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瑞贞 (深切感动)可怜的愫姨,我懂,我懂,我懂啊! 不过我怕,我怕爹也许有一天会回来。他回来了,什么又跟从前一样,大家还是守着,苦着,看着,望着,谁也喘不出一口气,谁也———
愫 方 (打了一个寒战,蓦地坚决地摇着头)不,他不会回来的。
曾瑞贞 (固执)可万一他———
愫 方 (轻轻擦去眼角上的泪痕)他不会,他死也不会回来的。 (低头望着那块湿了的手帕,低声缓缓地)他已经回来见过我!
曾瑞贞 (吃了一惊)爹走后又偷偷回来过?
愫 方 嗯。
曾瑞贞 (诧异起来)哪一天?
愫 方 他走后第二天。
曾瑞贞 (未想到,嘘一口气)哦!
愫 方 (怜悯地)可怜,他身上一个钱也没有。
曾瑞贞 (猜想到)你就把你所有的钱都给他了?
愫 方 不,我身边的钱都给他了。
曾瑞贞 (略略有点轻蔑)他收下了。
愫 方 (温柔地)我要他收下了。 (回忆)他说他要成一个人,死也不再回来。 (感动得不能自止地说下去)他说他对不起他的父亲,他的儿子,连你他都提了又提。
他要我照护你们,看守他的家,他的字画,他的鸽子,他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他还说他最放心不下的是———(泪珠早已落下,却又忍不住笑起来)瑞贞,他还像个孩子,哪像个连儿媳妇都有的人哪!
曾瑞贞 (严肃地)那么从今以后你决心为他看守这个家? (以下的问答几乎是没有停顿,一气接下去)
愫 方 (又沉静下来)嗯。
曾瑞贞 (逼问)成天陪着快死的爷爷?
愫 方 (默默点着头)嗯。
曾瑞贞 (逼望着她)送他的终?
愫 方 (躲开瑞的眼睛)嗯。
曾瑞贞 (故意这样问)再照护他的儿子?
愫 方 (望瑞,微微皱眉)嗯。
曾瑞贞 伺候这一家子老小?
愫 方 (固执地)嗯。
曾瑞贞 (几乎是生了气)这整天看我这位婆婆的脸子?
愫 方 (不由得轻轻地打了一个寒战)喔———嗯。
曾瑞贞 (反激)一辈子不出门?
愫 方 (又镇定下来)嗯。
曾瑞贞 不嫁人?
愫 方 嗯。
曾瑞贞 (追问)吃苦?
愫 方 (低沉)嗯。
曾瑞贞 (逼近)受气?
愫 方 (凝视)嗯。
曾瑞贞 (狠而重)到死?
愫 方 (低头,用手摸着前额,缓缓地)到———死!
曾瑞贞 (爆发,哀痛地)可我的好愫姨,你这是为什么呀?
愫 方 (抬起头)为着———
曾瑞贞 (质问的神色)嗯,为着———
愫 方 (困难地)为着,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忽然脸上显出异样美丽的笑容)为着,这才是活着呀!
曾瑞贞 (逼出一句话来)你真的相信爹就不会回来么?
愫 方 (微笑)天会塌么?
曾瑞贞 你真准备一生不离开曾家的门,这个牢! 就为着这么一个梦,一个理想,一个人———
愫 方 (悠悠地)也许有一天我会离开———
曾瑞贞 (迫待)什么时候?
愫 方 (笑着)那一天,天真的能塌,哑巴都急得说了话!
曾瑞贞 (无限的悯切)愫姨,把自己的快乐完全放在一个人的身上是危险的,也是不应该的。
(感慨)过去我是个傻子,愫姨,你现在还———
室内一切渐渐隐入在昏暗的暮色里,乌鸦在窗外屋檐上叫两声又飞走了。在瑞贞说话的当儿,由远远城墙上断续送来归营的号手吹着的号声,在凄凉的空气中寂寞地荡漾,一直到闭幕。
愫 方 不说吧,瑞贞。 (忽然扬头,望着外面)你听,这远远吹的是什么?
曾瑞贞 (看出她不肯再谈下去)城墙边上吹的号。
愫 方 (谛听)凄凉得很哪!
曾瑞贞 (点头)嗯,天黑了,过去我一个人坐在屋里就怕听这个,听着就好像活着总是灰惨惨的。
愫 方 (眼里涌出了泪光)是啊,听着是凄凉啊! (猛然热烈地抓着瑞贞的手,低声)可瑞贞,我现在突然觉得真快乐呀!(抚摸自己的胸)这心好暖哪! 真好像春天来了一样。(兴奋地)活着不就是这个调子么? 我们活着就是这么一大段又凄凉又甜蜜的日子啊!(感动地流下泪)叫你想想忍不住要哭,想想又忍不住要笑啊!
曾瑞贞 (拿手帕替她擦泪,连连低声喊)愫姨,你怎么真的又哭了? 愫姨,你———
愫 方 (倾听远远的号声)不要管我,你让我哭哭吧! (泪光中又强自温静地笑出来)可,我是在笑啊! 瑞贞———(瑞贞不由得凄然地低下头,用手帕抵住鼻端。愫方又笑着想扶起瑞贞的头)———瑞贞,你不要为我哭啊! (温柔地)这心里头虽然是酸酸的,我的眼泪明明是因为我太高兴哪! ———(瑞贞抬头望她一下,忍不住更抽咽起来。愫抚摸瑞的手,又像是快乐,又像是伤心地那样低低地安慰着,申诉着)———别哭了,瑞贞,多少年我没说过这么多话了,今天我的心好像忽然打开了,又叫太阳照暖和了似的。瑞贞,你真好! 不是你,我不会这么快活;不是你,我不会谈起了他,谈得这么多,又谈得这么好!(忽然更兴奋地)瑞贞,只要你觉得外边快活,你就出去吧,出去吧! 我在这儿也是一样快活的。
别哭了,瑞贞,你说这是牢吗? 这不是呀,这不是呀———
曾瑞贞 (抽咽着)不,不,愫姨,我真替你难过! 我怕呀! 你不要这么高兴,你的脸又在发烧,我怕———
愫 方 (恳求似的)瑞贞,不要管吧! 我第一次这么高兴哪。 (走近瑞放着小箱子的桌旁)瑞贞,这一箱小孩子的衣服你还是带出去。(哀悯地)在外面还是尽量帮助人吧! 把好的送给人家,坏的留给自己。什么可怜的人我们都要帮助,我们不是单靠吃米活着的啊!(打开那箱子)这些小衣服你用不着,就送给那些没有衣服的小孩子们穿吧。(忽然由里面抖出一件雪白的小毛线斗篷)你看这件斗篷好看吧?
曾瑞贞 好,真好看。
愫 方 (得意地又取出一顶小白帽子)这个好玩吧?
曾瑞贞 嗯,真好玩!
愫 方 (欣喜地又取出一件黄绸子小衣服)这件呢?
曾瑞贞 (也高起兴来,不觉拍手)这才真美哪!
愫 方 (更快乐起来,她的脸因而更显出美丽而温和的光彩)不,这不算好的,还有一件(忍不住笑,低头朝箱子里———)
凄凉的号声,仍不断地传来,这时通大客厅的门缓缓推开,暮色昏暗里显出曾文清。
他更苍白瘦弱,穿一件旧的夹袍,臂里挟着那轴画,神色惨沮,疲惫,低着头踽踽地踱进来。
愫方背向他,正高兴地低头取东西。瑞贞面朝着那扇门———
曾瑞贞 (一眼看见,像中了梦魇似的,喊不出声来)啊,这———
愫 方 (压不下的欢喜,两手举出一个非常美丽的大洋娃娃,金黄色的头发,穿着粉红色的纱衣服,她满脸是笑,期待地望着瑞)你看!(突然看见瑞贞的苍白紧张的脸,颤抖地)谁?
曾瑞贞 (呆望,低声)我看,天,天塌了! (突然回身,盖上自己的脸)
愫 方 (回头望见文清,文清正停顿着,仿佛看不大清楚似的向她们这边望)啊!
文清当时低下头,默默走进了自己的屋里。
他进去后,思懿就由书斋小门跑进。
曾思懿 (惊喜)是文清回来了么?
愫 方 (喑哑)回来了!
思立刻跑进自己的屋里。
愫方呆呆地愣在那里。
远远的号声随着风在空中寂寞地振抖。
(幕徐落———落后即启,表示到第二景经过相当的时间)
第二景
离第三幕第一景有十个钟头的光景,是黎明以前那段最黑暗的时候,一盏洋油灯扭得很大,照着屋子里十分明亮。那破金鱼纸鸢早不知扔在什么地方了。但那只鸽笼还孤零零地放在桌子上,里面的白鸽子动也不动,把头偎在自己的毛羽里,似乎早已入了睡。屋里的空气十分冷,半夜坐着,人要穿上很厚的衣服才耐得住这秋尽冬来的寒气。外面西风正紧,院子里的白杨树响得像一阵阵的急雨,使人压不下一种悲凉凄苦的感觉。破了的窗纸也被吹得抖个不休。远远偶尔有更锣声,在西风的呼啸中,间或传来远处深巷里,卖“硬面饽饽”的老人叫卖声,被那忽急忽缓的风,荡漾得时而清楚,时而模糊。
这一夜曾家的人多半没有上床,在曾家的历史中,这是一个最惨痛的夜晚。曾老太爷整夜都未合上眼,想着那漆了又漆,朝夕相处,有多少年的好寿木,再隔不到几个时辰就要拱手让给别人,心里真比在火边炙烤还要难忍。
杜家人说好要在“寅时”未尽———就是五点钟———以前“迎材”,把寿木抬到杜府。因此杜家管事只肯等到五点以前,而江泰从头晚五点跑出去交涉借款到现在还未归来。曾文彩一面焦急着丈夫的下落,同时又要到上房劝慰父亲,一夜晚随时出来,一问再问,到处去打电话,派人找,而江泰依然是毫无踪影。其余的人看到老太爷这般焦灼,也觉得不好不陪,自然有的人是诚心诚意望着江泰把钱借来,好把杜家这群狼虎一般的管事赶走。有的呢,只不过是嘴上孝顺,倒是怕江泰归来,万一借着了钱,把一笔生意打空了。同时在这夜晚,曾家也有的人,暗地在房里忙着收拾自己的行李,流着眼泪又怀着喜悦,抱着哀痛的心肠或光明的希望,追惜着过去,憧憬未来,这又是属于明日的“北京人”的事,和在棺木里打滚的人们不相干的。
在这间被凄凉与寒冷笼住了的屋子里,文清痴了一般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他换了一件深灰色杭绸旧棉袍,两手插在袖管里不做声。倦怠和绝望交替着在眼神里、眉峰间、嘴角边浮移,终于沉闷地听着远处的更锣声,风声,树叶声,和偶尔才肯留心到的,身旁思懿无尽无休的言语。
思懿换了一件蓝毛噶的薄棉袍,大概不知已经说了多少话,现在似乎说累了,正期待地望着文清答话。她一手拿着一碗药,一手拿着一只空碗,两只碗互相倒过来倒过去,等着这碗热药凉了好喝,最后一口把药喝光,就拿起另一杯清水漱了漱口。
曾思懿 (放下碗,又开始———)好了,你也算回来了。 我也算对得起曾家的人了。 (冷笑)总算没叫我们那姑奶奶猜中,没叫我把她哥哥逼走了不回来。
文清厌倦地抬头来望望她。
曾思懿 (斜眼看着文清,似乎十分认真地)怎么样? 这件事? ———我可就这么说定了。
(仿佛是不了解的神色)咦,你怎么又不说话呀? 这我可没逼你老人家啊!
曾文清 (叹息,无可奈何地)你,你究竟又打算干什么吧?
曾思懿 (睁大了眼,像是又遭受不白之冤的样子)奇怪,顺你老人家的意思这又不对了。(做出那“把心一横”的神气)我呀,做人就做到家,今天我们那位姑奶奶当着爹,当着我的儿女,对我发脾气,我现在都为着你忍下去! 刚才我也找她,低声下气地先跟她说了话,请她过来商量,大家一块儿来商量商量———
曾文清 (忍不住,抬头)商量什么?
曾思懿 咦,商量我们说的这件事啊? (认定自己看穿了文清的心思,讥刺地)这可不是小孩子见糖,心里想,嘴里说不要。我这个人顶喜欢痛痛快快的,心里想要什么,嘴里就说什么。我可不爱要吃羊肉又怕膻气的男人。
曾文清 (厌烦)天快亮了,你睡去吧。
曾思懿 (当作没听见,接着自己的语气)我刚才就爽爽快快跟我们姑奶奶讲———
曾文清 (惊愕)啊! 你跟妹妹都说了———
曾思懿 (咧咧嘴)怎么? 这不能说?
文彩由书斋小门上。她仍旧穿着那件驼绒袍子,不过加上了一件咖啡色毛衣。
一夜没睡,形容更显憔悴,头发微微有些蓬乱。
曾文彩 (理着头发)怎么,哥哥,快五点了,你现在还不回屋睡去?
曾文清 (苦笑)不。
曾文彩 (转对思,焦急地)江泰回来了没有?
曾思懿 没有。
曾文彩 刚才我仿佛听见前边下锁开门。
曾思懿 (冷冷地)那是杜家派的杠夫抬寿木来啦。
曾文彩 唉! (心里逐渐袭来失望的寒冷,她打了一个寒战,蜷缩地坐在那张旧沙发里)哦,好冷!
曾思懿 (谛听,忍不住故意的)你听,现在又上了锁了! (提出那问题)怎么样? (虽然称呼得有些硬涩,但脸上却堆满了笑容)妹妹,刚才我提的那件事———
曾文彩 (心里像生了乱草———茫然)什么?
曾思懿 (谄媚地笑着瞟了文清一眼)我说把愫小姐娶过来的事!
曾文彩 (想起来,却又不知思懿肚子里又在弄什么把戏,只好苦涩地笑了笑)这不大合适吧。
曾思懿 (非常豪爽地)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呢? (亲热地)妹妹,您可别把我这个做嫂子的心看得(举起小手指一比)这么“不丁点儿”大,我可不是那种成天要守着男人,才能过日子的人。“贤惠”这两个字今生我也做不到,这一点点度量我还有。(又谦虚地)按说呢,这并谈不上什么度量不度量,表妹嫁表哥,亲上加亲,这也是天公地道,到处都有的事。
曾文彩 (老老实实)不,我说也该问问愫表妹的意思吧。
曾思懿 (尖刻地笑出声来)嗤,这还用得着问? 她还有什么不肯的? 我可是个老实人,爱说个痛快话,愫表妹这番心思,也不是我一个人看得出来。表妹道道地地是个好人,我不喜欢说亏心话。那么(对文清,似乎非常恳切的样子)“表哥”,你现在也该说句老实话了吧? 亲姑奶奶也在这儿,你至少也该在妹妹面前,对我讲一句明白话吧。
曾文清 (望望文彩,仍低头不语)
曾思懿 (追问)你说明白了,我好替你办事啊!
曾文彩 (仿佛猜得出哥哥的心思,替他说)我看这还是不大好吧。
曾思懿 (眼珠一转)这又有什么不大好的? 妹妹,你放心,我决不会委屈愫表妹,只有比从前亲,不会比以前远!(益发表现自己的慷慨)我这个人最爽快不过,半夜里,我就把从前带到曾家的首饰翻了翻,也巧,一翻就把我那副最好的珠子翻出来,这就算是我替文清给愫表妹下的定。(说着由小桌上拿起一对从古老的簪子上拆下来的珠子,递到文彩面前)妹妹,你看这怎么样?
曾文彩 (只好接下来看,随口称赞)倒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