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现代名家散文经典(散文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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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林语堂(5)

其实与有脸的贵人回国,也一样如与他们同车同舟的危险,时觉有倾覆或沉没之虞。我国人得脸的方法很多,在不许吐痰之车上吐痰,在“勿走草地”之草地走走,用海军军舰运鸦片,被禁烟局长请大烟,都有相当的荣耀。但是这种到底不是有益社会的东西,简直可以不要。我国平民本来就没有什么脸可讲,还是请贵人自动丢丢罢,以促法治之实现,而跻国家于太平。

论笑之可恶

这是在咖啡馆中之一夜。原因是雅西新从法国回来,那天晚饭,听他的叔叔祥甫说到霞飞路咖啡馆之清雅有趣,满口称道。自雅西听来,似乎在说巴黎的咖啡馆不好,有点不服,负气约了他的老同学于君连他的叔叔三人同来的。在祥甫口中,雅西之读音,有点特别,由于老听来似乎就是亚赛。而赛字又似读平声。他在法国留学之时,曾经把他拼写为AsenAsayAsaillesAsaient四种,尤其最后两种,是他最得意的。但是自从一位法国女郎呼他为Assez以后他的同学也就呼他为Assez,也有的转译为中语,呼他为“够了”。再有人转为文言,呼他为“休矣”。也有留英的学生来游巴黎,呼他为Isay。但是祥甫因为自小呼惯了,还是呼他为阿赛,而赛字读平声,雅西也莫奈之何,只说他近来回国了,小名实在不大好听,雅西是他的号。然而他的叔叔却仍然认为并无以号呼他侄儿之必要。

他们三人坐在我的靠近一桌上。雅西看见桌上有玻璃面,认为他出洋以后几年中,上海的确进步了,但是他轻易不肯称誉国货。

“你看那女子烫的头发,学什么巴黎,不东不西,实在太幽默了。”

“你也懂幽默这新名词吗?”老于说。

“怎么不懂!在巴黎我也看过几本《论语》……什么东西!中国人哪里懂得幽默!”

祥甫本来也是道学。他一向也反对幽默。但是他反对的不是滑稽,是反对幽默这西洋名词,尤其反对“论语”两字,被现代人拿来当做刊物名称。他说滑稽荒唐是无妨的,文人偶尔做点游戏文字当做消遣,是无妨的。滑稽又要说正经话,又庄又谐,他是反对的。他说比方一人要嫖就得到外头去嫖,跟自己太太还好亲吻非礼吗?你想家里太太也拉胡琴,唱京调,烫头发,打扮的花枝招展,成个什么体统呢。他在家中非常严肃正经,浪漫时家中小子是看不见的。所以他向来看《论语》,在家中也是板起脸孔看的,越看越怒,虽然越怒越看。《论语》一向就是被这派义愤填胸“怒着”的人买完了;老于之辈常是买不到的,或是买得到,也被家里老太爷拿去没收。但是此刻因为雅西反对,他反而要替国货说两句好话了,因为雅西虽然留过学,在他仍然是亚赛而已,而赛字是读平声。

“《论语》怎么不好?”祥甫说。

这是祥甫老伯是赞成幽默,而雅西反而成道学;这种营垒有点特别。

“像《拉微巴黎仙》才是幽默,才让你笑得不可开交。”——这时我正在看一本《拉微巴黎仙》上的图,一双女人大腿放在面团团富贾的便便大腹上——“那是那样微妙的,轻松的拉丁民族的笑。就如这咖啡馆,叫你坐上不快活。我在巴黎时,在咖啡馆,一坐就可以坐半天。也不知怎么,叫你觉得在拉丁胡子之下露齿一笑是应该的。我们中国人胡子就留得不好。中国人的笑也是可恶的。”

祥甫是有胡子的,听到此话,猛然撇他一眼。老于看见情形不妙,赶紧用话撇开。

“雅西,巴黎我是没有见过的,霞飞路上法国胡子,我却看过不少,这也不可概乎言之。我倒不觉得怎样。笑一笑,也不见得西洋便怎样高明,中国便怎样可恶。《论语》二十八期也译过一篇不知谁做的《学究与贼》,看来还不同《笑林广记》一样。你们一塌括子道学而已。”

“你记错了。那是三十期《论语》上登过的,不是二十八期吧?”刚从法国留学回来之雅西说。“我是由欧洲回来在法国邮船公司博德士船上读到的。”

“你们都不是,《学究与贼》是二十六期,十月一日出版的。那日我正有事到无锡去,在车上买到的,明明是十月一日,我还能记错吗?”祥甫老伯说。

我饮了一大杯咖啡而去。心里想着二十八?二十六?三十?实在记不清,况且二十六期是否十月一日出版,也不甚了了。回到家中,找存书,遍翻不得,二十七至三十期皆有,都不见有那篇《学究与贼》。偏偏二十六期缺了。打电话问时代公司,请即刻派人送一本二十六期来。时代的人慌忙,以为二十六期出了什么祸。我说:“没有什么,我神经错乱而已,反对的人都把期目记清了,我反正记不得。但愿天下都反对幽默。”

“什么!?”是电话上惊惶的来声。

“即刻把二十六期差人寄来。”我戛然把电话挂上。

动人的北平

北平好像是一个魁梧的老人,具有一种老成的品格。一个城市与人相似,各有不同的品格,有的卑污狭隘,好奇多疑;有的宽怀大量的豪爽达观。北平是豪爽的,北平是宽大的。他包容着新旧两派,但他本身并不为之动摇。

穿高跟鞋的摩登女郎与着木屐的东北老妪并肩而行,北平却不理这回事。胡须苍白的画家,住在大学生公寓的对面,北平也不理这回事。新式汽车与洋车、驴车媲美,北平也不理这回事。

在高耸的北京饭店后面,一条小路上的人过着一千年来未变的生活,谁去理那回事?离协和医院一箭之地,有些旧式的古玩铺,古玩商人抽着水烟袋,仍然沿用旧法去营业,谁去理那回事?穿衣尽可随便,吃饭任择餐馆,随意乐其所好,畅情欣赏美善——谁来理你?

北平又像是一株古木老树,根脉深入地中,藉之得畅茂。在他的树阴下与枝躯上寄生的,有数百万的昆虫。这些昆虫如何能知道树的大小,如何生长根,在地下有多少深,还有在别枝上寄生的是什么昆虫?一个北平居民如何能形容老大的北平呢?

一个人总觉得他不了解北平。在那里已经住了十年以后,你偶然会在小路上发现一个驼背的老人,后悔没有早日遇见他;或是一个可爱的老画家,露着大肚子坐在槐树下的竹椅上用芭蕉扇摇风乘凉梦想他过去的日子;或是一个踢毽子的老人,他能把毽子放在头顶上一点一点的移动着,然后由背后掉下来时,平落在他的鞋底;或是一个刀手;或是一个儿童戏剧学校的太太;或是一个人力车夫变成满洲国的高贵人;或是一个前朝的县太爷。一个人怎敢说他了解北平呢?

北平是一个“珠玉之城”,一个人眼从未见过的珠玉之城。它是具有紫金的御色屋顶,以及宫殿亭园楼榭的珠玉之城。它为珠玉结成的古城,它有紫色的“西山”,青带似的“玉泉”,“中央公园”垂老的杉树,以及“天坛”、“先农坛”。城内有九个公园,三个御湖,名为中南北“三海”,现在任人游览。并且北平有蓝天洁月,雨夏凉秋,与高爽的冬日气候。

北平像是一个国王的梦境,它有宫殿、御园、百尺宽的大道、艺术博物院、专校、大学、医院、庙塔、艺商,与旧书摊林立的街道。北平像是一个饮食专家的乐园。它有数百年的饭馆,招牌被烟熏得破旧不堪,还有肩上搭着毛巾的光头堂倌,他们的招待是十足和蔼的,因为他们在满清政府服侍过高官大吏,曾受了传统的特别训练。北平是贫富共居的地方,每个邻近的铺号都许一个贫老的人记账取货,街上贩卖的东西很便宜。你可以留连在那里的一个茶馆里,一整个下午不走。北平是采购者的天堂,广有中国古代的手艺品、书籍、图画、古玩、玉石、珐琅镶嵌、灯笼之类。那是一个到处能买货的地方,商贩也会带着货物走上门来;在清晨,门外路上货贩众多,叫卖声形成极美妙的调门儿。

北平是清静的,它是一个住家的城市,每家都有一个院落,每院都有一个金鱼缸和一株梧桐或石榴树;那里的果蔬新鲜;桃就是桃,柿就是柿。他是一个理想的城市,每个人都有呼吸之地;农村幽静与城市舒适媲美。那里的街道排列恰当,清晨在花园中拔白菜的时候,抬头可以看到西山的雄姿——然而距离一家大百货商店,只有一箭之地。

北平有多样性——多样的人。他有法律与触犯法律的人,守法的警察与作奸犯科的警察,盗贼与保护盗贼的人,乞丐与乞丐之王。它有圣贤、罪人、回教徒、除妖的藏人、算命、拳手、和尚、妓女、中国与俄国的职业舞女、日本和朝鲜的走私者、画家、哲学家、诗人、收藏家、青年大学生、影迷。它有卑鄙的政客、年老息影的县官、新生活运动者、现充女佣的前清官吏的太太。

北平有五颜六色旧的与新的色彩。他有皇朝的色彩,古代历史的色彩,蒙古草原的色彩。驼商自张家口与南口来到北平,走进古代的城门。他有高大的城墙,城门顶上宽至四五十公尺。他有城楼与齐楼,他有庙宇、古老花园、寺塔: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木,以及每一座桥梁,都具有历史典故。

使北平成为理想的居住城市的原由,可列举下列三点来加以说明:

北京城虽始建于十二世纪,但它现在的式样是明朝永乐皇帝在十五世纪初建造的(永乐皇帝也重建过长城)。因之富有皇室的华贵。有一个南城,稍小于北城,自南城最南的门向内,有一条绵延五英里的中轴,它穿经依次相连的每一道城门,直抵皇宫正殿。

紫禁城位于北城的中心,周围绕有城壕与金色瓦顶的墙垣,背后是煤山,山上共有五座亭台,顶上盖有灿烂彩色的瓦。由煤山可以看到那条中轴,附近还有鼓楼。三海位于紫禁城的西面与西南面,那里是皇室的画舫遨游之地。

与中轴平行的是两条康庄的大道,在东城是哈德门大街,在西城是宣武门大街,每条大街宽约六十英尺,在紫禁城前接连两街东西直通的大道,是宽逾百尺的天安门大街,在外城南门附近,位于中轴东西两端的,是天坛与先农坛。那里是皇帝祈年风调雨顺之处。

因为中国人对建筑美的观念,须兼顾雅适而不仅在高伟,宫殿屋顶所以都属于平阔一类的,也因为皇帝之外,无人许住楼房,所以到处都显得极其宽阔。

因是使北平显得如此舒适可爱的,成为居民的生活方式。居住在繁华街衢附近的人,也都能安详生活。那里的生活程度很低,生活也颇富意味。政府官员与阔人可以聚餐于大饭馆,而洋车夫用一个铜板,也可以买到油盐酱醋,不论在什么地方,附近总会有一个杂货店,与茶馆的。

那儿很自由去追求你的学问、娱乐、嗜好,或者去赌博和搞政治。没有人理会你穿什么衣服,做什么事。这就是北平的兼容并包之处,你可以和贤人与恶人往来,和学者与赌徒往来,或者和画家往来。如果你景仰皇帝,可以到禁宫周围散步,幻想你自己也是一个皇帝。

如果你要是有闲,你可以在城内的九个公园中,任意游逛,坐在竹椅上或是杉树下的藤椅上,整一下午喝你的茶;所费不过是两角五分。那些茶役常是和蔼客气。或者在夏天的下午,你可以去游什刹海(湖),或者你可以出西直门去游览颐和园。

北平城外大都是村庄麦田,到处可见裸体的儿童,他们在路边嬉戏时,常向行人讨钱。你可以和他们交谈,或者闭目装睡,不理他们。你或者可以去圆明园找意大利宫殿的古迹,它是被八国联军强劫烧毁的。

在路过颐和园的途中,你可以在那里留连一整天的时光。沿途经过许多美丽的景象,玉泉山的大理石塔便在望了,在那里你可以留连一个下午,面前就是西山,景色迷人,可以数月忘返。

但是北平最迷人的,是住在那里的常人,他们不是圣贤和教授,而是人力车夫。从西城到颐和园洋车费一元左右,你或者以为这是很便宜的。这的确是便宜,而车夫却欣然收之。看着车夫们沿途互相取乐,笑论别人的不幸遭遇,你会有莫名其妙之感。

在晚上返家的途中,你也许会遇到一个褴褛的老年人力车夫。他向你讲述他的遭遇时,口吻诙谐清雅。如果你以为他年纪过老,想要下车步行时,他一定要强拉你回家。但是如果你突然跳了下来,然后把车钱照付,他向你表示的那种竭诚感激,是你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

我的图书室

我在《人间世》杂志,曾登载过姚颖女士一篇布置书房的文章,凑巧与我的意见相同。如果我也发表过一篇同题的文章,或是曾经遇见过她,那我一定会诬她有抄袭我的意见的嫌疑。因此我在她的文章末尾,写了一篇长论——表明她的理论如何近似我的理论。兹将她的原文略述如下:

公共大学图书馆采用分类制,用杜威或王云五的方法把图书分编成类,固然是好的。但是一个贫穷的学者图书不够,又蹇居于京沪的一个狭里之中,显然是不能如此做法。一个里舍之中,寻常只有一间餐室,一间客厅,两间睡房,如果很幸运,也许会有一间书房。此外,他的图书普通都依个人的喜好而来,收集的不会普遍完全。这该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别人如何,但是我用的方法是如此的。我的方法是自然的方法。比如,当我坐在书桌前边收到一本寄来的书,我就把它放在桌上。如果在阅读时有客来访,我就把书带到客厅,去和来客谈谈这本书的内容。客人告别以后,如果我把书遗忘在客厅,我就让它摆在那里。有时话谈得开心,我还不感倦意,只是想休息一会,我就把它带到楼上,在床上去阅读。如果书中兴趣浓厚,我就继续读了下去,如果兴趣减低,就把它用作枕头而睡,这就是我所谓的自然的方法,也可以说是“使书籍任其所在的方法”。我甚而不能说,那一处是我喜欢放书的地方。

这种办法的必然结果,自然到处可见图书杂志,在床上,沙发上,餐间里,食器厨中,厕所架上,以及其他地方。这样不能一览无遗,是杜威或王云五的方法所不及的。

这种办法有三点好处:第一,不规则的美丽。各种精装本、平装本、中文、英文、大而厚重的本子、轻的美术复制本——一些是中古英雄骑士的图片,一些是现代的裸体艺术照片,全都杂在一起,一望就可以看见人类历史的整个过程。第二,兴趣的广泛不同。一本哲学书籍,也许和一本科学书籍并立在一起,一本滑稽的书籍,也许和一本道德经比肩同立。他们混成一片,俨若各持己见的在争辩着。第三,用之便当。如果一个人把书全都摆在书室,他在客厅中便无书可读。我用这种方法,就在厕所也能增长知识。

我只要说这仅是我个人的方法,我不求别人的赞成,也不希望他们来效法我。我写这篇文章的原故,是因为看我的客人见到我的生活如此,常是摇头叹息。因为我没有问过他们,我不知道他们是称赞的叹息,还是反对的叹息……但是我不去理会的。

前边的这一篇文章,很可以代表现代中国的小品文(familiaressay),他有中国古文的轻松气派,以及现代论文的不拘泥之风度。下边是我写的后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