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霞子与赵玄、陆景霖一家共五人,到了黄河以南。
这里是一片松林,松叶萃绿,散发着松油的香气。
陆景霖贪婪地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最后,“啊——”地长吁了一口气。
“阿爹,我要糖果吃。”豆儿见无险情了,开始向陆景霖撒娇使赖。
到底是个孩子,他竟然不晓得刚才差一丁点,就做了小小冤魂!
“吃糖果?你个小犊子。”陆景霖咬牙切齿,“不教你前日在镇子上暴露身份,哪有今天这些人丧生?你还开得口要糖果!”
“师弟,切不可如此。豆儿才这么小,他哪里知道这多大道理?你我像他这么小时,难道比得上他晓事么?”丹霞子幽幽地说,“倒是我们做父母的给他惹了祸殃,而不是他连累了我等。”
陆景霖欲言又止。
“适才我已跟师弟表明了态度,”丹霞子劝道,“师弟,并非是愚兄出家便没了骨气,我实在觉得不该再这么争争斗斗下去了,咱们老百姓,还有四野——你看看,荒了多少田地,大家都盼望有个好日子过呢,你管那江山姓什么做甚!连老天都懒得过问哩,不是嘛。”丹霞子劝道,“你一家随我去武当山,那里真正是世外桃源,咱们过几年清静日子,让豆儿也好长大成人,如何?”
陆景霖仍是沉默不语。
“官人,”陆夫人娟娘哭出声来,“都是我不好,把鞑子兵给招了来。”
“这怎么能怪你呢。”陆景霖说。
“不。当真怪我。官人待我地厚天高,我却给人当内细。官人,我就是蒙古人呐……”娟娘更是痛哭起来,直哭得昏天黑地。
陆夫人是蒙古人?连丹霞子也吃惊得张大了嘴巴。
“是的,我是蒙古人。我父亲跟一大批蒙古人,早在三十年前就奉前大汗之命,受过特殊训练,然后潜入中原内地,明面上是做生意,跟汉人打交道,生活习俗完全汉化,教汉人也辨认不出,再后来变换住处,伪托家乡籍贯,这时就成为完全的汉人了。我父亲的差使就是向大汗提供大宋的情况,什么军事商务农事……无所不包,大宋向南败退,我们也扮作难民南逃……父亲受哈提鲁尔大人的亲信管辖,总头儿就是哈大人。妾十七岁时,内线侦得官人是陆秀夫侄儿时,家父便嘱咐妾身乔扮成遇难女丐,为葬父情愿卖身……其实那死父亲是假的。官人是个笃孝之人,果然买了我去,后来,就蒙官人收留为妻,并且生下了豆儿。谁也没想到的是,官人竟是祭天会的会首,妾嫁你这么多年,起初也蒙在鼓里,直到失事被追。”
几片松针轻轻地飘落,落在娟娘的唇边,娟娘娇好的面容很难令人相信,她居然是大元朝的细作,并且为了她的国家,不惜卖身嫁给敌人!
“元人有这样的女子,大宋不亡而何!”赵玄暗自喟叹,可是,在这种场合,他的身份,是不易发表见解的,这是规矩。
娟娘说,她与陆景霖共同亡命时,心里也十分矛盾:一方面是丈夫和孩子,另一方面是她为之献出青春和一切的国家,她怎么办才好?每逃到一处,她都想方设法留一个特殊的记号,迟早便会有大元的侦细寻到上报,所以,不管陆景霖走到哪儿,只要有娟娘在,便会远远地有人跟着,甩也甩不掉的。
“那天,在小镇上买西瓜、绿豆时,豆儿淘气露出行踪,实则是赵玄大人的本事。其实哈提鲁尔已得到我的情报,知道我们在这小镇上蜇伏,他本来以为世上只他一人能找到官人,没想到赵、李也照样能想法引我们露面,这就高其一筹。哈提鲁尔最恨的就是有人超过他,尤其是汉人。所以才有今日之祸……官人,事情就这么个根由,妾本不当说出,可看到哈大人如此狠毒,索性就让你们明白,也好摆脱纠缠。至于我,凭官人处置,只要别亏待了豆儿。伯伯说得对,他还这么小。”
“娘!”豆儿扑入娘怀。
“豆儿,娘犯了死罪,儿以后跟阿爹走,要听话,不可只知道顽皮……”
娟娘面前金光一闪,那光闪到半空,却停住了。
陆景霖伸出两指,将一枚金钗牢牢夹住,那是娟娘乘众人不备,准备突然自裁的武器。
“虽然我舍不得官人和豆儿,可你不能不让我死呀,我活下去受良心的煎熬,比死了更苦。”
“娟娘,谢谢你。难得你讲了实话。这些天,我也琢磨,事情有些怪,为什么走遍天下,总也摆脱不了追缉的公差?我怀疑到了你。果然是这样。你不要死了,师兄说的对,各为其主,本来应当受到尊敬的,怎么我还敢杀你?”
“弟妹,咱们走吧,躲开这闹哄哄的尘世,何必为这家那家忙碌呢。其实这大中国迟早会姓了一家,那时想想,文臣武将死去活来地争,多无聊,多可笑。”
“伯伯,容妾身去跟哈提鲁尔决一生死,我杀了他,活该;他杀了我,也算活该,那个人太阴损了,我不愿意跟他同时活在一个世界上。”
“那又何必呢。”丹霞子放声大笑,胡子都笑得四下里飘抖,“既然我们什么都不计较了,还去争那个狠毒不狠毒做甚?既谋江山者,仁者一个不存在,古未有之,今未有之,将来也不会有之。”
一轮红日西沉,天际映照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