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现代名家散文经典(散文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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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林语堂(6)

当我收到这篇稿子的时候,我觉得好像有人把我的秘密说穿了。在我看下去的时候,我很惊异地发现了我自己的放书的理论,已被一个别的人同时发现了。我如何能不就题发挥几句呢?我知道阅读是一件高尚的事情,但是已经变成了一件俗陋不堪而且商业化的事情。收集书籍也曾是一件高尚的娱乐,但是自从暴发户出现以后,现在的情况也随之惨变。这些人藏着各个作家的整套书籍,装着美丽整齐,摆在玻璃架上,用以在他们的朋友面前炫耀。但是当我看到他们的书架的时候,里边从来没有一点空隙或书本的误排,这表明他们从来不去一动那些书籍。其中也没有书皮扯下来的书籍,没有手纹的印子或偶然掉下来的烟灰,没有用蓝色铅笔画下来的记号,没有枫树的叶子在书中夹着。而所有的只是没有割开的连页。

所以,收集书籍的方法似乎也变得俗陋了。明朝的徐谢写过一篇《旧砚台论》的文章,暴露收集古玩的俗陋,现在姚女士则引申到收集图书的事。可见如果你只要说你的真意,世界上似乎不会没有与你同感的人。王云五利用于公共图书馆中很好,但是公共图书馆与一个穷学者的书斋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必须有一个不同的原则,就如《浮生六记》的作者所指出的“以大示小,以小示大。以假遇真,以真遇假。”这位作者所发表的意见,是关于一个穷士的房舍花园应当怎样安排,也可以用在收集书籍的方法上。如果你能善用这个原则,你可以把一个穷士的书房,改变成宛如未经开发的大陆。

书籍绝对不应分类。把书籍分类是一种科学,但是不去分类是一种艺术。你那五尺高的书架,应当别成一个小天地。必须把这本诗歌搁置在科学的文章之上,同时使一本侦探小说与居友(Guyau)的著作并列。这样安排之后,一个五尺书架会变成搜罗广博的架子,使你觉得有如天花乱坠。如果架上只有司马光的一套《资治通鉴》,当你无心去看《资治通鉴》的时候,就变成一个空空如也的架子。每个人都知道女人的美丽,是在她们予人一种莫名其妙要遍寻不著的感觉,古老的城市如巴黎与维也纳之所以耐人寻味,是因为你在那里住了十年以后,也不确知某一个小巷中会有什么东西出现。一个图书室也是同样的道理。

各种书籍都有他的特点,所以装订得也不相同。我从来不去买《四部备要》或《四部丛刊》,就是为了这个原故。买一部书的特点,一方面由书的外表上可以看得出来,一方面由购买时的情形个别不同,书买来以后,把他们不分类自然地摆在架上。当你要看王国维《宋元戏曲史》的时候,你会翻来翻去,不知究竟放在何处。在你找到以后,你是真正的“找到”了,不只是拿他下来到手。这时你已经香汗盈盈,好像一个得意的猎人一样。也许当你已发现他的所在,而去拿你要的第三卷时,却发现他已不翼而飞。你站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迷想你是否曾把他借给某人,于是长叹一声,好像一个小学生看见一只几乎被他捉着的鸟,忽然又腾空飞去了。这样一来,你的图书室会常有一种玄妙不可捉摸的空气存在,简而言之,你的图书室将会有女人的隐约着的美丽,以及伟大城市的玄妙莫测。

几年以前,我在清华大学有个同事,他有一个“图书室”,其中只有一箱子半的书籍,但是都是由一至千的分类编成,用的是美国图书协会的制度。当我问他一本经济历史的书的时候,他很自傲地立时回答说书号是“580.73A”。他有美国式的作事效率,很是自以为骄傲。他是一个真正的美国留学生,不过我说这话的意思,并不是称颂他的。

有不为

照中国文人的习惯,往往要择一个诗意的名称做他的斋名,我也为我的斋题了一个,叫“有不为斋”。这个名字相当的长,但比起另一个著名的斋名“仰观千七百二十七鹤斋”来,还不及它的一半。直接引起我的这个斋名的是一个一八九八年时的维新党人康有为。既是“有为”,那么另一方面一定有“有不为”。当然一切相反的东西本质上都是相同的。在基本上,康有为与我也十分相符,虽然我们的所论很不一样。因为我们有了一句孟子的至言,说惟有不为者始有所为。

我这个斋名还有一个好处,便是它有中国的文雅。它有“我无能为”、“我无所为”、“我乃无能为者”等等。因此,它是完全可以等列在其他的文雅名称中的,如“养愚斋”,与“古愚庐”或“藏拙山房”(这也许在大陆商场四楼)等等。

朋友们常常问我为什么要用这个名称来做我的斋名,而我所不为的大事又是什么。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不但在我,人人都是如此。我委实不知道我所不为的到底有几件事,直到有人第一次向我提出这个问题,而我现在便在打字机前一一想起来。我本觉得我的这些“不为”是应该求上帝的宽恕的,但事实上我的不为倒确是我的长处,这些是总会使我上天堂的,且看吧:

我不请人题字。

我始终背不来总理遗嘱,在三分钟静默的时候也止不住东想西想。我从没有休过自己的老婆,而且完全够不上做一个教育领袖。我始终不做官,穿了洋装去呈献土产,我也从未坐了新式汽车到运动会中提倡体育。

我也不把干这些蠢事的人们当作一回事。

我憎恶强力,从不骑墙,也不翻斤斗,无论是身体的,精神的,或政治的。我连看风头也不会。

我始终没有写过一行讨好权贵,或博得他们欢心的文字,我也不能发一张迎合要人们心思的宣言。

我从未说过一句讨好人的话;我连这个意思也没有。

我不今天说月亮是方的,一个礼拜之后又说它是圆的,因为我的记性很不错。

我从不调戏少女,所以也并不把她们看作“祸水”;我也不赞成长脚将军张宗昌的意见。主张禁止少女进公园,藉以“保全私德”。

我从未不劳而获而拿过人家一个钱。

我始终喜欢革命,但绝不喜欢革命家。

我从不享福或泰然自满;我在镜子里照自己的脸时,总不能不有一种逐渐而来的惭愧。

我从未打过或骂过我的仆人,叫他们把我当作一个大好老。我的仆人也不称赞我会赚大钱,他们对于我的钱的来源总是知道的。

我从不受我仆人的堂而皇之的敲诈,因为我不给他们有这一种实在的感觉,以为向我敲诈,便正是“以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从不把关于我自己的文章送到报馆里去,也不叫我的书记代我做这种事。

我从不印些好看的放大照片,把它们分给我的儿子们,叫他们去挂在客堂里。

我从不假装喜欢那些不喜欢我的人。我从不临阵逃脱,装腔骗人。

我极不喜欢那些小政客,我绝不能加入我有点关系的任何团体中去同他们争吵。我对他们总是避恐不及的,因为我讨厌他们的那副嘴脸。

我在谈论我祖国的政治时,绝不冷漠、无关及使乖巧;我也从不装得饱学,道他人之短,以及自夸自大。

我从不拍拍人家的肩膀,装得慈善家的神气,以及在扶轮社中受选举。我喜欢扶轮社,也正如我喜欢青年会一样。

我从来没有救济过什么城市里少女或乡下姑娘。

我从不感到犯罪。

我觉得我差不多是一个不比大家差的好人。如果上帝能爱我,有像我的母亲爱我一半那样,那么他一定不会把我送入地狱的。如果我不上天堂,那么世界一定是灭亡了。

哈佛味

文章有味,大学亦有味。味各不同,皆由历史沿习风气之所造成,浸润熏陶其中者,遂染其中气味。然大学之味,应系书香而已。此外如牛津之口腔(Oxforddrawl),剑桥之蓝衣,耶鲁之拍肩,哈佛之白眼,皆风气既成以后之皮毛形态而已。辛克莱氏曾著书,一章专骂哈佛中人之臭架子。罗吉士(WillRogers),美国著名幽默家,亦曾言:“哈佛大学之教育并非四年。因为是四年在校,四年离校,共是八年。四年在校使他变成不讲理的人,离校以后,大约又须四年,使他变成讲理的人,与未人大学时一样。”吾近作《语言学论丛》写自序,也有忏悔语,而顺便骂人。忏悔的是说:初回国时,所作之文,患哈佛病,声调太高,过后受《语丝》诸子之熏陶,始略明理。这大概是罗吉士所谓离校之四年所必经过的转变;幸而转变了,依然故我,不失赤子之心。骂人的是说:许多哈佛士人,只经过人校之四年时期,永远未经过离校四年之时期,而似乎也没有经过此离校四年时期之希望。此辈人以为非哈佛毕业者不是人,非哈佛图书馆之书不是书,知有俗人之俗,而不知有读书人之俗。我见此辈洋腐儒,每每掩袂而笑,笑我从前像他。

谈涵养

中国旧有教育,标举“涵养”二字,注重德性之熏陶,与现代所谓教育,趋重学分不同。有学分,未必有学问,有学问,未必有涵养。中国认学问与涵养为一事,此为中国传统教育之一大特点,与德国教育注重鸿博精研,法国教育注重艺术陶养不同,而与英国教育之注重性格培成亦大迥异。英国之所谓性格,原文为character,不但中文不可译,法德文皆不可译,因此字含义,特指坚毅、恒心、镇静、蕴藉、临危不惧、见义勇为、服从纪律、谨守礼俗等成分,而坚毅、恒心、服从纪律等尤由户外运动得来。故英人之视运动如生命、如宗教。此言英国民性者所不可不知。英人有此注重德性之“教育”,所以无论寄身南北,远涉重洋,只消七八人,或二三十人,在非洲、在澳洲、在印度、在埃及之一小城,便能成一种自治团体,而统驭他族。大英帝国之造成,实基于此。中国教育虽也以陶养德性为前提,然其所认为目标之涵养,却大不相同了。大概英国式的陶养,性格越养越刚,中国式的陶养,越养越柔,到了优柔寡断地步,已经德高望重了。虽然儒家学说,并非如此,然在历史上,却是如此的结果。因为“涵养”两字,含义注重忍辱负重,和平达观,不露锋芒,喜怒不形于色,不轻易得罪人,不吃眼前亏,聪明的计算等。所以中国没受教育的人如危崖,如峭壁,如苍松,如古柏,如饿狼,如鹰隼,如雄马,如箭猪,如荆棘,如锉刀,如李逵,如武松,如泼妇,如一切不易对付的东西。受过涵养的人如面条,如汤,如肥猪,如家禽,如驯羊,如蜗牛,如西湖风景,如雨花台石,如绣球,如风轮,如柳絮,如棉花,如悬疣,如谭廷闽,如黎元洪,如好好先生,如一切圆滑的东西。

鲁迅之死

民廿五年十月十九日鲁迅死于上海。时我在纽约,第二天见Herald-Tribune电信,惊愕之下,相与告友,友亦惊愕。若说悲悼,恐又不必,盖非所以悼鲁迅也。鲁迅不怕死,何为以死悼之?夫人生在世,所为何事?碌碌终日,而一旦瞑目,所可传者极渺。若投石击水,皱起一池春水,及其波静浪过,复平如镜,了无痕迹。惟圣贤传言,豪杰传事,然究其可传之事之言,亦不过圣贤豪杰所言所为之万一。孔子喋喋千万言,所传亦不过《论语》二三万言而已。始皇并六国,统天下,焚书坑儒,筑长城,造阿房,登泰山,游会稽,问仙求神,立碑刻石,固亦欲创万世之业,流传千古。然帝王之业中堕,长生之乐不到,阿房焚于楚汉,金人毁于董卓,碑石亦已一字不存,所存一长城旧规而已。鲁迅投鞭击长流,而长流之波复兴,其影响所及,翕然有当于人心,鲁迅见而喜,斯亦足矣。宇宙之大,沧海之宽,起伏之机甚微,影响所及,何可较量。复何必较量?鲁迅来,忽然而言,既毕其所言而去,斯亦足矣。鲁迅常谓文人写作,固不在藏诸名山,此语甚当。处今日之世,说今世之言,目所见,耳所闻,心所思,情所动,纵笔书之而罄其胸中,是以使鲁迅复生于后世,目所见后世之人。耳所闻后世之事,亦必不为今日之言。鲁迅既生于今世,既说今世之言,所言有为而发,斯足矣。后世之人好其言,听之;不好其言,亦听之。或今人所好在此,后人所好在彼,鲁迅不能知,吾亦不能知。后世或好其言而实厚诬鲁迅,或不好其言而实深为所动,继鲁迅而来,激成大波,是文海之波涛起伏,其机甚微,非鲁迅所能知,亦非吾所能知。但波涛之前仆后起,循环起伏,不归沉寂,便是生命,便是长生,复奚较此波长彼波短耶?

鲁迅与我相得者二次,疏离者二次,其即其离,皆出自然,非吾于鲁迅有轾轩于其间也。吾始终敬鲁迅;鲁迅顾我,我喜其相知,鲁迅弃我,我亦无悔。大凡以所见相左相同,而为离合之迹,绝无私人意气存焉。我请鲁迅至厦门大学,遭同事摆布迫逐,至三易其厨,吾尝见鲁迅开罐头在火酒炉上以火腿煮水度日。是吾失地主之谊,而鲁迅对我绝无怨言,是鲁迅之知我。《人间世》出,左派不谅吾之文学见解,吾亦不肯牺牲吾之见解以阿附,初闻鸦叫自为得道之左派,鲁迅不乐,我亦无可如何。鲁迅诚老而愈辣,而吾则响慕儒家之明性达理,鲁迅党见愈深,我愈不知党见为何物,宜其刺刺不相人也。然吾私心终以长辈事之,至于径硁小人之捕风捉影挑拨离间,早已置之度外矣。

鲁迅与其称为文人,无如号为战士。战士者何?顶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锋以为乐。不交锋则不乐,不披甲则不乐,即使无锋可交,无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快然于胸中,此鲁迅之一副活形也。德国诗人海涅语人曰,我死时,棺中放一剑,勿放笔。是足以语鲁迅。

鲁迅所持非丈二长矛,亦非青龙大刀,乃炼钢宝剑,名宇宙锋。是剑也,斩石如棉,其锋不挫,刺人杀狗,骨骼尽解。于是鲁迅把玩不释,以为嬉乐,东砍西刨,情不自已,与绍兴学童得一把洋刀戏刻书案情形,正复相同,故鲁迅有时或类鲁智深。故鲁迅所杀,猛士劲敌有之,僧丐无赖,鸡狗牛蛇亦有之。鲁迅终不以天下英雄死尽,宝剑无用武之地而悲。路见疯犬、癞犬及守家犬,挥剑一砍,提狗头归,而饮绍兴,名为下酒。此又鲁迅之一副活形也。

然鲁迅亦有一副大心肠。狗头煮熟,饮酒烂醉,鲁迅乃独坐灯下而兴叹。此一叹也,无以名之。无名火发,无名叹兴,乃叹天地,叹圣贤,叹豪杰,叹司阍,叹佣妇,叹书贾,叹果商,叹黠者、狡者、愚者、拙者、直谅者、乡愚者;叹生人、熟人、雅人、俗人、尴尬人、盘缠人、累赘人、无生趣人、死不开交人;叹穷鬼、饿鬼、色鬼、馋鬼、牵钻鬼、串熟鬼、邋遢鬼、白矇鬼、摸索鬼、豆腐羹饭鬼、青胖大头鬼。于是鲁迅复饮,俄而额筋浮胀,睚眦欲裂,须发尽竖;灵感至,筋更浮,眦更裂,须更竖,乃磨砚濡毫,呵的一声狂笑,复持宝剑,以刺世人。火发不已,叹兴不已,于是鲁迅肠伤,胃伤,肝伤,肺伤,血管伤,而鲁迅不起,呜呼,鲁迅以是不起。

予所欲

希腊哥林多哲学家狄奥根(Diogenes),当亚力山大大帝问他对于这一位大霸主有什么要求时,他的回答是要求这位霸主站开一点让他可以晒点阳光。这个人是一个大儒哲学者,他白天里提了灯笼出去找寻诚实的人。他无论冬夏,只有一件敝袍,在浴桶里睡觉栖身。有一次他得到了一只杯子,但一发现了他尽可以用手来捧水吃的时候,他便把它丢掉了。他在世界上是一无所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