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现代名家散文经典(散文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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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徐志摩(4)

超山脚下,塘栖附近的居民,因为住近水乡,阡陌不广之故,所靠以谋生的完全是果木的栽培。自春历夏,以及秋冬,梅子,樱桃,批杷,杏子,甘蔗之类的出产,一年总有百万元内外。所以超山一带的梅林,成千成万;由我们过路的外乡人看来,只以为是乡民趣味的高尚,个个都在学林和靖的终身不娶,殊不知实际上他们却是正在靠此而养活妻孥的哩!

超山的梅花,向来是开在立春前后的;梅干极粗极大,枝叉离披四散,五步一丛,十步一坂,每个梅林,总有千株内外,一株的花朵,又有万颗左右;故而开的时候,香气远传到十里之外的临平山麓,登高而远望下来,自然自成一个雪海;近年来虽说梅株减少了一点,但我想比到罗浮的仙境,总也只有过之,不会不及。

从杭州到超山去的汽车路上,过临平山后,两旁已经有一处一处的梅林在迎送了,而汇聚得最多,游人所必到的看梅胜地,大抵总在汽车站西南,超山东北麓,报慈寺大明堂(亦称大明寺)前头,梅花丛里有一个周梦坡筑的宋梅亭在那里的周围五六里地的一圈地方。

报慈寺里的大殿(大约就是大明堂了罢?),前几年被寺的仇人毁坏了,当时还烧死了一位当家和尚在殿东一块石碑之下。但殿后的一块刻有吴道子画的大士像的石碑,还好好地镶在壁里,丝毫也没有动。去年我去的时候,寺僧刚在募化重修大殿;殿外面的东头,并且已经盖好了三间厢房在作客室。后面高一段的三间后殿,火烧时也不曾烧去,和尚手指着立在殿后壁里的那一块石刻大士像碑说:“这都是这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的福佑!”

在何春渚删成的《塘栖志略》里,说大明寺前有一口井,井水甘冽!旁树石碣,刻有“一人堂堂,二曜重光,泉深尺一,点去冰旁;二人相连,不欠一边,三梁四柱烈火然,添却双钩两日全”之碑铭,不识何意等语。但我去大明堂(寺)的时候,却既不见井,也不见碑;而这条碑铭,我从前是曾在一部笔记叫作《桂苑丛谈》的书里看到过一次的。这书记载着:“令狐相公出镇淮海日,支使班蒙,与从事诸人,俱游大明寺之西廊,忽睹前壁,题有此铭,诸宾皆莫能辨,独班支使曰:‘得非大明寺水,天下无比八字乎?’众皆恍然。”从此看来,《塘栖志略》里所说的大明寺井碑,应是抄来的文章,而编者所谓不识何意者,还是他在故弄玄虚。当然,寺在山麓,地又近水,寺前寺后,井是当然有一口的:井里的泉,也当然是清冽的;不过此碑此铭,却总有点儿可疑。

大明寺前的所谓宋梅,是一棵曲屈苍老,根脚边只剩了两条树皮围拱,中间空心,上面枝干四叉的梅树。因为怕有人折,树外面全部是用一铁丝网罩住的。树当然是一株老树,起码也要比我的年纪大一两倍,但究竟是不是宋梅,我却不敢断定。去年秋天,曾在天台山国清寺的伽蓝殿前,看见过一株所谓隋梅;前年冬天,也曾在临平山下安隐寺里看见过一枝所谓唐梅;但所谓隋,所谓唐,所谓宋等等,我想也不过“所谓”而已,究竟如何,还得去问问植物考古的专家才行。

出大明堂,从梅花林里穿过,西面从昊昌硕的坟旁一条石砌路上攀登上去,是上超山顶去的大路了。一路上有许多同梦也似的疏林,一株两株如被遗忘了似的红白梅花,不少的坟园,在招你上山,到了半山的竹林边的真武殿(俗称中圣殿)外,超山之所以为超,就有点感觉得到了;从这里向东西北的三面望去,是汪洋的湖水,曲折的河身,无数的果树,不断的低岗,还有塘的两面的点点的人家;这便算是塘栖一带的水乡全景的鸟瞰。

从中圣殿再沿石级上去,走过黑龙潭,更走二里,就可以到山顶,第一要使你骇一跳的,是没有到上圣殿之先的那一座天然石筑的天门。到了这里,你才晓得超山的奇特,才晓得志上所说的“山有石鱼石笋等,他石多异形,如人兽状”。诸记载的不虚,实实在在,超山的好处,是在山头一堆石,山下万梅花,至若东瞻大海,南眺钱江,田畴如井,河道如肠,桑麻遍地,云树连天等形容词,则凡在杭州东面的高处,如临平山黄鹤峰上都用得着的,并非是超山独一无二的绝景。

你若到了超山之后,则北去超山七里地外的塘栖镇上,不可不去一到。在那些河流里坐坐船,果树下跑跑路,趣味实在是好不过。两岸人家,中夹一水;走过丁山湖时,向西面看看独山,向东首看看马鞍龟背,想像南宋垂亡,福王在庄(至今其地还叫作福王庄)上所过的醉生梦死脂香粉腻的生涯,以及明清之际,诸大老的园亭别墅,台榭楼堂,或康熙乾隆等数度的临幸,包管你会起一种像读《芜城赋》似的感慨。

又说到了南宋,关于塘栖,还有好几宗故事,值得一提。第一,卓氏家乘《唐栖考》里说:“唐栖者,唐隐士所栖也;隐士名珏,字玉潜,宋末会稽人。少孤,以明经教授乡里子弟而养其母,至元戊寅,浮图总统杨连真伽,利宋攒宫金玉,故为妖言惑主听,发掘之。珏怀愤,乃货家具,召诸恶少,收他骨易遗骸,瘗兰亭山后,而树冬青树识焉。珏后隐居唐栖,人义之,遂名其地为唐栖。”这镇名的来历说。原是人各不同的,但这也岂不是一件极有趣的故实么?还有塘栖西龙河圩,相传有宋宫人墓;昔有士子,秋夜凭栏对月,忽闻有环珮之声,不寐听之,歌一绝云:“淡淡春山抹未浓,偶然还记旧行踪,自从一入朱门去,便隔人间几万重。”闻之酸鼻。这当然也是一篇绝哀艳的鬼国文章。

塘栖镇跨在一条水的两岸,水南属杭州,水北属德清;商市的繁盛,酒家的众多,虽说只是一个小小的镇集,但比起有些县城来,怕还要闹热几分。所以游过超山,不愿在山上吃冷豆腐黄米饭的人,尽可以上塘栖镇上去痛饮大嚼;从山脚下走回汽车路去坐汽车上塘栖,原也很便,但这一段路,总以走走路坐坐船更为合适。

【赏析】

郁达夫擅长于写作游记散文,他不只是满足于把山水的原貌再现与勾勒出来,而且善于把自己对于历史、现实、人生的感受与思考巧妙地融入其中,使他笔下优美的景物因人文因素的加入顿时变得厚重起来。这一篇《超山的梅花》便具有这一特点,它在总体上显得曲折有致,含蕴丰富而深刻。

作者一开头便用抑扬手法善意地批评游人们在欣赏杭州风景名胜时的某种盲从心态,随后指出超山的梅花因时代变迁而不该遭受的冷落,由此切题,借以引起读者的欣赏兴趣,然后顺承自然地点出了超山所在的地理位置、得名由来,并在读者急于目睹梅花佳景之际,运用生动而形象的笔法总括性地叙述了梅花在花期千树万花一齐开放的盛景,将读者的寻奇探胜的好奇之心进一步激发起来,可谓深谙读者的阅读心理。之后,作者从容不迫地将看梅胜地——超山东北麓四周有特点的景物一一加以清晰而细致的描叙,令人产生历历在目之感。在文章后半部分作者自叙登高俯视,以“山头一堆石,山下万梅花”一语来概括“超山的好处”,可谓道出了超山梅花的精髓所在,文章至此可以收尾了,然而作者笔锋一转,又花了二三段文字来介绍超山北面的塘栖镇有关风物及历史传说,与超山及超山的梅花表面上无甚联系,看似一段闲笔,然而为文章增加了不少知识及情趣性,情调显得更足,也使文章的结构突破了臼窠,颇见匠心。

假如作者如上所述地描述了观赏超山梅花的旅游路线上所见所闻,有那种准确细致的观察及形象、生动的表现能力,也算得上是一篇质量不差的散文了。然而作者并不到此为止,而是努力发掘自然山水所具有的思想价值,使这些自然界的景物成为思想价值的特殊载体。在这篇游记文章中,作者重点叙述了报慈寺大殿(大明堂)前石碑、水井的历史掌故,表达了作者对于世道沧桑的深沉感慨,文章结尾处写到“塘栖镇”时,作者由欣赏镇周围的山水触景生情似地联想到南宋福王不顾亡国之耻,沉浸在醉生梦死的荒淫生活的情形,隐晦地寄寓了作者对当时一些在日本企图灭亡中国时而苟且偷生的权贵人物的不满与讽刺,并由塘栖镇的镇名由来叙述了一位义不媚敌的隐士的感人事迹,暗含了作者在人格楷模上的一种见贤思齐式的自我激励。这篇散文写于1935年,鉴于当时严峻的国家形势以及混乱、丑恶的社会现实,作者只得把自己的一腔怨愤和遁世情绪寄寓于“超山的梅花”以及与之相关的景物之间,使得郁达夫这篇游记陡增魅力,在思想及艺术性方面都显出不俗的品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