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奶妈 (听见足步声,回头一望,不觉低声)大奶奶来了。
江 泰 (默然,走在一旁)
思懿面色阴暗,蹙着眉头,故意显得十分为难又十分哀痛的样子。她穿件咖啡色起黑花的长袖绒旗袍,靠胳臂肘的地方有些磨光了,领子上的纽扣没扣,青礼服呢鞋。
曾文彩 (怯弱地)怎么样,大嫂?
曾思懿 (默默地走向沙发那边去)
半晌。
陈奶妈 (关切又胆怯地)杜家人到底肯不肯?
曾思懿 (仍默然坐在沙发上)
曾文彩 大嫂,杜家人———
曾思懿 (猛然扑在沙发的扶手上,有声有调地哭起来)文清,你跑到哪儿去了? 文清,你跑了,扔下这一大家子,叫我一个人撑,我怎么办得了啊? 你在家,我还有个商量,你不在家,碰见这种难人的事,我一个妇道还有什么主意哟!
江泰冷冷地站在一旁望着她。
陈奶妈 (受了感动)大奶奶,您说人家究竟肯不肯缓期呀?
曾思懿 (鼻涕眼泪抹着,抽咽着,数落着)你们想,人家杜家开纱厂的! 鬼灵精! 到了我们家这个时候,“墙倒众人推”,还会肯吗? 他们看透了这家里没有一个男人,(江泰鼻孔哼了一声)老的老,小的小,他们不趁火打劫,逼得你非答应不可,怎么会死心啊?
曾文彩 (绝望地)这么说,他们还是非要爹的寿木不可?
曾思懿 (直拿手帕擦着红肿的眼,依然抽动着肩膀)你叫我有什么法子? 钱,钱我们拿不出;房子,房子我们要住;一大家子的人张着嘴要吃。那寿木,杜家老太爷想了多少年,如今非要不可,非要———
江 泰 (靠着自己卧室的门框,冷言冷语地)那就送给他们得啦。
陈奶妈 (惊愕)啊,送给他们?
曾思懿 (不理江泰)并且人家今天就要———
曾文彩 (倒吸一口气)今天?
曾思懿 嗯,他们说杜家老太爷病得眼看着就要断气,立了遗嘱,点明———
江 泰 (替她说)要曾家老太爷的棺材!
曾文彩 (立刻)那爹怎么会肯?
陈奶妈 (插嘴)就是肯,谁能去跟老爷子说?
曾文彩 (紧接)并且爹刚从医院回来。
陈奶妈 (插进)今天又是老爷子的生日———
曾思懿 (突然又嚎起来)我,我就是说啊! 文清,你跑到哪儿去了? 到了这个时候,叫我怎么办啊? 我这公公也要顾,家里的生活也要管,我现在是“忠孝不能两全”。文清,你叫我怎么办哪?
在大奶奶的哭嚎声中,书斋的小门打开。曾皓拄着拐杖,巍巍然地走进来。他穿着藏青“线春”的丝棉袍子,上面罩件黑呢马褂,黑毡鞋。面色黄枯,形容惨怆,但在他走路的样子看来,似乎已经恢复了健康。他尽量保持自己仅余那点尊严,从眼里看得出他在绝望中在做最后一次挣扎,然而他又多么厌恶眼前这一帮人。
大家回过头都立起来。江泰一看见,就偷偷沿墙溜进自己的屋里。
曾文彩 爹! (跑过去扶他)
曾 皓 (以手挥开,极力提起虚弱的嗓音)不要扶,让我自己走。 (走向沙发)
曾思懿 (殷殷勤勤)爹,我还是扶您回屋躺着吧。
曾 皓 (坐在沙发上,对大家)坐下吧,都不要客气了。 (四面望望)江泰呢?
曾文彩 他———(忽然想起)他在屋里,(惭愧地)等着爹,给爹赔不是呢。
曾 皓 老大还没有信息么?
曾思懿 (惨凄凄地)有人说在济南街上碰见他,又有人说在天津一个小客栈看见他———
曾文彩 哪里都找到了,也找不到一点影子。
曾 皓 那就不要找了吧。
曾文彩 (打起精神,安慰老人家)哥哥这次实在是后悔啦,所以这次在外面一定要创一番事业才———
曾 皓 (摇首)“知子莫若父”,他没有志气,早晚他还是会———(似乎不愿再提起他,忽然对彩)你叫江泰进来吧。
曾文彩 (走了一步,中心愧怍,不觉转身又向着父亲)爹,我,我们真没脸见爹,真是没———
曾 皓 唉,去叫他,不用说这些了。 (对思)你也把霆儿跟瑞贞叫进来。
彩至卧室前叫唤。思由书斋门走下。
曾文彩 江泰! 江———
江泰立刻悄悄溜出来。
江 泰 (出门就看见曾皓正在望着他,不觉有些惭愧)爹,您,您———
曾 皓 (挥挥手)坐下,坐下吧,(江坐,皓对奶妈关心地)你告诉愫小姐,刚从医院回来,别去厨房再辛苦啦,歇一会去吧。
陈奶妈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曾文彩 (一直在望着江泰示意,一等陈奶妈转了身,低声)你还不站起来给爹赔个罪!江 泰 (似立非立)我,我———
曾 皓 (摇手)过去的事不提了,不提了。
江又坐下,静默中,思懿领着霆儿与瑞贞由书斋小门上。瑞贞穿着一件灰底子小红花的布夹袍,霆儿的袍子上罩一件蓝布大褂。
曾 皓 (指指椅子,他们都依次坐下,除了瑞贞立在文彩的背后。 皓哀伤地望了望)现在坐中大概就缺少老大,我们曾家的人都在这儿了。(望望屋子,微微咳了一下)这房子是从你们的太爷爷敬德公传下来的,我们累代是书香门第,父慈子孝,没有叫人说过一句闲话。现在我们家里出了我这种不孝的子孙———
曾思懿 (有些难过)爹! ———
大家肃然相望,又低下头。
曾 皓 败坏了曾家的门庭,教出一群不明事理,不肯上进,不知孝顺,连守成都做不到的儿女———
江 泰 (开始有些烦恶)
曾文彩 (抬起头来惭愧地)爹,爹,您———
曾 皓 这是我对不起我的祖宗,我没有面目再见我们的祖先敬德公! (咳嗽,瑞贞走过来捶背)
江 泰 (不耐,转身连连摇头,又唉声叹息起来,嘟哝着)哎,哎,真是这时候还演什么戏! 演什么戏!
曾文彩 (低声)你又发疯了!
曾 皓 (徐徐推开瑞贞)不要管我。 (转对大家)我不责备你们,责也无益。 (满面绝望可怜的神色,而声调是恨恨的)都是一群废物,一群能说会道的废物。(忽然来了一阵勇气)江泰,你,你也是! ———
江似乎略有表示。
曾文彩 (怕他发作)泰! (江默然,又不做声。)
曾 皓 (一半是责备,一半是发牢骚)成天地想发财,成天地做梦,不懂得一点人情世故,同老大一样,白读书,不知什么害了你们,都是一对———(不觉大咳,自己捶了两下)
曾文彩 唉,唉!
江 泰 (只好无奈何地连连出声)这又何必呢,这又何必呢!
曾 皓 思懿,你是有儿女的人,已经做了两年的婆婆,并且都要当祖母啦,(强压自己的愤怒)我不说你。错误也是我种的根,错也不自今日始。(自己愈说愈凄惨)将来房子卖了以后,你们尽管把我当作死了一样,这家里没有我这个人,我,我———(泫然欲泣)
曾文彩 (忍不住大哭)爹,爹———
曾思懿 (早已变了颜色)爹,我不明白爹的话。
曾 皓 (没有想到)你,你———
曾文彩 (愤极)大嫂,你太欺侮爹了。
曾思懿 (反问)谁欺侮了爹?
曾文彩 (老实人也逼得出了声)一个人不能这么没良心。
曾思懿 谁没良心? 谁没良心? 天上有雷,眼前有爹! 妹妹,我问你,谁? 谁?
曾 霆 (同时苦痛地)妈!
曾文彩 (被她的气势所夺,气得发抖)你,你逼得爹没有一点路可走了。
江 泰 (无可奈何地)不要吵了,小姑子,嫂嫂们。
曾文彩 你逼得爹连他老人家的寿木都要抢去卖,你逼得爹———
曾 皓 (止住她)文彩!
曾思懿 (讥诮地)对了,是我逼他老人家,吃他老人家,(说说立起来)喝他老人家,成天在他老人家家里吃闲饭,一住就是四年,还带着自己的姑爷———
曾 霆 (在旁一直随身劝阻,异常着急)妈,您别———妈———您———妈———
江 泰 (也突然冒了火)你放屁! 我给了钱!
曾 皓 (急喘,镇止他们)不要喊了!
曾思懿 (同时)你给了钱? 哼,你才———
曾 皓 (在一片吵声中,顿足怒喊)思懿,别再吵! (突然一变几乎哀号)我,我就要死了!
大家顿时安静,只听见思懿哀哀低泣。
天开始暗下来,在肃静的空气中愫方由大客斋门上。她穿着深米色的哔叽夹袍,面庞较一个月前略瘦,因而她的眼睛更显得大而有光彩,我们可以看得出在那里面含着无限镇静、和平与坚定的神色。她右手持一盏洋油灯,左臂抱着两轴画。看见进来,瑞贞连忙走近,替她接下手里的灯,同时低声仿佛在她耳旁微微说了一句话。愫方默默颔首,不觉悲哀地望望眼前那几张沉肃的脸,就把两轴画放进那只磁缸里,又回身匆忙地由书斋门下。瑞贞一直望着她。
曾 皓 (叹息)你们这一群废物啊! 到现在还有什么可吵的?
曾瑞贞 爷爷,回屋歇歇吧?
曾 皓 (感动地)看看瑞贞同霆儿还有什么脸吵? (慨然)别再说啦,住在一起也没有几天了。
思懿,你,你去跟杜家的管事说,说叫———(有些困难)叫他们把那寿木抬走,先,先(凄惨地)留下我们这所房子吧。
曾文彩 爹!
曾 皓 杜家的意思刚才愫方都跟我说了!
曾文彩 哪个叫愫表妹对您说的?
曾思懿 (挺起来)我!
曾 皓 不要再计较这些事情啦!
江 泰 (迟疑)那么您,还是送给他们?
曾 皓 (点头)
曾思懿 (不好开口,却终于说出)可杜家人说今天就要。
曾 皓 好,好,随他们,让它给有福气的人睡去吧。 (思就想出去说,不料皓回首对江)江泰,你叫他们赶快抬,现在就抬!(无限的哀痛)我,我不想明天再看见这晦气的东西!(曾皓低头不语,思只好停住脚)
江 泰 (怜悯之心油然而生)爹! (走了两步又停住)
曾 皓 去吧,去说去吧!
江 泰 (蓦然回头,走到皓的面前,非常善意地)爹,这有什么可难过的呢? 人死就死了,睡个漆了几百道的棺材又怎么样呢?(原是语调里带着同情而又安慰的口气,但逐渐忘形,改了腔调,又按他一向的习惯,对着曾皓,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这种事您就没有看通,譬如说,您今天死啦,睡了就漆一道的棺材,又有什么关系呢?
曾文彩 (知道他的话又来了)江泰!
江 泰 (回头对彩,嫌厌地)你别吵! (又转脸对皓,和颜悦色,十分认真地劝解)那么您死啦,没有棺材睡又有什么关系呢?(指着点着)这都是一种习惯! 一种看法!(说得逐渐高兴,渐次忘记了原来同情与安慰的善意,手舞足蹈地对着曾皓开了讲)譬如说,(坐在沙发上)我这么坐着好看,(灵机一动)那么,这么(忽然把条腿翘在椅背上)
坐着,就不好看么? (对思)那么,大嫂,(陶醉在自己的言词里,像喝得微醺之后,几乎忘记方才的龃龉)我这是比方啊! (指着)你穿衣服好看,你不穿衣服,就不好看么?
曾思懿 姑老爷!
江 泰 (继续不断)这都未见得,未见得! 这不过是一种看法! 一种习惯!
曾 皓 (插嘴)江泰!
江 泰 (不容人插嘴,流水似地接下去)那么譬如我吧,(坐下)我死了,(回头对文彩,不知他是玩笑,还是认真)你就给我火葬,烧完啦,连骨头末都要扔在海里,再给它一个水葬! 痛痛快快来一个死无葬身之地!(仿佛在堂上讲课一般)这不过也是一种看法,这也可以成为一种习惯,那么,爹,您今天———
曾 皓 (再也忍不住,高声拦住他)江泰! 你自己愿意怎么死,怎么葬,都任凭尊便。
(苦涩地)我大病刚好,今天也还算是过生日,这些话现在大可不必……
江 泰 (依然和平地,并不以为忤)好,好,好,您不赞成! 无所谓,无所谓! 人各有志! ……
其实我早知道我的话多余,我刚才说着的时候,心里就念叨着,“别说啊! 别说啊!”(抱歉地)可我的嘴总不由得———
曾思懿 (一直似乎在悲戚着)那姑老爷,就此打住吧。 (立起)那么爹,我,我(不忍说出的样子,擦擦自己的眼角)就照您的吩咐跟杜家人说吧?
曾 皓 (绝望)好,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曾思懿 唉! (走了两步)
曾文彩 (痛心)爹呀!
江 泰 (忽然立起)别,你们等等,一定等等。
江泰三脚两步跑进自己的卧室。思也停住了脚。
曾 皓 (莫名其妙)这又是怎么?
张顺由通大客厅大门上。
张 顺 杜家又来人说,阴阳生看好那寿木要在今天下半夜,寅时以前,抬进杜公馆,他们问大奶奶……
曾文彩 你……
江泰拿着一顶破呢帽提着手杖匆匆地走出来。
江 泰 (对张,兴高采烈)你叫他们杜家那一批混账王八蛋再在客厅等一下,你就说钱就来,我们老太爷的寿木要留在家里当劈柴烧呢!
曾文彩 你怎么……
江 泰 (对皓,热烈地)爹,您等一下,我找一个朋友去。 (对彩)常鼎斋现在当了公安局长,找他一定有办法。(对皓,非常有把握地)这个老朋友跟我最好,这点小事一定不成问题。(有条有理)第一,他可以立刻找杜家交涉,叫他们以后不准再在此地无理取闹。第二,万一杜家不听调度,临时跟他通融(轻藐的口气)这几个大钱也决无问题,决无问题。
曾文彩 (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泰,真的可以?
江 泰 (敲敲手杖)自然自然,那么,爹,我走啦。 (对思,扬扬手)大嫂,说在头里,我担保,准成!(提步就走)
曾思懿 (一阵风暴使她也有些昏眩)那么爹,这件事……
曾文彩 (欣喜)爹……
江跨进通大客厅的门槛一步,又匆匆回来。
江 泰 (对彩,匆忙地把手一伸)我身上没钱。
曾文彩 (连忙由衣袋里拿出一小卷钞票)这里!
江 泰 (一看)三十!
江由通大客厅的门走出。
曾 皓 (被他撩得头昏眼花,现在才喘出一口气)江泰这个东西是怎么回事?
曾文彩 (一直是崇拜着丈夫的,现在唯恐人不相信,于是极力对皓)爹,您放心吧,他平时不怎么乱说话的。他现在说有办法,就一定有办法。
曾 皓 (将信将疑)哦!
曾思懿 (管不住)哼,我看他……(忽然又制止了自己,转对曾皓,不自然地笑着)那么也好,爹,这棺木的事……
曾 皓 (像是得了一点希望的安慰似的,那样叹息一声)也好吧,“死马当做活马医”,就照他的意思办吧。
张 顺 (不觉也有些喜色)那么,大奶奶,我就对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