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现代名家散文经典(散文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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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徐志摩(3)

东西两石垒,高各有二三百尺,离江面约两里来远,东西台相去只有一二百步,但其间却夹着一条深谷。立在东台,可以看得出罗芷的人家,回头展望来路,风景似乎散漫一点,而一上谢氏的西台,向西望去,则幽谷里的清景,却绝对的不像是在人间了。我虽则没有到过瑞士,但到了西台,朝西一看,立时就想起了曾在照片上看见过的威廉退儿的祠堂。这四山的幽静,这江水的青蓝,简直同在画片上的珂罗版色彩,一色也没有两样,所不同的就是在这儿的变化更多一点,周围的环境更芜杂不整齐一点而已,但这却是好处,这正是足以代表东方民族性的颓废荒凉的美。

从钓台下来,回到严先生的祠堂——记得这是洪杨以后严州知府戴架重建的祠堂——西院里饱啖了一顿酒肉,我觉得有点酩酊微醉了。手拿着以火柴柄制成的牙签,走到东面供着严先生神像的龛前,向四面的破壁上一看,翠墨淋漓,题在那里的,竞多是些俗而不雅的过路高官的手笔。最后到了南面的一块白墙头上,在离屋檐不远的一角高处,却看到了我们的一位新近去世的同乡夏灵峰先生的四句似邵尧夫而又略带感慨的诗句。夏灵峰先生虽则只知崇古,不善处今,但是五十年来,像他那样的顽固自尊的亡清遗老,也的确是没有第二个人。比较起现在的那些官迷的南满尚书和东洋宦婢来,他的经术言行,姑且不必去论它,就是以骨头来称称,我想也要比什么罗三郎郑太郎辈,重到好几百倍。慕贤的心一动,熏人臭技自然是难熬了,堆起了几张桌椅,借得了一枝破笔,我也向高墙上在夏灵峰先生的脚后放上了一个陈屁,就是在船舱的梦里,也曾微吟过的那一首歪诗。

从墙头上跳将下来,又向龛前天井去走了一圈,觉得酒后的干喉,有点渴痒了,所以就又走回到了西院,静坐着喝了两碗清茶。在这四大无声,只听见我自己的啾啾喝水的舌音冲击到那座破院的败壁上去的寂静中间,同惊雷似地一响,院后的竹园里却忽而飞出了一声闲长而又有节奏似的鸡啼的声来。同时在门外面歇着的船家,也走进了院门,高声的对我说:

“先生,我们回去吧,已经是吃点心的时候了,你不听见那只鸡在后山啼么?我们回去罢!”

【赏析】

《钓台的春昼》是郁达夫游记散文中颇脍炙人口的一篇。这篇游记散文写作于1932年,作者游览的时间则在1931年,当时日本帝国主义加紧控制中国,积极扶植晚清末代皇帝溥仪在东北三省建立一个满州帝国,而此时的中国仍处于军阀混战、四分五裂的状态。怀有强烈爱国之心的郁达夫对于祖国的前途和命运产生了深重的危机感,由此对个人的命运也生发出渺茫与飘零之感,并萌发了一种寂灭虚空的遁世情怀。正是在这种心境的支配下,郁达夫对于位于自己家乡境内、著名东汉隐士严子陵钓台古迹表现出浓厚的探访兴趣,从而含蓄而鲜明地体现出了作者的写作意图。

这篇文章思路别致。按照文章标题及作者游览目标,作者完全可以在开头交代游览时间、当日天气等有关情况后,直接描写桐庐县境内严子陵钓台的见闻及感想,然而作者却一反“常理”,花了大量篇幅描写他夜游桐庐县境内桐君山的见闻及感受。初初一看,觉得这跟这篇文章的主旨没什么关系,属于“赘文”、“闲笔”一类,然而细加琢磨却能发现游览桐君山的这一大段文字与后面游览严子陵钓台的一大段文字存在紧密的内在联系。因为在游览桐君山的过程及严子陵钓台的过程中,作者时时流露出惆怅、空虚、失落、幻灭等浓郁的遁世情绪是前后一致的。如若去掉夜游桐君山这一大段文字,而让作者直奔主旨——直接描写游览严子陵钓台的情形,那么,这篇文章就缺少思想情绪上的铺垫,使作者所要传达的主旨及情调显得相对直露、淡薄,难以达到现在那种引人入胜,发人深思的艺术境界。从阅读的效果上来看,去掉夜游桐君山这段文字,整篇文章的味道也就淡得多了。

这篇散文在艺术表现形式方面也极具特色。首先是情景交融。作者善于把主观心态与客观景物不着痕迹地融合在一起,即行家通常所谓的“移情于景”,“解景生情”。比如写夜游桐君山山顶这一节文字,作者用“灰白的云”、“欲藏还露”的“半规月影”以及山脚下桐江上“忽明忽灭”的“灯光”,来表现他当时淡淡的哀愁及某种幻灭的心境,是极为生动而传神的。其次,作者在语言的运用上也非常出色。文中以现代白话为主,也多处使用具有表现力的文言,既明白畅晓,又精练生动,对动词的运用更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比如作者写他游完钓台后,产生题诗留念的冲动,便用“慕贤的心一动,醺人的臭技自然是难熬了”这样的句子来表达。其中的“动”、“熬”这两个动词把作者当时复杂、微妙的内心世界揭示得可谓酣畅淋漓。此外,作者善于把握文章的情绪节奏,整篇文章情绪节奏始终舒缓,给人一种静态的美(正如文中在写到游览严子陵钓台过程中所强烈感受到的一个“静”字),而且营造了一种如梦似幻的情绪氛围,十分切合作者的心境;再其次,作者还善于用古诗来点出文章的意旨。文中两次提到他自己写的一首古体诗(即郁达夫自称的“歪诗”)。第一次是在“做了党官的朋友”面前背诵出来的,反讽意思十分明显;第二次是用作严子陵钓台的留念之作,仍保持其反讽之意,只是心情更显出几分沉痛。这首诗曲折地传达出保持民族正义的思想,作者把它巧妙地嵌镶在篇章中,不啻是一颗“文眼”,起到了提携全文与画龙点睛的作用。正是这些艺术方面的出色表现,使这篇《钓台的春昼》成为受人赞誉的传世之作。

超山的梅花

凡到杭州来游的人,因为交通的便利,和时间的经济的关系,总只在西湖一带,登山望水,漫游两三日,便买些土产,如竹篮纸伞之类,匆匆回去;以为雅兴已尽,尘土已经涤去,杭州的山水佳处,都曾享受过了。所以古往今来,一般人只知道三竺六桥,九溪十八涧,或西湖十景,苏小岳王;而离杭城三五十里稍东偏北的一带山水,现在简直是很少有人去玩,并且也不大有人提起的样子。

在古代可不同;至少至少,在清朝的乾嘉道光,去今百余年前,杭州人的好游的,总没有一个不留恋西溪,也没有一个不披蓑戴笠去看半山(即皋亭山)的桃花,超山的香雪的。原因是因为那时候杭州和外埠的交通,所取的路径都是水道;从嘉兴上海等处来往杭州,运河是必经之路。舟人塘栖,两岸就看得到山影;到这里,自杭州去他处的人,渐有离乡去国之感,自外埠到杭州来的人,方看得到山明水秀的一个外廓;因而塘栖镇,和超山,独山等处,便成了一般旅游之人对杭州的记忆的中心。

超山是在塘栖镇南,旧日仁和县(现在并入杭县了)东北六十里的永和乡的,据说高有五十余丈,周二十里(成淳《临安志》作三十七丈),因其山超然出于皋亭黄鹤之外,故名。

从前去游超山,是要从湖墅或拱宸桥下船,向东向北向西向南,曲折回环,冲破菱荇水藻而去的;现在汽车路已经开通,自清泰门向东直驶,至乔司站落北更向西,抄过临平镇,由临平山西北,再驰十余里,就可以到了:“小红唱曲我吹箫”的船行雅处;现在虽则要被汽车的机器油破坏得丝缕无余,但坐船和坐汽车的时间的比例,却有五与一的大差。

汽车走过的临平镇,是以释道潜的一首“风蒲猎猎弄轻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的绝句出名;而超山北面的塘栖镇,又以南宋的隐士,明末清初的田园别墅出名;介与塘栖与超山之间的丁山湖,更以水光山色,鱼虾果木出名;也无怪乎从前的文人骚客,都要向杭州的东面跑,而超山皋亭山的名字每散见于诸名士的歌咏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