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思懿 (半天在抑压着自己的愠怒,现在不免颜色难看,恶声恶气地)去! 要你去干什么!
思懿有些气汹汹地向大客厅快步走去。
曾 皓 (追说)思懿,还是要和和气气对杜家人说话,请他们无论如何,等一等。
曾思懿 嗯!
思懿由通大客厅的门下,张顺随着出去。
曾文彩 (满脸欣喜的笑容)瑞贞,你看你姑父有点疯魔吧,他到了这个时候才……
曾瑞贞 (心里有事,随声应)嗯,姑姑。
曾 皓 (又燃起希望,紧接着彩的话)唉! 只要把那寿木留下来就好了! (不觉回顾)霆儿,你看这件事有望么?
曾 霆 (也随声答应)有,爷爷。
曾 皓 (点头)但愿家运从此就转一转———嗯,都说不定的哟! (想立起,瑞贞过来扶)你现在身体好吧?
曾瑞贞 好,爷爷。
曾 皓 (立起,望瑞,感慨地)你也是快当母亲的人喽!
文彩示意,叫霆儿也过来扶祖父,霆默默过来。
曾 皓 (望着孙儿和孙儿媳妇,忽然抱起无穷的希望)我瞧你们这一对小夫妻总算相得的,将来看你们两个撑起这个门户吧。
曾文彩 (对霆示意,叫他应声)霆儿!
曾 霆 (又应声,望望瑞贞)是,爷爷。
曾 皓 (对着曾家第三代人,期望的口气)这次棺木保住了,房子也不要卖,明年开了春,我为你们再出门跑跑看,为着你们的儿女我再当一次牛马!(用手帕擦着眼角)唉,只要祖先保佑我身体好,你们诚心诚意地为我祷告吧!(向书斋走)
曾文彩 (过来扶着曾皓,助着兴会)是啊,明年开了春,爹身体也好了,瑞贞也把重孙子给您生下来,哥哥也……
书斋小门打开,门前现出愫方。她像是刚刚插完了花,水淋淋的手还拿着两朵插剩下的菊花。
愫 方 (一只手轻轻掠开掉在脸前的头发,温和地)回屋歇歇吧,姨父,您的房间收拾好啦。
曾 皓 (快慰地)好,好! (一面对文彩点头应声,一面向外走)是啊,等明年开了春吧! ……
瑞贞,明年开了春,明年……
瑞贞扶着他到书斋门口,望着愫方,回头暗暗地指了指这间屋子。愫方会意,点点头,接过曾皓的手臂,扶着他出去,后面随着文彩。
霆儿立在屋中未动。瑞贞望望他,又从书斋门口默默走回来!
曾瑞贞 (低声)霆!
曾 霆 (几乎不敢望她的眼睛,悲戚地)你明天一早就走么?
曾瑞贞 (也不敢望他,低沉的声音,迟缓而坚定地)嗯。
曾 霆 是跟袁家的人一路?
曾瑞贞 嗯,一同走。
曾 霆 (四面望望,在口袋里掏着什么)那张字据我已经写好了。
曾瑞贞 (凝视霆)哦。
曾 霆 (掏出一张纸,不觉又四面看一下,低声读着):“离婚人谢瑞贞、曾霆,我们幼年结婚,意见不合,实难继续同居,今后二人自愿脱离夫妻———”
曾瑞贞 (心酸)不要再念下去了。
曾 霆 (迟疑一下,想着仿佛是应该办的手续,嗫嚅)那么签字,盖章……
曾瑞贞 回头在屋里办吧。
曾 霆 也,也好。
曾瑞贞 (衷心哀痛)霆,真对不起你,要你写这样的字据。
曾 霆 (说不出话,从来没有像今天对她这般依恋)不,这两年你在我们家也吃够了苦。(忽然)那个孩子不要了,你告诉过愫姨了吧?
曾瑞贞 (不愿提起的回忆)嗯,她给孩子做的衣服,我都想还给她了。 怎么?
曾 霆 我想家里有一个人知道也好。
曾瑞贞 (关切地)霆,我走了以后,你,你干什么呢?
曾 霆 (摇头)不知道。 (寂寞地)学校现在不能上了。
曾瑞贞 (同情万分)你不要失望啊。
曾 霆 不。
曾瑞贞 (安慰)以后我们可以常通信的。
曾 霆 好。 (泪流下来)
外面圆儿喊着“瑞贞!”
曾瑞贞 (酸苦)不要难过,多少事情是要拿出许多痛苦,才能买出一个“明白”呀。
曾 霆 这“明白”是真难哪!
圆儿吹着口哨,非常高兴的样子由通大客厅的门走进。她穿着灰、蓝、白三种颜色混在一起的毛织品的裙子,长短正到膝盖,上身是一件从头上套着穿的印度红的薄薄的短毛衫,两只腿仍旧是光着的,脚上穿着一双白帆布运动鞋。她像是刚在忙着收拾东西,头发有些乱,两腮也红红的,依然是那样活泼可喜。
她一手举着一只鸟笼,里面关着那只鸽子“孤独”,一手提着那个大金鱼风筝,许多地方都撕破了,臂下还夹着用马粪纸铰好的二尺来长的“北京人”的剪影。
袁 圆 (大声)瑞贞,我父亲找了你好半天啦,他问你的行李……
曾瑞贞 (忙止住她,微笑)请你声音小点,好吧?
袁 圆 (只顾高兴,这时才忽然想起来,两面望一下,伸伸舌头,立刻憋住喉咙,满脸顽皮相,全用气音嘶出,一顿一顿地)我父亲……问你……同你的朋友们……行李……收拾好了没有?
曾瑞贞 (被她这种神气惹得也笑起来)收拾好了。
袁 圆 (还是嘶着喉咙)他说———只能———送你们一半路……还问……(嘘出一口气,恢复原来的声音)可别扭死我了。还是跟我来吧,我父亲还要问你一大堆话呢。
曾瑞贞 (爽快地)好,走吧。
袁 圆 (并不走,却抱着东西走向曾霆,煞有介事的样子)曾霆,你爹不在家,(举起那只破旧的“金鱼”纸鸢)这个破风筝还给你妈! (纸鸢靠在桌边,又举起那鸽笼)这鸽子交给愫小姐!(鸽笼放在桌上,这才举起那“北京人”的剪影,笑嘻嘻地)这个“北京人”我送你做纪念,你要不要?
曾 霆 (似乎早已忘记了一个多月前对圆儿的情感,点点头)好。
袁 圆 (眨眨眼,像是心里又在转什么顽皮的念头)明天天亮我们走了,就给你搁在(指着通大客厅的门)这个门背后,(对瑞)走吧,瑞贞!
圆儿一手持着那剪影,一手推着瑞贞的背,向通大客厅的门走出。
这时思懿也由那门走进,正撞见她们。瑞贞望着婆婆愣了一下,就被圆儿一声“走”! 推出去。
霆望她们出了门,微微叹了一声。
曾思懿 (斜着眼睛回望了一下,走近霆)瑞贞这些日子常不在家,总是找朋友,你知道她在干些什么?
曾 霆 (望望她,又摇摇头)不知道。
曾思懿 (嫌她自己的儿子太不精明,但也毫无办法,抱怨地叹口气)哎,媳妇是你的呀,孩子! 我也生不了这许多气了。(忽然)他们呢?
曾 霆 到上房去了。
曾思懿 (诉说,委屈地)霆儿,你刚才看见妈怎么受他们的气了。
曾 霆 (望望他的母亲,又低下头)
曾思懿 (掏出手帕)妈是命苦,你爹摔开我们跑了,你妈成天受这种气,都是为了你们哪!(擦擦泪润湿了的眼)
曾 霆 妈,别哭了。
曾思懿 (抚着霆)以后什么事都要告诉妈! (埋怨地)瑞贞有肚子要不是妈上个月看出来,你们还是不告诉我的。(指着)你们两个是存的什么心哪!(关切地)我叫瑞贞喝的那副安胎的药,她喝了没有?
曾 霆 没有。
曾思懿 不,我说的前天我从罗太医那里取来的那方子。
曾 霆 (心里难过,有些不耐)没有喝呀!
曾思懿 (勃然变色)为什么不喝呢? (厉声)叫她喝,要她喝! 她再不听话,你告诉我,看我怎么灌她喝! 她要觉得她自己不是曾家的人,她肚子里那块肉可是曾家的。现在为她肚子里那孩子,什么都由着她,她倒越说越来了。(忽然又低声)霆儿,你别糊涂,我看瑞贞这些日子是有点邪,鬼鬼祟祟,交些乱朋友……(更低声)我怕她拿东西出去,夜晚前后门我都下了锁,你要当心啊,我怕……
愫方端着一个药罐由通书斋小门进。
愫 方 (温婉地)罗太医那方子的药煎好了。
曾思懿 (望望她)
愫 方 (看她不说话,于是又———)就在这儿吃么?
曾思懿 (冷冷地)先搁在我屋里的小炭炉上温着吧!
愫端着药由霆儿面前走进了思懿的屋子。
曾 霆 (望望那药罐里的药汤,诧异而又不大明白的神色)妈,怎么罗太医那个方子,您,您也在吃?
曾思懿 (脸色略变,有些尴尬,但立刻又镇静下来,含含糊糊地)妈,妈现在身体也不大好。
(找话说)这几天倒是亏了你愫姨照护着———(立时又改了口气,咳了一声)不过孩子,(脸上又是一阵暗云,狠恶地)你愫姨这个人哪, (摇头)她呀,她才是……
愫方由卧室出。
愫 方 表嫂,姨父正叫着你呢!
曾思懿 (似理非理,点了点头。 回头对霆)霆儿,跟我来。
霆儿随着思懿由书斋小门下。
天更暗了。外面一两声雁叫,凄凉而寂寞地掠过这深秋渐晚的天空。
愫 方 (轻轻叹息了一声,显出一点疲乏的样子。 忽然看见桌上那只鸽笼,不觉伸手把它举起,凝望着那里面的白鸽……那个名叫“孤独”的鸽子———眼前似乎浮起一层湿润的忧愁,却又爱抚地对那鸽子微微露出一丝凄然的笑容……)
这时瑞贞提着一只装满婴儿衣服的小藤箱,把藤箱轻轻放在另外一张小桌上,又悄悄地走到愫方的身旁。
曾瑞贞 (低声)愫姨!
愫 方 (略惊,转身)你来了! (放下鸽笼)
曾瑞贞 你看见我搁在你屋里那封长信了么?
愫 方 (点头)嗯。
曾瑞贞 你不怪我?
愫 方 (悲哀而慈爱地笑着)不……(忽然)真的要走了么?
曾瑞贞 (依依地)嗯。
愫 方 (叹一口气,并非劝止,只是舍不得)别走吧!
曾瑞贞 (顿时激愤起来)愫姨,你还劝我忍下去?
愫 方 (仿佛在回忆着什么,脸上浮起一片光彩,缓慢而坚决地)我知道,人总该有忍不下去的时候。
曾瑞贞 (眼里闪着期待的眼色,热烈地握着她的苍白的手指)那么,你呢?
愫 方 (焕发的神采又收敛下去,凄凄望着瑞贞,哀静地)瑞贞,不谈吧,你走了,我会更寂寞的。以后我也许用不着说什么话,我会更———
曾瑞贞 (更紧紧握着她的手,慢慢推她坐下)不,不,愫姨,你不能这样,你不能一辈子这样!(迫切地恳求)愫姨,我就要走了,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几句痛快话? 你为什么不说你的———(暧昧的暮色里,瞥见愫方含着泪光的大眼睛,她突然抑制住自己。)
愫 方 (缓缓地)你要我怎么说呢?
曾瑞贞 (不觉嗫嚅)譬如你自己,你,你……(忽然)你为什么不走呢?
愫 方 (落寞地)我上哪儿去呢?
曾瑞贞 (兴奋地)可去的地方多得很。 第一你就可以跟我们走。
愫 方 (摇头)不,我不。
曾瑞贞 (坐近她的身旁,亲密地)你看完了我给你的书了么?
愫 方 看了。
曾瑞贞 说的对不对?
愫 方 对的。
曾瑞贞 (笑起来)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道走呢?
愫 方 (声调低徐,却说得斩截)我不!
曾瑞贞 为什么?
愫 方 (凄然望望她)不!
曾瑞贞 (急切)可为什么呢?
愫 方 (想说,但又———这次只静静地摇摇头)
曾瑞贞 你总该说出个理由啊,你!
愫 方 (异常困难地)我觉得我,我在此地的事还没有了。 (“了”字此处作“完结”讲)
曾瑞贞 我不懂。
愫 方 (微笑,立起)不要懂吧,说不明白的呀。
曾瑞贞 (追上去,索性———)那么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愫 方 (有一丝惶惑)你说———
曾瑞贞 (爽朗)找他! 找他去!
愫 方 (又镇定下来,一半像在沉思,一半像在追省,呆呆望着前面)为什么要找呢?
曾瑞贞 你不爱他吗?
愫 方 (低下头)
曾瑞贞 (一句比一句紧)那么为什么不想找他? 你为什么不想? (爽朗地)愫姨,我现在不像从前那样呆了。这些话一个月前我决不肯问的。你大概也知道我晓得。(沉重)我要走了,此地再没有第三个人,这屋子就是你同我。愫姨,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找他? 为什么不?
愫 方 (叹一口气)见到了就快乐么?
曾瑞贞 (反问)那么你在这儿就快乐?
愫 方 我,我可以替他———(忽然觉得涩涩地说不出口,就这样顿住)
曾瑞贞 (急切)你说呀,我的愫姨,你说过你要跟我好好谈一次的。
愫 方 我,我说……(脸上逐渐闪耀着美丽的光彩,苍白的面颊泛起一层红晕。 话逐渐由暗涩而畅适,衷心的感动使得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他走了,他的父亲我可以替他伺候,他的孩子,我可以替他照料,他爱的字画我管,他爱的鸽子我喂。连他所不喜欢的人我都觉得该体贴,该喜欢,该爱,为着……
曾瑞贞 (插进,逼问,但语气并未停止)为着?
愫 方 (颤动地)为着他所不爱的也都还是亲近过他的! (一气说完,充满了喜悦,连自己也惊讶这许久关在心里如今才形诸语言的情绪,原是这般难于置信的)
曾瑞贞 (倒吸一口气)所以你连霆的母亲,我那婆婆,你都拼出你的性命来照料,保护。
愫 方 (苦笑)你爹走了,她不也怪可怜的吗?
曾瑞贞 (笑着却几乎流下泪)真的愫姨,你就忘了她从前,现在,待你那种———
愫 方 (哀矜地)为什么要记得那些不快活的事呢,如果为着他,为着一个人,为着他———
曾瑞贞 (忍不住插嘴)哦,我的愫姨,这么一个苦心肠,你为什么不放在大一点的事情上去? 你为什么处处忘不掉他? 把你的心偏偏放在这么一个废人身上,这么一个无用的废———
愫 方 (如同刺着她的心一样,哀恳地)不要这么说你的爹呀。
曾瑞贞 (分辩)爷爷不也是这么说他?
愫 方 (心痛)不,不要这么说,没有人明白过他啊。
曾瑞贞 (喘一口气,哀痛地)那么你就这样预备一辈子不跟他见面啦?
愫 方 (突然慢慢低下头去)
曾瑞贞 (沉挚地)说呀,愫姨!
愫 方 (低到几乎听不见)嗯。
曾瑞贞 那当初你为什么让他走呢?
愫 方 (似乎在回忆,声调里充满了同情)我,我看他在家里苦,我替他难过呀。
曾瑞贞 (不觉反问)那么他离开了,你快乐?
愫 方 (低微)嗯。
曾瑞贞 (叹息)唉,两个人这样活下去是为什么呢?
愫 方 (哀痛的脸上掠过一丝笑的波纹)看见人家快乐,你不也快乐么?
曾瑞贞 (深刻地关心,缓缓地)你在家里就不惦着他?
愫 方 (低下头)
曾瑞贞 他在外面就不想着你?
愫 方 (眼泪默默流在苍白的面颊上)
曾瑞贞 就一生,一生这样孤独下去———两个人这样苦下去?
愫 方 (凝神)苦,苦也许;但是并不孤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