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文学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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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散文鉴赏(11)

北平有多样性———多样的人。他有法律与触犯法律的人,守法的警察与作奸犯科的警察,盗贼与保护盗贼的人,乞丐与乞丐之王。它有圣贤、罪人、回教徒、除妖的藏人、算命、拳手、和尚、妓女、中国与俄国的职业舞女、日本和朝鲜的走私者、画家、哲学家、诗人、收藏家、青年大学生、影迷。它有卑鄙的政客、年老息影的县官、新生活运动者、现充女佣的前清官吏的太太。

北平有五颜六色旧的与新的色彩。他有皇朝的色彩,古代历史的色彩,蒙古草原的色彩。驼商自张家口与南口来到北平,走进古代的城门。他有高大的城墙,城门顶上宽至四五十公尺。他有城楼与齐楼,他有庙宇、古老花园、寺塔: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木,以及每一座桥梁,都具有历史典故。

使北平成为理想的居住城市的缘由,可列举下列三点来加以说明:

北京城虽始建于十二世纪,但它现在的式样是明朝永乐皇帝在十五世纪初建造的(永乐皇帝也重建过长城),因之富有皇室的华贵。有一个南城,稍小于北城,自南城最南的门内向,有一条绵延五英里的中轴,它穿经依次相连的每一道城门,直抵皇宫正殿。

紫禁城位于北城的中心,周围绕有城壕与金色瓦顶的墙垣,背后是煤山,山上共有五座亭台,顶上盖有灿烂彩色的瓦。由煤山可以看到那条中轴,附近还有鼓楼。三海位于紫禁城的西面与西南面,那里是皇室的画舫遨游之地。

与中轴平行的是两条康庄的大道,在东城是哈德门大街,在西城是宣武门大街,每条大街宽约六十英尺,在紫禁城前连接两街东西直通的大道,是宽逾百尺的天安门大街,在外城南门附近,位于中轴东西两端的,是天坛与先农坛。那里是皇帝祈年风调雨顺之处。

因为中国人对建筑美的观念,须兼顾雅适而不仅在高伟,宫殿屋顶所以都属于平阔一类的,也因为皇帝之外,无人许住楼房,所以到处都显得极其宽阔。

因是使北平显得如此舒适可爱的,成为居民的生活方式。居住在繁华街衢附近的人,也都能安详生活。那里的生活程度很低,生活也颇富意味。政府官员与阔人可以聚餐于大饭馆,而洋车夫用一个铜板,也可以买到油盐酱醋,不论在什么地方,附近总会有一个杂货店与茶馆的。

那儿很自由,去追求你的学问、娱乐、嗜好,或者去赌博和搞政治。没有人理会你穿什么衣服,做什么事。这就是北平的兼容并包之处,你可以和贤人与恶人往来,和学者与赌徒往来,或者和画家往来。如果你景仰皇帝,可以到禁宫周围散步,幻想你自己也是一个皇帝。

如果你要是有闲,你可以在城内的九个公园中,任意游逛,坐在竹椅上或是杉树下的藤椅上,整一下午喝你的茶;所费不过是两角五分。那些茶役常是和蔼客气。或者在夏天的下午,你可以去游什刹海(湖),或者你可以出西直门去游览颐和园。

北平城外大都是村庄麦田,到处可见裸体的儿童,他们在路边嬉戏时,常向行人讨钱。你可以和他们交谈,或者闭目装睡,不理他们。你或者可以去圆明园找意大利宫殿的古迹,它是被八国联军强劫烧毁的。

在路过颐和园的途中,你可以在那里留连一整天的时光。沿途经过许多美丽的景象,玉泉山的大理石塔便在望了,在那里你可以留连一个下午,面前就是西山,景色迷人,可以数月忘返。

但是北平最迷人的,是住在那里的常人,他们不是圣贤和教授,而是人力车夫。从西城到颐和园洋车费一元左右,你或者以为这是很便宜的。这的确是便宜,而车夫却欣然收之。看着车夫们沿途互相取乐,笑论别人的不幸遭遇,你会有莫名其妙之感。

在晚上返家的途中,你也许会遇到一个褴褛的老年人力车夫。他向你讲述他的遭遇时,口吻诙谐清雅。如果你以为他年纪过老,想要下车步行时,他一定要强拉你回家。但是如果你突然跳了下来,然后把车钱照付,他向你表示的那种竭诚感激,是你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

(选自中华散文珍藏本·林语堂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

【注释】

[ 1 ] 珐琅( fà lánɡ):用硼砂、玻璃粉、石英等加铅、锡的氧化物烧制成的像釉的物质,一般的证章、像章多为珐琅制品。

【作者简介】

林语堂(1895—1976年) ,中国现代著名学者、文学家、语言学家。福建龙溪人。早年留学国外,获美国哈佛大学文学硕士,德国莱比锡大学语言学博士,曾任北京大学英文系主任、厦门大学文学院院长等。林语堂既有扎实的中国古典文学功底,又有很高的英文造诣,他一生笔耕不辍,著作等身,代表作品有《京华烟云》《吾国与吾民》《生活的艺术》《老子的智慧》等。

【赏析指要】

林语堂笔下的北平,既是一座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的古都,又是一座包旧纳新、欣欣向荣的现代都市。

文章采取一种全景式的描写角度,意在写尽故都北平的全貌,各种景象、各色人等尽收眼底。不过文章又避免了粗线条的抽象勾勒,而是采取类似中国传统绘画的散点透视,即把一个个具体而微的小景小物尽情地描绘出来。从一个个局部看,是微观的,但合在一起就是整体描绘。所以全文的描写所取角度是总与分的结合、大与小的结合、粗与精的结合。

“北平又像是一株古木老树,根脉深入地中,藉之得畅茂。”“北平是采购者的天堂”,“北平有多样性———多样的人。”这些句子,写出了北平的宏阔与丰富,娓娓道来,如数家珍。过去的老北平,现在已经发展为现代化的大都市,对此你有怎样的感想?

在过去那个年代,不少作家写了表现故都北平的散文,郁达夫写了《故都的秋》,老舍写了《想北平》,他们在文中也同样表达了平民意识、平民倾向。所不同的是,郁达夫、老舍眼里只有平民形象和平民生活,而林语堂眼光更加全面一些,看到的是北平的整体形象、整体生活。有兴趣的话找来读读,作一些简单的对比。

春末闲谈

鲁 迅

北京正是春末,也许我过于性急之故罢,觉着夏意了,于是突然记起故乡的细腰蜂[1]。那时候大约是盛夏,青蝇密集在凉棚索子上,铁黑色的细腰蜂就在桑树间或墙角的蛛网左近往来飞行,有时衔一支小青虫去了,有时拉一个蜘蛛。青虫或蜘蛛先是抵抗着不肯去,但终于乏力,被衔着腾空而去了,坐了飞机似的。

老前辈们开导我,那细腰蜂就是书上所说的果蠃,纯雌无雄,必须捉螟蛉[2]去做继子的。她将小青虫封在窠里,自己在外面日日夜夜敲打着,祝道“像我像我”,经过若干日———我记不清了,大约七七四十九日罢———那青虫也就成了细腰蜂了,所以《诗经》里说:“螟蛉有子,果蠃负之[3]。”螟蛉就是桑上小青虫。蜘蛛呢? 他们没有提。我记得有几个考据家曾经立过异说,以为她其实自能生卵;其捉青虫,乃是填在窠里,给孵化出来的幼蜂做食料的。但我所遇见的前辈们都不采用此说,还道是拉去做女儿。我们为存留天地间的美谈起见,倒不如这样好。当长夏无事,遣暑林阴,瞥见二虫一拉一拒的时候,便如睹慈母教女,满怀好意,而青虫的宛转抗拒,则活像一个不识好歹的毛鸦头。

但究竟是夷人可恶,偏要讲什么科学。科学虽然给我们许多惊奇,但也搅坏了我们许多好梦。自从法国的昆虫学大家发勃耳[4]仔细观察之后,给幼蜂做食料的事可就证实了。而且,这细腰蜂不但是普通的凶手,还是一种很残忍的凶手,又是一个学识技术都极高明的解剖学家。她知道青虫的神经构造和作用,用了神奇的毒针,向那运动神经球上只一螫,它便麻痹为不死不活状态,这才在它身上生下蜂卵,封入窠中。青虫因为不死不活,所以不动,但也因为不活不死,所以不烂,直到她的子女孵化出来的时候,这食料还和被捕当日一样的新鲜。

说理论道春末闲谈三年前,我遇见神经过敏的俄国的E君[5] ,有一天他忽然发愁道,不知道将来的科学家,是否不至于发明一种奇妙的药品,将这注射在谁的身上,则这人即甘心永远去做服役和战争的机器了? 那时我也就皱眉叹息,装作一齐发愁的模样,以示“所见略同”之至意,殊不知我国的圣君、贤臣、圣贤、圣贤之徒,却早已有过这一种黄金世界的理想了。不是“唯辟作福,唯辟作威,唯辟玉食[6]”么? 不是“君子劳心,小人劳力[7]”么? 不是“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8]”么? 可惜理论虽已卓然,而终于没有发明十全的好方法。要服从作威就须不活,要贡献玉食就须不死;要被治就须不活,要供养治人者又须不死。人类升为万物之灵,自然是可贺的,但没有了细腰蜂的毒针,却很使圣君、贤臣、圣贤、圣贤之徒,以至现在的阔人、学者、教育家觉得棘手。将来未可知,若已往,则治人者虽然尽力施行过各种麻痹术,也还不能十分奏效,与果蠃并驱争先。即以皇帝一伦而言,便难免时常改姓易代,终没有“万年有道之长”;二十四史而多至二十四,就是可悲的铁证。现在又似乎有些别开生面了,世上诞生了一种所谓“特殊知识阶级”的留学生,在研究室中研究之结果,说医学不发达是有益于人种改良的,中国妇女的境遇是极其平等的,一切道理都已不错,一切状态都已够好。E君的发愁,或者也不为无因罢,然而俄国是不要紧的,因为他们不像我们中国,有所谓“特别国情”,还有所谓“特殊知识阶级”。

但这种工作,也怕终于像古人那样,不能十分奏效的罢,因为这实在比细腰蜂所做的要难得多。她于青虫,只须不动,所以仅在运动神经球上一螫,即告成功。而我们的工作,却求其能运动,无知觉,该在知觉神经中枢,加以完全的麻醉的。但知觉一失,运动也就随之失却主宰,不能贡献玉食,恭请上自“极峰[9]”下至“特殊知识阶级”的赏收享用了。就现在而言,窃以为除了遗老的圣经贤传法,学者的进研究室主义[10] ,文学家和茶摊老板的莫谈国事律,教育家的勿视勿听勿言勿动[11]论之外,委实还没有更好、更完全、更无流弊的方法。便是留学生的特别发见,其实也并未轶出了前贤的范围。

那么,又要“礼失而求诸野[12]”了。夷人,现在因为想去取法,姑且称之为外国,他那里,可有较好的法子么? 可惜,也没有。所有者,仍不外乎不准集会,不许开口之类,和我们中华并没有什么很不同。然亦可见至道嘉猷[13]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固无华夷之限也。猛兽是单独的,牛羊则结队;野牛的大队,就会排角成城以御强敌了,但拉开一匹,定只能哞哞地叫。人民与牛马同流———此就中国而言,夷人别有分类法云———治之之道,自然应该禁止集合:这方法是对的。其次要防说话。人能说话,已经是祸胎了,而况有时还要做文章。所以苍颉造字,夜有鬼哭[14]。鬼且反对,而况于官? 猴子不会说话,猴界即向无风潮———可是猴界中也没有官,但这又作别论———确应该虑心取法,返璞归真,则口且不开,文章自灭:这方法也是对的。然而上文也不过就理论而言,至于实效,却依然是难说。最显著的例,是连那么****的俄国,而尼古拉二世[15]“龙御上宾[16]之后,罗马诺夫氏竟已“覆宗绝祀”了。要而言之,那大缺点就在虽有二大良法,而还缺其一,便是:无法禁止人们的思想。

于是我们的造物主———假如天空真有这样的一位“主子”———就可恨了:一恨其没有永远分清“治者”与“被治者”;二恨其不给治者生一枝细腰蜂那样的毒针;三恨其不将被治者造得即使砍去了藏着的思想中枢的脑袋而还能动作———服役。三者得一,阔人的地位即永久稳固,统御也永久省了气力,而天下于是乎太平。今也不然,所以即使单想高高在上,暂时维持阔气,也还得日施手段,夜费心机,实在不胜其委屈劳神之至……

假使没有了头颅,却还能做服役和战争的机械,世上的情形就何等地醒目啊! 这时再不必用什么制帽勋章来表明阔人和窄人了,只要一看头之有无,便知道主奴、官民,上下、贵贱的区别。并且也不至于再闹什么革命、共和、会议等等的乱子了,单是电报,就要省下许多许多来。古人毕竟聪明,仿佛早想到过这样的东西,《山海经》上就记载着一种名叫“刑天[17]”的怪物。他没有了能想的头,却还活着,“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这一点想得很周到,否则他怎么看,怎么吃呢———实在是很值得奉为师法的。假使我们的国民都能这样,阔人又何等安全快乐? 但他又“执干戚而舞”,则似乎还是死也不肯安分,和我那专为阔人图便利而设的理想的好国民又不同。陶潜先生又有诗道:“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18]。”连这位貌似旷达的老隐士也这么说,可见无头也会仍有猛志,阔人的天下一时总怕难得太平的了。但有了太多的“特殊知识阶级”的国民,也许有特在例外的希望;况且精神文明太高了之后,精神的头就会提前飞去,区区物质的头的有无也算不得什么难问题。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二日

(选自鲁迅杂文集《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

【注释】

[1] 细腰蜂:在昆虫学上属于膜翅目泥蜂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