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担煤的历史结束,并不意味着完全抹去了那段历史中的辉煌人物。乔五斤就是我们家族中一位因担煤而被人称道的汉子。别人担煤用筐子,他担煤却用揽槽。揽槽是人们喂牲口的工具,用来装铡刀铡出的寸寸草。那草短小难装,若用一般的筐子,装不了几斤重,净跑了来回。一只揽槽有五六个筐子那么大,装一回顶好几回,最是出活儿。用这家具装草,满满一筐也就是几十斤,而要装煤,那就是几百斤了,普通扁担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担起的。这当然难不倒这位大力士,他顺手从别人家拆房刚卸下的木头堆里,选了一根较细些的墙檩上了肩。乔五斤挑着揽槽到了煤窑,四周的人都傻了眼,嗨呀,真没想到尘世上还有这般的力气人。窑主也在众人的惊诧中走过来,一走到那两只揽槽前,手中的水烟袋就没了“咕咕”声。他瞅瞅揽槽,瞅瞅比揽槽高不了多少的那人,说:你不用排队了,尽你的装,只要你一肩能担出山口,我连钱也不要!”乔五斤二话不说,捡起泛亮的煤块就装,装满了,挑起就走。窑场的人都扔了活计,簇拥着窑主,追赶着乔五斤看稀奇。哪里知道,这乔五斤力大如牛呢!
他好抽烟,常常没了烟钱,打场时就思谋着要偷点麦子换钱。他精,爹更精,白天守在场里,晚上睡在场院,且堵在场厦口,看你咋能把装了毛裢的麦子倒腾出去,一毛裢少说也有上百斤,要搬咋也看得见。乔五斤也算孝顺,连日都披一件长袍和爹一块看场,穿长袍是因为夜露生凉,爹还披着棉袄哩!这夜,爹睡得正香,就见五斤从身上跳过,坐起一看没拿什么,便问:咋去?”答说:尿一泡!”爹没再留意又躺了。可是,一泡尿尿了一个时辰也不见回来,爹心里就犯了划算,点亮马灯一照,却见麦子少了一毛裢。便有些纳闷,也怪,这贼坯子是咋倒腾出去的?正照着,五斤回来了,拿了空毛裢说,我换了些烟钱。爹又气又奇,问他是咋倒腾的?五斤不语,撩起袍子,就在胳肢窝下夹了一毛裢麦子,轻脚轻步走了几来回。爹说了声“好你个贼娃子”,又躺下了。窑场的人怎能知道这底细,只见揽槽上下颤着,墙檩子咯吱吱叫着,乔五斤却腰不闪,步不乱,走得从容自在。追赶着看热闹的人都赶出汗来了,他仍然走得稳稳当当。很轻松一肩就挑到了山口口,而这一肩竟然走了高高低低的十里路程!窑主服了,说:你担走吧!钱,我不要了!”
乔五斤说:你还看吗?要看,我再走十里到台头村换肩。”
窑主说:不看了,我服你!”
乔五斤说:那我就在这儿换肩了。”
说着,左手扳了扳肩头的墙檩,两只揽槽轻悠悠转到了左肩,趁势一闪,他迈开大步,风一样扑下山去。
自此,乔五斤担煤从来不用排队,谁见了谁让,他总是随去,随装,随走。
自此,乔五斤担煤身后总跟着一群人,沾他的光,早点装。
乔五斤不仅是我们祖上的荣光,也是我们村上的荣光。
推车的出现隐隐遮掩了这种荣光。往常担筐子的人,也能推回两揽槽重的煤了!然而,流传于众人口舌中的荣耀却一代一代传诵不断。我知道这个故事的时候,平车早已取代了推车,可是,我仍然可以在父辈们那绯红的脸上体味到这种荣光的不凡。
道路的拓宽很快结束了推车时代,逐渐兴起的平车代替了推车。平车比推车至少有两个优点:一是载重量大,一车可以装上千斤,抵两个推车,跑一趟,顶两趟,上算;二是平稳好拉,只要弯腰用劲就走,不必像推车那样时时担心翻倒,也不需要无休止地扭屁股了。只是一辆平车要花数倍于推车的价钱,村上少数有钱的富裕户才有这样的固定资产,大多数人与之无缘,只能一边羡慕,一边怨叹自己囊中无钱。每回拉煤只得借车,而借车拉煤,这车是要出大力的,非上好的处交绝对借不出来。
那一回,我的平车是姑夫借来的。姑夫借的平车是村上一位人物的。他叫石仁,抗美援朝跨过江,和姑夫在一个营里。一次偷袭,他和姑夫去摸敌人的暗堡。那是一个雪夜,一地的亮豁。他们没有穿素常的军装,披挂着卫生队的白褂白帽摸了上去。还算顺利,直到炸药包的导火索燃起,暗堡里的鬼子才发现了这白色的游魂。枪声划破了雪夜的静谧,子弹飞出来了,石仁翻了个跟头,姑夫也翻了个跟头。接着,一声巨响,暗堡飞起好高。后面的战士们呐喊着上来,占领了敌人盘踞了好久的高地。石仁一个跟头跃了起来,抢先扑向高地。姑夫却原地没动,他的血染红了白大褂和白大褂下的白雪。事后才知道,他被敌人的子弹打穿了梭子骨。姑夫被送往后方治疗,而石仁却因作战勇敢升任为排长,继而当连长,当营长。他回村的时候就要当团长了。
前方的喜报不时传回村里,石仁成了村人眼中的英雄。提亲说媒的赶趟似的往家里钻,父母二老还是有眼光,花里挑花,也没眼花,选中了桑树湾那漂亮的闺女定了亲。部队回国不久,公公就领着未过门的媳妇到了部队。石仁一见姑娘,满心喜欢,姑娘却一脸的不悦。原先介绍人只说石仁脸上有几个碎麻子,何曾想竟麻扎成了核桃皮呀!可是,一切都晚了,当夜石仁就把生米做成了熟饭。姑娘认命了,她铁了心,准备跟着团副好好当娘子。哪料到,就为这生米熟饭的过失,团副被撸了,石仁回到村里也不过是个庄稼汉而已!
石仁一下塌了架子,往日在部队的凛凛威风没了,在家里事事由着老婆。老婆凡事都要掐尖,实在有气了,石仁也不敢对老婆抬手动脚。有人说,那一回收玉米,雷紧吼,风猛刮,老婆躺在炕上就是不挪窝,没人撑布袋,一个人装不起来。石仁吼叫,老婆不理不睬。他恼了,一脚把刚刚扫起的玉米踢得四散乱溅,却没敢弹老婆一指头,一赌气也不管了。老婆只翻了个身,睡得更稳了。还算老天不赖,光响雷,没下雨,刮一阵风,把云掳跑了,玉米没淋湿。眼看日落天黑了,老婆还是老样子。石仁只好有气变没气,拿起扫帚把自己踢散的玉米又搜罗到一起,再慢慢装好。
石仁生来脸丑,又难有高兴事上心,从来都愁煞煞的。村上的娃儿们都有些怕他,背地里七拼八凑地编排他。日子久了,居然演化为一首歌谣:
碰见一个人,
长得还不错,
就是脸上有些小圪窝。
大的像海洋,
小的像笸箩,
最小最小的也像个烟袋锅。
若不是那年“四清”,一锅端了原先的村干部,石仁很难有出头之日。石仁一上台,就抖出团副的威风,呼喝出久有的怨气,穷气,呼喝出一村人的惊怕,忙乱。没多时,他的脸上滋润了,还买了平车,拉拉拽拽,光景好多了。试想,这样一位人物的平车岂是好借的?只有姑夫才敢登他的门,借他的车。我也才能在借到这先进工具后去躬行艰难地拔步!
漫画
七十年代初,一家省报刊出过一幅漫画。画面上是两车不同的煤炭。一车块炭,一车碎面。两个车主,两种表情,一个欣喜,一个忧郁。画面下的词是:
有面子的没面子,
没面子的净面子。
这幅漫画立即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鸣,画面虽然在人们的口中无法传诵,而那句传神的配词却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甚而,学校里的那些小学生读厌了干巴巴的课文,也会突然亮出一句:“有面子的没面子,没面子的净面子。”这也会增加一点校园里的生动气息。有谁知道,那句久久传诵的词作者是谁呢?不错,漫画自有漫画的作者,可是我敢断定,漫画的作者是一位颇为精明的老手,他是受了这句词的启迪才欣然走笔的,而绝不是先做了画,再配上这句远近闻名的词。因为,这词的作者就是在下呀!时隔这么久,我绝没有去和作者争夺版权的意思。况且,时下商品大战潮涨潮落,真假猴王早就难分难解了,“假做真时真亦假”,何必去冒那夺人之好的风险?弄不好既不能为自己正名,还会被指控为恶意侵权,我自不必去纠缠历史的陈账,如果尚有一点知识,还是去创新,创新才会使生命蓬勃,永不枯竭。
当然,我所以会有那样的传世之作,并非是我有超人的才智。而是拉煤的苦难生活点化了我的愚顽。拉过几回煤后,我发现我的煤没有一次是像样的,所谓像样的是指块炭。我每回都拽回一车稀泯的煤面子。这样的煤不好烧,也不耐烧。不好烧也还能将就,多用柴禾引着煤,一点着也就没什么难的了。要能耐烧,却不是面子煤能达到的。块煤到了炉膛,一旦燃着,膨化开来,小小一块能胀满半个炉膛,燃烧好久。面子煤哪有这种优势,没烧咋一会儿,迅速萎缩下去,化为灰尘,被火拄漏下坑道。这不耐烧着实是困扰我的一大问题,实质是个利益问题。花同样的钱,买一车块煤可以抵两车面子煤烧,何乐而不为呢?但是,买块煤何其容易!
那时候,一切都在紧缺之中,煤炭也是这样。拉煤的人在煤窑前排了长长的队,缓缓移动,移动到装煤的地方,再眼巴巴盼望和祈祷自己的好运。从煤窑里伸出根铁轨来,铁轨上载出一斗一斗的煤厢。咣当一敲,那厢煤就翻倒在你的面前。猛然,你的运气就真真切切展示在你的眼前。多数时候,多数人得到的不是欣喜,而是失望。也许为了这厢煤,你昨夜曾作了一个甜美的梦,梦见又黑又亮的块煤,闪闪翻倒在你的面前,你笑着装好,笑着拉回去,又收获了老婆娃娃满满一院子笑。可是,偏偏事与愿违,翻在你面前的竟然是一厢碎而又碎的面子煤。你能不失望?失望也不敢怠慢,你得快快装,迟了别人会要装,你就得等下一车,说不定等来的是更大的失望。
装过几回失望后,人就逐渐变得精明多了,千方百计去寻找各种可以利用的亲朋关系。本来跻身于这种黑污的行当之中,我就卑低三分,再要去死乞活赖地求人,那更难开口了。可是,有一次,我在煤场硬硬厮守了一个夜晚,这种骨子里的清高被挤压出来,逐渐化开,也变得媚俗入世了,不惜用浅浮的媚笑去讨得别人的欢欣。那是一个中秋节。选定这一佳节去拉煤,是因为节日学校放假。我的父亲有一天的假日,可以赔我去煤窑帮把手,推推车。其时,父亲告别担煤生涯已有很久了,这些年中,他成了一位教师,又成了一位校长。校长在他人眼里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但在学校那帮猴崽眼里还是颇具威严的。可是,一旦混迹于这种煤污的浊流中,不管你是威严,还是尊严,都应和同流们一样自谦和自卑,都应该听那些脸比你黑,衣比你脏的窑人指派。否则,你就会蒙受意想不到的祸害。按说,父亲和煤窑的交往要比我早得多,这种感受和体会应更深。或许是父亲担煤的时代太早了,那时的窑人还没有研究出时下这一套耍威风的技能;或许是时过境迁,父亲早好了伤疤忘了疼,久久不来此处,以为这里和教科书上一样纯洁无瑕;或许是他背了一肚子毛主席语录,以为红太阳的光辉也将这块土地照耀得灿烂一片呢!反正,他一句话冒犯了那位过秤人的天威!
我清楚记得那位过秤人脸长得挺长,挺黑,口一张,白牙明晃晃的,还长着一张逗人发笑的滑稽相。他姓马,没有人敢叫他老马,恭称他马师傅。马师傅就用他那一幅滑稽相,滑稽着一个个毕恭毕敬的拉煤人。轮到我们过秤时,我也像常人一样躬背弯腰,笑嘻嘻地递上一支香烟。现在看那烟并不值钱,即使一盒,也比不了时下一支红塔山烟的价钱。可是,为递这支烟我却付出了极大的努力。首先,我要涤净我骨子里清高的素习,否则,决不会甘于向这位黑汉媚献殷勤;其次,我得时时惦记这烟的事情,我不抽烟,即使口袋装好了招待人的烟,也常常会忘之脑后。这一次还好,我成功地演完了同流中一个普通的角色。马师傅没有推辞,也没有把我的那支烟像他人的一样放在桌上,而是夹在了耳朵上。我看到我刚从烟盒中掏出的雪白的香烟夹在了耳朵上时,已清楚地印上了黑黑的煤乌。马师傅夹着我的烟卷给我过秤。磅秤显示,我们多装了三十斤煤!多装不是错事,如同少装一样,谁也不可能按照开票的斤数正好装满,多退少补这是惯例。问题就出在这退上。在我前面的那人,卸掉上面的煤块,把车厢的面子煤往外搓了几铣,然后又将块煤装好去了。轮到我时,瞅准先例,前车后辙,照着办就行了。谁知,事情就坏在这照办上。当我搬下块煤,搓面子煤时,马师傅突然大吼一声,毫无思想准备的我,着实吓了一跳。我顿时明白了自己的过错,是没有把那些块煤退出来,我也明白了我这支烟的努力算是枉费心机。我瞧一眼那支刚刚还洁白无瑕,这会儿却乌迹遍体的烟卷,不仅满腹委屈,却又不敢将这种委屈流露出来,努力扮出满脸笑颜去改过自新。
偏在这时候,我的父亲发话了。父亲此时已忘却了自己所混迹于乌流中的身份,摆出了小学校里校长的架式,质问马师傅:“你为什么不一视同仁?前面那位怎么退的?”按说,面对指责,马师傅脸上应该红一阵,白一阵,自知理短,怀着歉意改过。然而,这张黑脸没有红和白的任何余地,因此,从他那雪白的牙齿喷出来的竟是这么几个泥污不堪的字眼:“老子就这样,你告去!”父亲大怒,骑着自行车便去矿领导那儿告他。我没敢发怒,一再好言求告,马师傅却不让我过去,把我的煤车拽到一边,再也不理不睬。
我和我的孤车站在旁边,目视着后来者一个个谦恭而温顺地拉着车过去,心中的滋味实在难以言表。老实说,作为一条汉子,我也不乏热血冲动,我真想狂吼一声,扑向前去,抡起我装煤的钢铣直劈那颗马脑袋。这样,我不费多大力气就会结果了这害群之马。虽然,因为结果他的性命,我会成为刑场上的死犯,但是,我敢说那群谦恭的人流会把我尊为一名英雄。我的肉体会在枪声中溅着热血倒下,我的刚正却会在众多的口舌中耸立。然而,我没有这么做,我的懦弱占了上风,我想起临起程时母亲的殷望,妻子的缠绵。倘若我为了一车煤而捐躯,会给她们造成多么大的打击?!这种怀恋阻碍了我的冲动,荡涤了我的鲁莽,我只好在一旁瑟瑟抖动。抖动一阵儿,我便上前陪一回笑脸。每笑一次,我的心就痛哭一阵。我强压住心痛,竭力让这苦笑变得自然柔和,且带有更多的媚俗。越是这样,我的笑就越难自然。无论如何,马师傅都可以看出我是驯服了的,即使铁石心肠也该动一动了。马师傅却立场坚定,毫不动摇,对待我像严冬一样冷酷无情。父亲的告状很快败北了,矿领导正在“斗私批修”,哪里顾得上这鸡毛蒜皮的小事?一辆一辆的煤车过完了,煤场空荡了,马师傅还不给我过秤。日落西山,他把大门一锁,扬长而去,我们被困在空落的煤场,车出不来,人也就走不脱。谁知人不在,平车能否安然可靠?若是平车轮子被人卸走,那就实实可悲了。父亲火冒窜天,却也有苦难言。天黑了,我们不能父子俩都厮守在这里,我请父亲去店里投宿,父亲应了,从那扇大门的小洞里往外钻,留给我一张永远难忘的背影。那背影既低着头,也弯着腰,然而,要不在煤场厮守暗夜,只有低头、弯腰才能钻进温和的店铺。这背影留给我无穷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