我们只有盘坡,也就是大家都停下车来,每三人一辆平车,一人在前面拉,两人在后头推,往坡上移动,送上去一辆,再回来推另一辆。即使这样,也容不得丝毫懈慢,每个人都拼尽自己的气力,那车轮滚动还是缓慢的,似转非转。这时候若要是有个好心的过路人从旁边搭一把手,那可真是求之不得了,添只蛤蟆还有四两力么!在这个坡前,我就为他人添过力气,那是大串联的年头,我们一行人戴了红袖章,扛了红旗,徒步长征奔赴革命圣地延安。行至坡前,正遇弯腰弓背的拉车人,汗涔涔,气喘喘地蠕动。我们立即插了红旗,解下行囊,搭手推车。哪知推了一辆又来了一辆,在此我们一直从日影西斜推到日落西山,天已漆黑,才没了车辆,我们直起腰,拖着疲累的腿去村里借宿。看来是上苍由此发现了我和这长坡的缘情,才赐予我在这里蠕动攀爬,加深我对长坡的印象。每过长坡就尝到说不出的艰辛,即是后面有人推车,也不敢有一丝马虎。稍稍松气就可能倒退后去,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不跌个车毁人亡才怪。拼命用劲车轮转动也不容易,抬脚迈步也就分外艰难,抬头挺胸正常的走路是不行了,那样走非倒栽后去不可。拉车人必须双手握紧车辕,肩上挂紧车襻带,身子用力向地面倾斜,几乎和车辕倾成平行线,车轮才会向前转动,这就是拔步的姿势。

这种姿势使我想到一幅画,这幅画在小学一年级时就深深印进我的记忆。那场面叫《老公公拔大萝卜》,是说人多力量大,老公公身后是老太太,老太太身后是小姑娘,小姑娘身后是小花狗,小花狗身后是小花猫。小花猫拉着小花狗,小花狗拉着小姑娘,小姑娘拉着老太太,老太太拉着老公公,老公公握紧大萝卜,大家一起用力,身体一律后倾,于是大萝卜拔了出来!那是多么令人欢欣地拔呀!而这拉煤的拔步绝然没有拔萝卜的欢欣,每一步都充满了艰涩和悲苦。有一次,我猛往前一挣,襻带断了,一下扑倒在地,剧烈的疼痛立刻使我意识到什么叫死亡,顿时眼睛一黑啥也不知道了。醒过来时,我满脸是血。好在没有伤着要害地方,只是鼻子出血,很快止住了。鼻子出血是因为鼻头高,出头的椽子先烂,谁叫他不安于平庸却要高出其它物件?活该!奇怪的是,鼻眼洼里居然擦伤了一块皮,至今尚残留着一个小小的斑点。我不知道这低洼地带为什么不能安全渡险?那一次确实危险,若不是后面有两个人揎车,见我摔倒迅速拦死车,在轮下塞了石头,那煤车要是倒滑下去,定要撞伤人。我清醒过来,将车襻挽结续好,又拽起煤车拔步向前,继续体味拔步的丰富内涵。试想,这种拔步是能用“抬腿”或“迈步”而轻松解释的吗?

这是拉实车的情状,拉空车可以好一些吧?该是这样。偏偏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回,我就碰上个刮风的鬼天气。那是个冬日,我们是后半夜起身的。依计划在天亮时赶到窑上,装好煤,天黑前可以返回来。这样紧凑地往返,可以避免路途住宿,省了住店的3毛钱。这店钱委实不高,尤其是用现今的眼光去反观那遥远的店铺,这钱简直微乎其微。外地出差住一宿标准间要出50元,稍豪华些就得上百元或数百元,更别说在香港那上千元的客栈了。然而,那会儿这3毛钱也来之不易,劳动1天仅记10分工,工值还不到1毛钱。三天的辛劳被这一宵掏光何忍呢!因此,要起早贪黑地赶路。起身的时候,月亮已不见了,只见低低的云絮。许是云层不厚,可以使轻柔的月光滤入人世一些,所以眼前并不漆黑。对着朦胧的夜色,一轮圆月浮上我的脑际。亮亮的圆月周围拥着好些云彩,那云彩犹如厚厚实实的围墙环绕着月亮。细细看,这城墙般的云圈尚留着一道小口。村上人称这现象叫做月亮戴囫囵。囫囵分两种,雨囫囵和风囫囵。有这么一道小口的是风囫囵,没有口的是雨囫囵。据说,这囫囵可以预测天气,起了雨囫囵要下雨,起了风囫囵要刮风。按说预测到风的信息,我们应该改日再来,可是,大伙都做了准备,更主要的是拉煤用的平车都不是自家的工具,是借用别人的,好不容易千呼万唤始得来,不用还回去,岂不可惜?为了避免这种可惜,大家勇往直前,上路了。

风果然来了,起初不大,只是丝丝地泛凉。这凉风鬼精明的,掀起我的棉袄,从腰间直往我的肋骨间灌,浑身的肌肤随着凉风的侵扰而颤抖。我那握紧辕把的手不得不腾出一只来搂住棉袄,这样风掀不动棉袄,身上的寒气便少了。突然间,风大了,大得怕人。带着凶狂之气迎面扑来,那架势活像在囚笼里关闭了许久的猛兽,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要把积蓄在身上、心头的全部淫威倾向人寰。地上的尘土,田里的落叶,河滩的沙石,被狂风抛上天去,在空中结队窜流,横行滋扰,不断有撞在我和同伴脸上的,打得麻酥酥地疼。眼睛也迷了,无法睁开认路,只得伸手揉搓,让涩痛唤出泪水,冲洗沙粒。这当儿,每一步都困难极了,弯腰弓背,车轮还似转非转。形容这种情况,我敢说任何词语也没有“拔步”准确。我也就更为叹服“拔步”一词创造者的高明,也就愈发不能苟同解释“拔步”的浅陋。

由此我想到,每一个词语的诞生,都包含了人们真切的感受。诚如茅盾先生赞赏“麦浪”是作者的妙手偶得一样,“拔步”亦然。离开了对事物的透彻了解和切身体验,就不可能有突如其来的灵感,也就不会有什么妙手偶得。进而可以推出,对每一个词语的解释,也只能是一种情绪上的感知和体味。离开了这种体味和感知,用词语去解释词语,只能是隔靴搔痒,不免失之肤浅。因为,人们繁杂的思想化为词语,本身就是一种局限,解释又是一种局限,要用一种局限把另一种局限说得透彻明白,怎么可能?这正如我在这里挑剔他人的解释不尽词意,倘要我解释,我更没有合适的词语。作为人类语言最精当的词典,不可能把我的这些冗长感受拉杂在其中,若要我去解释拔步,我也只能是入黔之驴。

变迁

用平车拉煤别看会导致拔步的艰辛,但却是乡村进化的一种标志。

当然是站在过去特殊的位置去看,若用今天的眼光去看平车拉煤,那只能是一种落后的象征。自然如此,任何事物在历史和现实两端都难有永恒的价值。

这还只是宏观而言,若是微观细论,连平车这个名字似乎也难以合乎逻辑。什么平车?既为车,就有车轮、车轴、车厢、车辕,试想这些物件,哪一样可有平的特征?车厢似乎平些,可是还高高翘着两块耳板,影响了车体的平坦。

其实,平车之平,是相对推车而言。推车原是木头轮,木头把,木头板,轮不大,把不长,推上百十斤也死沉死沉的。后来的改进在于换了车轮,木轮变为铁轮,且装了橡胶轮胎,轻巧多了。一个人推个五六百斤不算事。车轮也比原先的木轮大多了,高高翘出车厢好多,而且在正中间,为了遮掩这高翘的车轮,车厢正中按了挡板。这挡板却破坏了车厢原来的小小平坦。大概正由于这高翘的挡板,才使两个轮的车子出现时,人们一下发现了那较之推车平坦的车厢,所以就有了平车的称谓。

平车比推车好用。推车一个车轮,举起双把,车子就失去了平衡,随时有倾倒的可能。因此,推这车子首要的一点就是不要让它翻了。怎么掌握为好?民间传播着诀窍:推车子,不用学,只要屁股扭得活。咋个扭法?却无定规,完全看临场发挥。若是初看那推车的模样,着实有点骇人,不是偏东,就是歪西,随时都可能翻倒。然而,推车人却满有把握,稳操胜券,平路敢推,山路也敢推,有人上山推炭,一车就能推回一冬天的烧焰,在当时这着实是件了不起的工具。

要知道,早先人们全都是靠肩膀担煤的。上好的把式,也不过能担个百十斤。路途远了,初时不重,越走越沉,要把百十斤担回来确实不易。父亲就担过一百二十斤,那是头一遭担煤。到了煤窑,看看那堆积如山的煤块,实在喜欢,想想家里烧煤时节俭的模样,不知不觉就装了个满。在窑场上肩,担子并没有多沉,可是越走越重,扁担两头,如两架颤动的大山。赶从山上回到家里,连吃饭的气力也没有了。第二天更为难过,腿肿得好粗,脚肿得好圆,连炕也下不来了!所以,当推车出现时,当祖辈人告别担煤的历史时,心中的高兴气真和过年喜庆没啥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