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毛静
1999年11月5日星期五晴朗却是我的阴天
“许阿姨,你看还要收拾些什么?”我一边翻着旅行袋中的衣物一边问刚走进来的欣儿的母亲。
“不用了,先放这儿吧,可能要明天才转哩。”
“为什么?”
“那边医院手续要明天才办齐,这样明天就可以直接住进去了,她的父亲说今晚先住这儿吧。”许阿姨无力地坐在病床边的板凳上,用手支着头,似乎并不想再说下去了。于是我把包重新拉上拉链塞进床头柜。
欣儿由她的同学樱子搀着出现在门口,我跑过去扶住她,她的重量立刻全部倾倒在我身上,就像她曾经喜欢乐呵呵地靠着我的背,然后压得我直弯下腰去,此时我伸出手去迎接她的手一如从前,她冲我笑着用细细的指关节握住我。
她的皮肤已经透明了,清晰可见其间的血脉骨骼,她的身躯亦不能压得我弯下腰去,她已轻如芥草,我攥紧她,生怕一不留神她就将飞走。
我和许阿姨将她架上床后我开始细细地剥着荔枝,取了核然后把它们堆在碗里,欣儿吃东西就喜欢这样一古脑儿的吃,吃瓜子也都要先马不停蹄地嗑出一小堆来然后全倒进嘴里。
欣儿靠着枕头慢条斯里地说服许阿姨先回酒店住下。我说:“是呀,阿姨你先去收拾收拾,大热天的起码也洗个澡呀,这儿有我陪着呢。”
樱子在一边也连忙说:“我带你去酒店。”很快便陪着许阿姨出去了。
欣儿望着她们的背影微笑着说:“樱子这个朋友还挺识时务。”
我说:“难不成还想当飞利浦(灯泡)。”
“你倒是越来越油咯。”她笑我。
我也笑:“很正常啊!其实,我不过说出你的心声而已。”若是以往我说了这么样一句话,她一定会很奇怪地看着我(我以前很花,美女越多越好)。可是现在她躺着,眼睛失去了以前的嫉妒,她现在的样子,好像正在享受我给她的所有的爱。她弯了弯手指没能举起手来,于是脸上浮出一丝痛苦的尴尬,我无视地把半碗荔枝肉塞进她嘴里,然后说:“我去洗洗手,一手的粘。”
出了病房的甬道,一阵阴暗。欣儿的306号房是加护病房,阳光充足空气清新,所以我有些晕,便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了一会。望着自己的手,我想着:“如果荔枝不会有那种甜腻腻的粘多好,或者带着手套剥它,这样就会干净多了。”
“不知道当年唐明皇是不是都得自己剥荔枝,还是杨贵妃,还是宫女们?”
“可是我想唐明皇做什么,他和我隔着多少朝代呢,尸骨成灰有什么好想。”
“是啊,他也尸骨成灰,欣儿还在一边要我剥荔枝呢。”
“可是,欣儿……”我的思绪走马灯一样的旋转,这是近来我逃避的良方,可是就在这时我突然又回到了我所面临的问题,全世界的走马灯都破碎了,我又静止在一个地方,306号病房门口的长椅上,我呆住了。
像一个月前的我一样的呆住。医生相当无情地对我说:“怎么现在才来呢?心衰竭晚期了,也许还有三个月好话吧。”
于是我呆成一根脆弱易断的木棍。
现在我呆成了坐佛,肺腑中有一种声音总在喊着:“哭呀哭呀,就哭一次吧。”可是没有,后来我理智起来,我想到这是在楼道中,阴暗潮湿根本不适合哭泣,泪一旦流下将会无休无止。我的手一把抹在脸上,荔枝的残汁甜甜地腻着,顿时思绪又开始旋转,我攀着墙重新站起来向水房走过去。
等我再转回来的时候欣儿已经撑着自己到医生办公室了,我立即料到事情败露。我找到欣儿,她倚在办公室门口奇怪地看着我,盯穿了我的视线,我感觉自己僵在原地目光被截成两段,一段凝望着欣儿,一段是黑暗,半晌我才能听到她轻轻地问:“你没事吧?”
她问我有没有事?
我怎么会有事昵?我好笑地想,我这么健康地站在这儿,莫名其妙的发着愣,我会有事吗?我大力地摇头说:“没事。”
欣儿说:“走吧,我们走吧。”
也许是我牵着她走出这扇门的,也许是她牵着我,这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始终看着欣儿,分不清是什么表情,惶然、恐惧、不安、痛苦或者更多的,我真的记不清了。
我相信欣儿也无法记清了,因为当她一走出来便跪在了地上,然后缓缓倒下。
然后是我丧失理智地大叫着她的名字,泪水潸潸而下。
她一动也不动,我有些筋疲力尽了,但还是搂着她,她的骨骼嶙峋如一座尖锐的山丘,刺得我生疼。
欣儿冷冷地说:“能不能扶我起来?”我想此刻她若有往昔的气力一定会把我推开,站起身说:“这是公共场所,不要这样啦。”可是她大概连翻身的劲也不复存在了,我们等待人来挽救。
我的无止尽的泪水统统倾泄在她的肩上,仿佛汇成一片深不可测的大海,我说:“欣儿求求你,为了我,别这样。”
“我不够伟大,你不用拿什么奇迹来安慰我。”
“该让我怎么做?”我问。
“走开。”她说。
我用了很大力气让她面对着我,泪流满面地说:“如果你一定要选择离开我,能不能让我选择陪你到最后。”
1999年11月6日星期六晴朗却是我的暴雨
凌晨三点钟的时候欣儿开始发作,她攥着床板五官扭成一团,声嘶力竭地叫着,护士们拿着药和针筒破门而入,最后给她打了一针或许是镇定剂之类的东西吧。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喘息着安静了下来,我也汗流浃背颓然倒在床边。
我们疲惫地对望了一眼,她神色迷离似睡非睡,试图把手伸向我的脸,抬得极其缓慢而艰难,我在半空中接住了它,将它放在自己脸上,然后第一次不像男人似的哀求着说:“欣儿,坚强点,医生说也有可能熬得过下两个月。”
可是她睡着了。
已经四点半过了,天空还没有一点放亮的意思,大片的灰或是大片的黑对我而言没什么区别,都一样的暗无边际,我坐在窗边吹着风看着欣儿瑟缩成一团的姿势。
她的迷人的曲线呢?她的含笑明亮的脸庞呢?我无法再丈量她的宽度,正如无法丈量她生命的尺度,而它们并不在乎我的在乎,正以同一种步伐逝去。我不禁伸出手去再次轻轻触摸,仿佛生命也因此留下它存在过的气息。
地上是她挣扎时散落的书和水果,还有她的CD随身听。我一一捡了起来,CD随身听的盖子摔得有些松了,CD在里面快要飞了出来。那是她的老CD,就这么一张她喜欢翻来覆去地听。
她喜欢听《l’llBeThere》(在你身边),曾在聊天室一遍一遍地贴这首歌,我不禁好奇就问她是否想我了,她说:“我只是想让大家都听见它,不过特别是你。”我说:“这歌我可不是特别喜欢,不想让你在日本的学习分心。”她很有点尴尬地“嘻嘻”笑着并且还坚持说这首歌的旋律不错。
我把CD设定在这首歌,塞上耳塞。
突然发现这首总被我认为太过一般的歌,在这样静谧的凌晨听来竟格外悠扬。
“I’llBeThere,甜蜜的心碎,熊熊火中我是一只飞蛾。永远不后悔。”
欣儿好几次问我后不后悔,因为她身体状况一直不好,而且家中父母工作太忙,没时间照顾她,每每这么说起时,便用大字显示在屏幕上说:“有你苦日子过了,给我当免费保镖,还有保姆。”
我立刻回以更大的字:“后悔,千分之一千的后悔,如果让我当保姆我就剖腹给你看。”
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赢得了她的喜欢。后来我们相恋,就连第一次她带我去见她家人的路上,她仍是这么问我:“最后问一次,再就没路可退了哟。”
可是世事并不会以我们商量好的后悔与否来做决定,它若决定我们不能在一起,我们就注定了要遥遥相望。是的,如欣儿所说,真的是无路可退了,我们一直如此快乐,然而一次飙车便宣判了这段故事的终点。也许她才是飞蛾,我是火。
天亮的时候飞蛾与火统统解散。人都醒了。欣儿的视线跟着我转来转去,看我漫无目的地来回奔跑,直等到她叫住我并示意我过去,我才停止下来。
我仍旧把她的手握在手中,过去我曾覆着她的手乱唱:“牵起你的小手,一生一世跟我走。”而如今她的手掌竟变得那么渺小那么微弱。是啊,她的躯体已经回到十年前的大小了,六年之间她把八年孤独历程抛之脑后,人生是否真该这样,千难万险风霜雪雨之后都以一种飞速折回最初的起点,折回生命的原始?
我翻过她的掌看她的掌纹,寻找她生命的脉络,尽管我以前也做过这无意义的事,但现在我还是想找出点证据,为我或是为她。
欣儿任凭我的摆布,她除了看着我,什么动作都不会做。也许我该说凝视我,那眼光中所包含的是让我为之崩溃的东西,所以我不能望她。
我看着掌纹,很清晰地散布着,看来非常明显,但好像都一样。我现在已经不知道哪条是最重的生命线,就算我再摊直这只手,我还是没能看出究竟是哪条,哪条才能体现她生命的始终?我慌乱地在上面搓了又搓,眼睛瞪了又瞪,那几条线上了我视网膜,世界模糊了。
欣儿突然伸出右手指给我看:“我只知道这条是爱情线。”她的语气虽然含糊却不容置疑。
在上方横着一条清晰的线,深刻地穿过了掌心,却又中途截断。
呵,半截爱情线,是留给我的吗?
我弯下腰,附在她耳边问:“你有多爱我呢?”
“海不会枯,石不会烂,但是会用我整整一生。”
她说话的时候气喘得很重,不过这时她却坚持又缓慢地继续说:“亚波,其实原来我不敢给你什么承诺,因为人生很难预料,爱情也是,我以前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够有足够的单纯来赌一辈子给我。”
“现在简单了,我看得见明天了,所以就能告诉你,我会永远爱你。”
“我还要告诉你,从我们认识开始到恋爱的每一天,我都是非常非常爱你的。”
“还记得,我们说过要在中国最大的网站工作,一起拥有属于我们的网站,还有2000年要去香港的约定吗?那儿的第一次,我只想和你去,好吗?”
“我一定会陪你达成心愿的。”
我第一次被她感动得留下了泪,她把誓言放进我的心灵,在我震撼的这一刻,我突然不敢相信她的即将离去,我以为我们只是在说花前月下的一句海誓山盟。我们应该幸福甜蜜无比,我就如刚被爱情侵袭过的港湾绽放一天最美的霞光,而她应该是满载的渔船静静入港。
泪水也即将开出花朵。
我吻着她如婴儿的脸庞,浑身都是爱情忧郁的泡沫。
下午欣儿父亲公司的职员找到我,要我去她家拿张照片,“这不需要。”我说。可大家都坚持,他们说她恶化得太快,太难以预料了。
我没有理由说不去,这是我感到最悲哀的事,然而这一去我又将抛下与欣儿同度的难以预测的几个小时了。
她的生命之火真的如他们所说的随时将熄吗?我不相信,也不敢相信。在窗外汽车喇叭催促声中,在窗内人们的劝说声中,我留恋地搂着欣儿,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她即飞的灵魂。
欣儿一如既往的牢牢盯着我,就连我走出病房,那扇写有306字样的苍白的门在我身后关上之后,我仍然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迂回着牵引着我,在这样的目光之前我离欣儿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远去。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七日星期日晴朗末日
我在欣儿的抽屉里翻出她的相册,因为时间关系,我根本不可能细看它们,于是抱着整本相册又跳上了汽车。
本是想在车上一页页地搜寻,这一本重重的相册如今便是全部历史。我翻了几页,看见里面无数明媚的笑脸,悲从中来,如果不是它们,我还能记得起她往昔的容颜吗?我不要,不要在记忆里留下如今欣儿的样子,她始终是健康活泼的,喜欢走安稳不大不小的步子,喜欢笑起来捂着自己的小嘴,喜欢拿着蛋糕轰在别人面前自己却逃之夭夭。
我的追想没能持续得太久,因为在我上了汽车不到半个小时之后,我的手机便开始狂响,一共接了十四个,来自不同人的信息,或是欣儿的同学或是朋友,每一个后面都加了“911”。
司机回头看看我,然后加大了油门。
我似乎有点天旋地转而且很快失去了意识,我闭上眼顿时一片黑暗,比黑夜更黑的天地。欣儿,这就是你托付于我的吗?一切的色彩呢,在你身边还有颜色吗?就算你喜欢我穿白色的休闲装也不必选择这样完全的白呀,就算你喜欢我送你的黑色晚装也不必归还我这样完全的黑呀。
一生一世的车程!
一如我曾经抱定决心陪伴你一生一世做你的伴侣,此时亦是度过了。当我走下汽车再次睁开双眼被阳光刺得生疼时,是否算是我的重生,那么你在哪里,欣儿?
我跌跌撞撞地冲进306白晃晃的门,无数的眼光投向我,那么多站立的身影我该认取哪一个,哪个才是你?“欣儿……”我轻轻地叫,因为四周很安静,我也不敢大声。
我四处找着,在每个人身上辨识你的模样,你真的不在吗?没有我熟悉的目光熟悉的面庞,就算他们说你已变得不像以往,我还是熟悉的。可是没有,没有任何一个人走出来迎向我说:“亚波,我在这呢。”
来的只是一个男的,他扶住我,拍了拍我快支撑不住的后背,然后指给我看。他指着那张床,原来你睡过的那张床,床上什么都没有,雪白的床单覆在上面,下面是什么我不知道,是你像从前一样想留给我的惊喜吗?这次我不要了,因为我很累很辛苦,猜不出来了。
又来了一个人,他们想把我拉到床边,我用手攀住门框挣扎着不肯过去,欣儿不在这儿,我不愿过去,我说:“我在这儿等她,她在洗手间。”
很多人哭了,哭声越来越大,我的泪水一直渗进唇间,我强压着感情没发出声音,又过来一个人在我身边说:“去看看吧。”
然后他们连推带拉,我来到床前,床单好像有点旧,不过在我看来还是太过洁白,完全没有必要的,我认为。
掀开了,不知是谁的手轻轻地披着。就像龙卷风将至时天地阴沉的呼啸,毛骨悚然且不绝于耳,我连呼吸都屏住,传说中今天是世界末日,是不是不呼吸的人们都能躲得过?欣儿睁着眼,因为面部的伤她的眼睛大得出奇,她的双眼清晰明亮浮动着安详的梦一样的光芒,和当初她告诉我她爱我一样,地老天荒地向我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