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思懿 (逐渐说得高兴)我可急性子,连新房我都替文清看定了,一会袁家人上火车一走,空下屋子,我就叫裱糊匠赶紧糊。大家凑个热闹,帮我个忙,到不了两三天,妹妹也就可以吃喜酒啦。我呀,什么事都想到啦———(望着文清似乎是嘲弄,却又像是赞美的神气)我们文清心眼儿最好,他就怕亏待了他的愫表妹,我早就想过,以后啊,(索性说个畅快)哎,说句不好听的话吧,以后在家里就是“两头大”,(粗鄙地大笑起来)我们谁也不委屈谁!
曾文彩 (心里焦烦,但又不得不随着笑两声)是啊,不过我怕总该也问一问爹吧?
张顺由书斋小门上,似乎刚从床上被人叫起来,睡眼矇眬的,衣服都没穿整齐。
张 顺 (进门就叫)大奶奶!
曾思懿 (不理张顺,装做没听清楚彩的话)啊?
曾文彩 我说该问问爹吧。
曾思懿 (更有把握地)嗤,这件事爹还用着问? 有了这么个好儿媳妇,(话里有话)伺候他老人家不更“名正言顺”吗? (忽然)不过就是一样,在家里爱怎么称呼她,就怎么称呼。出门在外,她还是称呼她的“愫小姐”好,不能也“奶奶,太太”地叫人听着笑话———(又一转,瞥了文清一眼)其实是我倒无所谓,这也是文清的意思,文清的意思! (文清刚要说话,她立刻转过头来问张)张顺,什么事?
张 顺 老太爷请您。
曾思懿 老太爷还没有睡?
张 顺 是———
曾思懿 (对张)走吧! 唉!
思懿急匆匆由书斋小门下,后面随着张顺。
曾文彩 (望着思走出去,才站起来,走到文清面前,非常同情的声调,缓缓地)哥哥,你还没有吃东西吧?
曾文清 (望着她,摇摇头,又失望地出神)
曾文彩 我给你拿点枣泥酥来。
曾文清 (连忙摇手,烦躁地)不,不,不,(又倦惫地)我吃不下。
曾文彩 那么哥哥,你到我屋里洗洗脸,睡一会好不好?
曾文清 (失神地)不,我不想睡。
曾文彩 (想问又不好问,但终于———)她,她这一夜晚为什么不让你到屋子里去?
曾文清 (惨笑)哼,她要我对她赔不是。
曾文彩 你呢?
曾文清 (绝望但又非常坚决的神色)当然不! (就合上眼)
曾文彩 (十分同情,却又毫无办法的口气)唉,天下哪有这种事,丈夫刚回来一会儿,好不到两分钟,又这样没完没了地———
外面西风呼呼地吹着,陈奶妈由书斋小门上,她的面色也因为一夜的疲倦而显得苍白,眼睛也有些凹陷。她披着一件大棉袄,打着呵欠走进来。
陈奶妈 (看着文清低头闭上眼靠着,以为他睡着了,对着文彩,低声)怎么清少爷睡着了?
曾文彩 (低声)不会吧。
陈奶妈 (走近文,文依然合着眼,不想做声。 陈看着他,怜悯地摇摇头,十分疼爱地,压住嗓子回头对彩)大概是睡着啦。(轻轻叹一口气,就把身上披的棉袄盖在他的身上)
曾文彩 (声音低而急)别,别,您会冻着的,我去拿,(向自己的卧室走)———
陈奶妈 (以手止住文彩,嘶着声音,匆促地)我不要紧。 得啦,姑小姐,您还是到上屋看看老爷子去吧!
曾文彩 (焦灼地)怎么啦?
陈奶妈 (心痛地)叫他躺下他都不肯,就在屋里坐着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直问姑老爷回来了没有? 姑老爷回来了没有?
曾文彩 (没有了主意)那怎么办? 怎么办呢? 江泰到现在一夜晚没有个影,不知道他跑到———
陈奶妈 (摇头)唉,真造孽! (把彩拉到一个离文清较远的地方,怕吵醒他)说起可怜!白天说,把寿木送给人家容易;到半夜一想,这守了几十年的东西一会就要让人拿去———您想,他怎么会不急! 怎么会不———
张顺由书斋小门上。
张 顺 姑奶奶!
陈奶妈 (忙指着似乎在沉睡着的文清,连连摇手)
张 顺 (立刻把声音放低)老太爷请。
曾文彩 唉! (走到两步,回头)愫小姐呢?
陈奶妈 刚给老爷子捶完腿———大概在屋里收拾什么呢。
曾文彩 唉。
文彩随着张顺由书斋小门下。
外面风声稍缓,树叶落在院子里,打着滚,发出沙沙的声音,更锣声渐渐地远了,远到听不见。隔巷又传来卖“硬面饽饽”苍凉单沉的叫卖声。
陈奶妈打着呵欠,走到文清身边。
陈奶妈 (低头向文清,看他还是闭着眼,不觉微微叫出,十分疼爱地)可怜的清少爷!文清睁开了眼,依然是绝望而厌倦的目光,用手撑起身子———
陈奶妈 (惊愕)清少爷,你醒啦?
曾文清 (仿佛由恹恹的昏迷中唤醒,缓缓抬起头)是您呀,奶妈!
陈奶妈 (望着清,不觉擦着眼角)是我呀,我的清少爷! (摇头望着他,疼惜地)可怜,真瘦多了,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曾文清 (含含糊糊地)嗯,奶妈。
陈奶妈 唉,我的清少爷,这些天在外面真苦坏啦! (擦着泪)愫小姐跟我没有一天不惦记着你呀。可怜,愫小姐———
曾文清 (忽然抓住陈奶妈的手)奶妈,我的奶妈!
陈奶妈 (忍不住心酸)我的清少爷,我的肉,我的心疼的清少爷! 你,你回来了还没见着愫小姐吧?
曾文清 (说不出口,只紧紧地握住陈奶妈干巴巴的手)奶妈! 奶妈!
陈奶妈 (体贴到他的心肠,怜爱地)我已经给你找她来了。
曾文清 (惊骇,非常激动地)不,不,奶妈!
陈奶妈 造孽哟,我的清少爷,你哪像个要抱孙子的人哪,清少爷!
曾文清 (惶惑)不,不,别叫她,您为什么要———
陈奶妈 (看见书斋小门开启)别,别,大概是她来了!
愫方由书斋小门上。
她换了一件黑毛中的袍子,长长的黑发,苍白的面容,冷静的神色,大的眼睛里稍稍露出难过而又疲倦的样子,像一个美丽的幽灵轻轻地走进房来。
文立刻十分激动地站起来。
愫 方 陈奶妈!
陈奶妈 (故意做出随随便便的样子)愫小姐还没睡呀?
愫 方 嗯,(想不出话来)我,我来看看鸽子来啦。 (就向搁着鸽笼的桌子走)
陈奶妈 (顺口)对了,看吧! (忽然想起)我也去瞅瞅孙少爷孙少奶奶起来没有? 大奶奶还叫他们小夫妻俩给袁家人送行呢。(说着就向外面走)
曾文清 (举起她的棉袄,低低的声音)您的棉袄,奶妈!
陈奶妈 哦! 棉袄,(笑对他们)你们瞧我这记性!
陈拿着棉袄,搭讪着由书斋小门下。
天未亮之前,风又渐渐地刮大起来,白杨树又像急雨一般地响着,远处已经听见第一遍鸡叫随着风在空中缭绕。
二人默对半天说不出话,文清愧恨地低下头,缓缓朝卧室走。
愫 方 (眼睛才从那鸽笼移开)文清!
曾文清 (停步,依然不敢回头)
愫 方 奶妈说你在找———
曾文清 (转身,慢慢抬头望愫)
愫 方 (又低下头去)
曾文清 愫方!
愫 方 (不觉又痛苦地望着笼里的鸽子)
曾文清 (没有话说,凄凉地)这,这只鸽子还在家里。
愫 方 (点头,沉痛地)嗯,因为它已经不会飞了!
曾文清 (愣一愣)我———(忽然明白,掩面抽咽)
愫 方 (声音颤抖地)不,不———
曾文清 (依然在哀泣)
愫 方 (略近前一步,一半是安慰,一半是难过的口气)不,不这样,为什么要哭呢?
曾文清 (大恸,扑在沙发上)我为什么回来呀! 我为什么回来呀! 明明晓得绝不该回来的,我为什么又回来呀!
愫 方 (哀伤地)飞不动,就回来吧!
曾文清 (抽咽,诉说)不,你不知道啊———在外面———在外面的风浪———
愫 方 文清,你(取出一把钥匙递给文清)———
曾文清 啊!
愫 方 这是那箱子的钥匙。
曾文清 (不明白)怎么?
愫 方 (冷静地)你的字画都放在那箱子里。 (慢慢将钥匙放在桌子上)
曾文清 (惊惶)你要怎么样啊,愫方! ———
半晌。外面风声,树叶声———
愫 方 你听!
曾文清 啊?
愫 方 外面的风吹得好大啊!
风声中外面仿佛有人在喊着:“愫姨! 愫姨!”
愫 方 (谛听)外面谁在叫我啊?
曾文清 (也听,听不清)没,没有吧?
愫 方 (肯定,哀徐地)有,有!
思懿由书斋小门上。
曾思懿 (对愫,似乎在讥讽,又似乎是一句无心的话)啊,我一猜你就到这儿来啦! (亲热地)愫表妹,我的腰又痛起来啦,回头你再给我推一推,好吧? 嗐,刚才我还忘了告诉你,你表哥回来了,倒给你带了一样好东西来了。
曾文清 (窘极)你———
曾思懿 (不由分说,拿起桌上那副珠子,送到愫方面前)你看这副珠子多大呀,多圆哪!曾文清 (警惕)思懿!
张顺由通书斋小门上,在门口望见主人正在说话,就停住了脚。
曾思懿 (同时———不顾文清的脸色,笑着)你表哥说,这是表哥送给表妹做———
曾文清 (激动地发抖,突然爆发,愤怒地)你这种人是什么心肠呕!
文清说完,立刻跑进自己的卧室。
曾思懿 文清!
卧室门砰地关上。
曾思懿 (脸子一沉,冷冷地)哎,我真不知道我这个当太太的还该怎么做啦!
张 顺 (这时走上前,低声)大奶奶,杜家管事说寅时都要过啦,现在非要抬棺材不可了。
曾思懿 好,我就去。
张顺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曾思懿 (突然)好,愫表妹,我们回头说吧。 (向通书斋的小门走了两步,又回转身,亲热地笑着)愫表妹,我怕我的胃气又要犯,你到厨房给我炒把热盐火屋火屋吧。
愫 方 (低下头)
思懿由书斋小门下。
愫 方 (呆立在那里,望着鸽笼)
外面风声。
瑞贞由通大客厅的门上。
曾瑞贞 愫姨!
愫 方 (不动)嗯。
曾瑞贞 (急切)愫姨!
愫 方 (缓缓回头,对瑞,哀伤地惋惜)快乐真是不常的呀,连一个快乐的梦都这样短!
曾瑞贞 (同情的声调)不早,愫姨,走吧!
愫 方 (低沉)门还是锁着的,钥匙在———
曾瑞贞 (自信地)不要紧! “北京人”会帮我们的忙。
愫 方 (不大懂)北京人?
外面的思懿在喊。
思懿的声音:愫表妹! 愫表妹!
曾瑞贞 (推开通大客厅的门,指着门内———)就是他!
门后屹然立着那小山一般的“北京人”,他现在穿着一件染满机器上油泥的帆布工服,铁黑的脸,钢轴似的胳膊,宽大的手里握着一个钢钳子,粗重的眉毛下,目光炯炯,肃然可畏,但仔细看来,却带着和穆坦挚的微笑的神色,又叫人觉得蔼然可亲。
思懿的声音:(更近)愫表妹! 愫表妹!
曾瑞贞 她来了!
瑞贞走到通大客厅的门背后躲起。“北京人”巍然站在门前。
思懿立刻由书斋小门上。
曾思懿 哦,你一个人还在这儿! 爹要喝参汤,走吧。
愫 方 (点头,就要走)
曾思懿 (忽然亲热地)哦,愫表妹,我想起来了,我看,我就现在对你说了吧? (说着走到桌旁,把放在桌上的那副珠子拿起来。忽然瞥见了“北京人”,吃了一惊,对他)咦! 你在这儿干什么?
北京人 (森然望着她)
曾思懿 (惊疑)问你! 你在这儿干什么?
北京人 (又仿佛嘲讽而轻蔑地在嘴上露出个笑容)
愫 方 (沉静地)他是个哑巴。
曾思懿 (没办法,厌恶地盯了“北京人”一眼,对愫)我们在外面说去吧。
思懿拉着愫方由书斋小门下。
瑞贞听见人走了,立刻又由通大客厅的门上。
曾瑞贞 走了? (望望,转对“北京人”,指着外面,一边说,一边以手做势)门,大门———锁着———没有钥匙!
北京人 (徐徐举起拳头,出人意外,一字一字,粗重而有力地)我———们———打———开!
曾瑞贞 (吃一惊)你,你———
北京人 (坦挚可亲地笑着)跟———我———来! (立刻举步就向前走)
曾瑞贞 (大喜)愫姨! 愫姨! (忽又转身对“北京人”,亲切地)你在前面走,我们跟着来!
北京人 (点首)
“北京人”像一个伟大的巨灵,引导似地由通大客厅门走出。
同时愫方由书斋小门上,脸色非常惨白。
曾瑞贞 (高兴地跑过来)愫姨! 愫姨! 我告———(忽然发现愫方惨白的脸)你怎么脸发了青? 怎么? 她对你说了什么?
愫 方 (微微摇摇头)
曾瑞贞 (止不住那高兴)愫姨,我告诉你一件奇怪的事! 哑巴真的说了话了!
愫 方 (沉重地)嗯,我也应该走了。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非常热闹的,吹吹打打的锣鼓唢呐响,掩住了风声。
曾瑞贞 (惊愕,回头)这是干什么?
愫 方 大概杜家那边预备迎棺材呢?
曾瑞贞 (又笑着问)你的东西呢?
愫 方 在厢房里。
曾瑞贞 拿走吧?
愫 方 (点首)嗯。
曾瑞贞 愫姨,你———
愫 方 (凄然)不,你先走!
曾瑞贞 (惊异)怎么,你又———
愫 方 (摇头)不,我就来,我只想再见他一面!
曾瑞贞 (以为是———不觉气愤)谁?
愫 方 (恻然)可怜的姨父!
曾瑞贞 (才明白了)哦! (也有些难过)好吧,那我先走,我们回头在车站上见。
外面文彩喊着:“江泰! 江泰!”瑞贞立刻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愫方刚向书斋小门走了两步,文彩忙由书斋小门上,满脸的泪痕。
曾文彩 (焦急地)江泰还没有回来?
愫 方 没有。
曾文彩 他怎么还不回来? (说着就跌坐在沙发上呜咽起来)我的爹呀,我的可怜的爹呀!
愫 方 (急切地)怎么啦?
曾文彩 (一边用手帕擦泪,一边诉说着)杜家的人现在非要抬棺材,爹“一死儿”不许,可怜,可怜他老人家像个小孩子似地抱着那棺材,死也不肯放。(又抽咽)我真不敢看爹那个可怜的样子!(抬头望着满眼露出哀怜神色的愫方)表妹,你去劝爹进来吧,别再在棺材旁边看啦!
愫 方 (凄然向书斋小门走)
愫方由书斋小门下。
曾文彩 (同时独自———)爹,爹,你要我们这种儿女干什么哟! (立起,不由得)哥哥!哥哥!(向文清卧室走)我们这种人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啊!
忽然外面爆竹声大作。
曾文彩 (不觉停住脚,回头望)
张顺由书斋小门上,眼睛也红红的。
曾文彩 这是什么?
张 顺 (又是气又是难过)杜家那边迎放鞭寿材呢! 我们后门也打开啦,棺材已经抬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