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优美的田园散文(散文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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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麦草垛

李宏

出门往东走二十来米,见果园旮旯倚围墙摞着一麦秸草垛。顺墙看,觉出圆锥体草垛从尖顶劈开,分两半,一半象镶进墙体里藏着,另一半剩在外头。挨着的场边儿上,也摞着一个,大大的,高高的,像突然暴涨了的、滚圆的、金黄色的馒头。

近前抽一把捏在手里,滑滑的、光光的,显出不久打碾时阳光照射、碌碡碾压、连枷击打的迹象来。一律呈金黄色,加披一身明亮的阳光,更现出它的耀眼和堂皇。随时间推移和雨雪淋湿、日头暴晒,渐渐由金黄变为灰黑。其不张狂的色调,适宜的、谦逊的与秋后光秃的土地、暗灰的山川、衰败零落的草木融为一体,一同将度过漫长清冷孤寂的冬天。

割完一块块儿麦田、运光一捆捆麦笼,去麦场翻晒、打碾。颗粒归仓,曾拥挤不堪、万物竞长的流川河两岸的大地、丘陵和沟谷,就散淡了许多、清静了许多。剩下的,是些挥动细长叶子的绿的玉米,蔫了、枯了、由灰变为黑褐的土豆,这里一片,那里一块儿。风过时,哗哗哗响,像召唤,又似哀鸣。地沿儿上,还长着甘蓝、葱、萝卜一类的菜,不久将会收拾到家里。

麦收后,一年的农活似乎做完了一半,农人暂且可以喘一口气了。那些牛呀,羊呀,从圈里放出来,顺割后的麦茬地、田埂捡食麦穗、啃吃青草。放牧的儿童背背篓,拿镰刀,边割草边吆喝,时不时唱起一段优美的花儿来。

农家门前、屋后、场边,都摞着大大小小的麦草垛。农户集中的村子里,更多,摞得到处都是,像大大小小胖墩墩的人,排队站着。垛的大小、多少,体现出这家的懒惰与勤劳、丰收和歉收。空闲时,农人出门转悠,或聚在一块儿拉家常、谈农事,话题大多从见到的草垛说起。

在我那叫流川的山沟里,农作物主要是小麦、包谷、土豆,还有少量的大豆、油菜等,其中最上的是小麦。小麦在“民以食为天”的农人看来,其地位是很高的。磨出的面雪白雪白,很好吃,我那里叫“白面”。包谷面、米面、大麦面、青稞面都叫“杂面”,没有“白面”好吃。在困难时期,“白面”成了稀罕物,极其珍贵,平常很难吃到。只有来了客人,才能吃到手掌大的一块白面烙馍,或一半碗用擀面杖擀得细长、白亮、可口的酸浆水长饭。

碾过的、被碌碡压成硬块的麦场,已经铁锨、犁铧翻得松软了,黝黑黝黑,歇息着一度紧绷过的神经。站在场沿南望,眼帘里扑进杏树、荔枝树、枣树、苹果树、梨树、花椒树,或在果园中心散漫的摇动树叶,或倚围墙使劲儿往上长,像根须上有时间不停催促着似的。果子从叶缝探出来,或黄、或红、或紫,大大小小,逗着过路者的味觉。地埂上长杨树、槐树和各种野刺、杂草。蒿子居多,长得高、茂盛,荫护身下的小草。杨树枝叶纷披,粗壮有力,个头高大,伸向半空。远处,是绿树掩映的东西走向的康广柏油路、汩汩向东流淌的流川河。

绿树重重叠叠、远远近近、大大小小,守护着村庄,守护着草垛。绿树是给家镶上的花边。

冷风渐紧,寒霜来临。那些散淡的日子、山野、村庄,将会清静许多,安逸许多。默然的草垛陪着清冷的日月,将带给农人一丝生机、一点活力。

一亩地,两头牛,婆娘娃娃热炕头。热炕头是冷天最吸引农人一家大小的地方。去草垛抽来几把麦草,或从杂房装一背篓碾碎的麦秸塞进炕洞,点燃,哔哔剥剥响,过一会儿炕就热了。一家大小上炕拉开棉被,或坐、或躺、或睡,嘻嘻哈哈,说说笑笑,谈古论今。来了客人,要让坐到炕上招待。一日三餐吃饭喝茶,也在烫热烫热土炕的炕桌上进行。晚上休息,得钻进炕上温暖的被窝里。买不起煤炭的年岁里,麦草垛给农人带来了许多的慰藉和温暖。

土筑锅台下的灶洞里,掭进一把把从草垛抽来的麦草,燃起血红的火苗,舔着黑黑的锅底。伸进拨火棍一拨,火更旺、更亮堂,映亮烧火人的脸。锅水渐渐滚沸了,蒸汽由小变大,扩散开去,冲得木制的圆锅盖啪嗒啪嗒响。四望,草泥裹着的墙壁、木头门窗、屋顶的白杨椽子,被焰火熏得一片漆黑。

早晨或黄昏,村庄里就飘起了炊烟。或直直向上、或扭着腰肢、或挥舞飘带。家的气息、人间的烟火味,就浓起来,吸引着人的注意力。

漂泊在外的游子,若见到炊烟,就产生了强烈的回家的念头。

雪天,草垛披一身白衣,蹲在板结的地上。太阳照到的阳面,抽去了许多草,陷进去,成一大大凹窝,能躲藏一两个小孩。坐在草垛前半截劈柴用的木墩上晒太阳,时不时听出草垛中有苏噜苏噜声,见麦草在抖动。这是过冬的老鼠在草丛乱窜、找麦粒吃。若蹑手蹑脚到跟前,使劲儿往外抽一把把抖动的草,保准就抽出一只老鼠来。还没落到地面,这贼头贼脑的家伙顺墙根一溜猛跑,窜进墙缝或地洞里,再也找不着。

盖简易土木房屋时,椽上松散摆满手指粗的杨柳枝条,上面均匀铺一层麦草。泥平平抹上去,沾住上面的灰瓦片。麦草在这里面起着粘连、防泥漏、保暖等诸多作用。房屋的墙面,先用铡碎的麦草调成的粗泥抹头层,待干后,再用扬场时风头上的细末调成的细泥抹二层,基本上就好了。

麦草、土豆秆、包谷草除了少量当烧柴和其他用处外,大多留下来喂养牛羊。土豆秆叶子易腐烂,肯碎,不好保存,没到冬天就被吃光了。包谷草自捆扎的下端分成两叉,像人的两腿,一个挨一个挤紧,骑在园子或庄窠的围墙上,像列队的士兵似的。加高了围墙,保安全,挡寒风,呵护着冬天的农家。早晨或傍晚,举一木杈挑下一捆,转身扔到园子角落,冲出圈门的羊们争抢着吃。踩踏声、触碰声、咀嚼声,哗啦哗啦哗啦不停地响。

择一晴好的时日,拿扫帚扫净草垛周围的空地,抽出一把把麦草,均匀抖开,撒在地上,在淡淡阳光下翻晒。到午时一点左右,抬出杂房里的铡刀,在草垛前铡晒干的麦草。一人站立于地,手握铡刃木柄,或上抬或下压,不停地铡。一个人蹲在铡刀旁,拦来杂乱的草,束成一捆一捆,往铡口里一寸寸擩。铡声喀哒喀哒响着,二人配合着,说笑着,不一会儿铡旁就是一大堆。小点儿的孩子抓背篓,大点儿的孩子往里装,满后背到草房里倒下,再来装着背。铡光草的剩着碎末的地上,是争吃麦粒的鸡、麻雀。鸡不停地啄着地面,或用尖嘴拨,或用爪子刨。凡能找到的,赶紧吃到肚里。灰灰的麻雀,小孩拳头般大,怪机灵的。忽而大胆飞到鸡眼前抢麦子吃,忽而又落到草垛顶或干瘦的树枝上,唧唧嚓嚓叫。阳光暖暖的,照着静逸的草垛、留有霉斑的矮墙、随意说笑的人们、空阔寂寥的大地和村庄。

大冬天,山上没草,地上一片空荡,山川被大雪覆盖。铡下的那一寸左右长的、堆在草房里的麦草,就成了马、牛、羊的主要饲料。圈里,修有木板钉制或水泥做的槽,添进草,使其整天地吃。完了再把槽添满。到了太阳落山时,扫净槽底,换上新草,拿来一壶井水和粮食的麸子,掺进浇湿的草里,来来回回搅,直至均匀,就成了它们丰盛的晚饭。经济情况好一点儿的,在晨礼时槽里添一半碗蚕豆、包谷、鸟蛋大的土豆,为其增膘。

在农村,不管麦草垛是大、是小,是新、是旧,都悄然增添着农家的幸福,延续着农人一代代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