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回 美香菱屈受贪夫棒王道士胡诌妒妇方
夏金桂女士有“与人斗,其乐无穷”的豪情壮志,她战胜了婆婆,赶走了香菱,打败了丈夫:“金桂又吵闹了数次……习惯成自然,反使金桂越发长了威风,薛蟠越发软了气骨。”在改革开放之前,北方男人对妻子往往说一不二的,夏金桂能战胜丈夫薛蟠,真悍妇也!我代表xxx、xxx向她表示祝贺。
有些中国人是没有对手不舒服,夏金桂女士把矛头又指向了原仆女、现任薛蟠爱妾的宝蟾:
宝蟾却不比香菱的情性……见金桂又作践他(欺负她),他(她)便不肯服低容让半点。先是一冲一撞的拌嘴角口,后来金桂气急了,甚至于骂,再至于打。他(她)虽不敢还言还手,便大撒泼性,拾头(碰头。北方方言)打滚,寻死觅活,昼则刀剪,夜则绳索,无所不闹……
金桂不发作性气,有时欢喜便纠聚人来斗牌掷骰行乐。又生平最喜啃骨头,每日务要杀鸡鸭,将肉赏人吃,只单以油炸焦骨头下酒。吃的不奈烦或动了气,便肆行海骂,说:“有别的忘八粉头(妓女)乐的,我为什么不乐!”……于是宁、荣二宅……无有不知、无有不叹者。
但宝蟾的战斗精神不次于其主人,二人针尖对麦芒地干上了。这一对活宝把个薛蟠折腾得狼狈不堪。薛蟠向来凶恶洒脱,现在成了“懒羊羊”了。
夏金桂的个人爱好与大观园的姐妹们不同,一是爱赌博,反正家中有钱,也不怕输,吆三喝四,痛快;二是爱吃油炸骨头,香香脆脆,咯咯嘣嘣,享受;三是爱骂人,什么话都敢说,愉悦。
宝玉……亦曾过来见过金桂,“举止形容也不怪厉,一般(同样)是鲜花嫩柳,与众姊妹不差上下的人,焉得这等样情性……”因此心下纳闷。
宝玉的想法不无道理:一般来说,漂亮女子的性格较为温和。但事物总有例外的。(一个人的经历是否丰富就看他此生遇上了多少例外)
人的品质,有的从面相可以看出,如薛蟠、孙绍祖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而有的则看不出来,况且有时“本来应该是天使的人,常常表现为魔鬼”(帕斯卡尔)。
正说着,贾母打发人来找宝玉,说:“明儿一早往天齐庙还愿。”宝玉如今巴不得各处去逛逛……喜的一夜不曾合眼……次日一早,梳洗穿带已毕,随了两三个老嬷嬷坐车出西城门外天齐庙来烧香还愿。这庙里已是昨日预备停妥的。宝玉天生性怯,不敢近狰狞神鬼之像……是以忙忙的焚过纸马钱粮,便退至道院歇息……众嬷嬷……便请当家的老王道士来陪他说话儿。中国庙宇有的特别黑暗阴森,(休说庙宇,壮观无比的北京故宫太和殿,室内照样光线极差)其神像古怪狰狞,如进地狱;甚至连硕大的如来像也弄得面如雪、唇如血。宝玉心性善良又胆子不大,当然害怕了。所以,在下奉劝家长:不要带幼儿进庙宇。
这老王道士专意在江湖上卖药,弄些海上方(神奇药方)治人射利,这庙外现挂着招牌,丸、散、膏、丹,色色俱备,亦长在宁、荣两宅走动熟惯,都与他起了个混号,唤他作“王一贴”,言他的膏药灵验……王一贴进来,宝玉正歪在炕上想睡……王一贴笑道:“正是呢。哥儿别睡,仔细肚里面筋作怪。”说着,满屋里人都笑了。宝玉也笑着起身整衣。王一贴喝命徒弟们快泡好酽茶来。
王道士混得不好,一个道士在庙里生活,这本身就有点不正常;正如国防部官员借外交部的破房子办公一样滑稽。
《红楼梦》里的道士们口才都好,说话得体。王道士一句话,满屋皆笑,我们还以为是王熙凤来了呢。别人都开玩笑说“当心肚里蛔虫作怪”,而王道士说“仔细肚里面筋作怪”,真逗。
宝玉一见夏金桂脾气大,以为是妇女之“妒”。妒只用于女人是很不公正的,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却让女人守贞节、不嫉妒。就连夏金桂女士对此都很不满很不屑。只是她把矛头对准弱势者,大错大恶了。
巴尔扎克对女友说起自己的妈妈性格极差、脾气极差:“医生说她可能疯了,不,我知道,她不是疯,她本来就这么坏。”此话用在夏金桂身上也极合适。生活中,有夏金桂特征的人还不少啊。
宝玉道:“……天天只听见你的膏药好,到底治什么病?”王一贴道:“哥儿若问我的膏药,说来话长,其中细理,一言难尽。共药一百二十味,君臣相际,宾客得宜,温凉兼用,贵贱殊方。内则调元补气,开胃口,养荣卫,宁神安志,去寒去暑,化食化痰;外则和血脉,舒筋络,出死肌,生新肉,去风散毒。其效如神,贴过的便知。”……“百病千灾,无不立效。若不见效,哥儿只管揪着胡子打我这老脸、拆我这庙……”
王道士滔滔不绝,一口气说出了本医院的广告词,让人顿生“不识道士真可惜”之赞。西医往往分工很细,且有理论依据;中医往往包治百病,为何死、为何活均没有说法或记录;西医不自信,因其了解人体机能;中医极自信,因其略知阴阳之理。
宝玉单纯,竟想要些治疗坏脾气之膏药:
宝玉道:“……可有贴女人的妒病方子没有?”王一贴听说,拍手笑道:“这可罢了……听也没有听见过。”……又忙道:“……倒有一种汤药,或者可医,只是慢些儿,不能立竿见影的效验。”……
王一贴道:“这叫做‘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五分之一两)冰糖、一钱陈皮(做菜的佐料)、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早吃这么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宝玉道:“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
王一贴道:“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就见效了。”说着,宝玉、茗烟都大笑不止,骂“油嘴的牛头”。
妙,真是太妙了,王道士如果能上春晚,必能挽救中国小品的颓势。这种好吃的药,连我都想吃上个一百年,静静地甜甜地睡去,多好。我大笑之余,又想:假如夏金桂活到了一百零一岁,王道士岂不食言?
王一贴笑道:“不过是闲着解午盹罢了,有什么关系……实告你们说,连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作神仙呢。有真的,跑到这里来混?”
王一贴真是个哲人、实在人、愤世嫉俗之人啊。中国社会中有多少王一贴,只是他们不承认自己的东西是假的。
虽然性格、口才相似乎,但王道士和第二十九回的清虚观guàn中的张道士差远了。同样是道士,“差别乍就那么大呢ni”(赵本山、范伟小品《卖拐》)。
书中说得清楚:张道士“如今现掌道箓司印……当今(当今圣上的简称)封为‘终了真人’”,一句话,张道士是国家公务员编制,王道士是临时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