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崇
钢笔点在宣纸上停留一会儿,你就可以看到墨水在纸上扩张,由小变大的墨痕肆无忌惮地长下去,如同回忆的蔓延。
过去的时光在我眼前徘徊,它们有着温润而明亮的眼睛,穿梭于我一路走来头顶上云的缝隙中,我边赶路边抬头看。
我时常会沉湎于一些小小的细节,比如,一只手握笔的姿势。初中毕业那个暑假燥热而冗长,在我厌倦了在家里重复无聊的生活时,我看到一则广告,上面说某美院学生办了一个国画班,我决定去报名,把丢了许久的国画拾起来。
我按照广告上指明的路径走,路的拐弯处跳出来几棵树,它们长着招摇的大叶子,肥头大耳地挡在一间教室前面。就是这里了吧。
蝉大声地嚷嚷,这里愈发安静。我轻轻挪到教室外面,把鼻子贴在玻璃窗上往里面看,黑板上挂着写意的梅兰竹菊,那幅菊花笼着苍白的神情,孤傲地挺立,右上角题着:“秋魂。”好漂亮的字,应该出自怎样的一只手呢?
“你是来学画的吗?”背后有人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转过头看到一张洒满阳光的脸,我点头,感觉到空气中的颗粒和脸部皮肤的轻微摩擦。
他拿钥匙打开教室的门,“你来早了,”他边往里面走边说,“其他学生还在午休。”
我闻到一股墨汁和颜料混合的气味,墨碗、颜料盒、毛笔、宣纸……满眼都是让人迷醉的物件。
“这就是画室了。”他说话时没看我,而是径直走向一个座位——原来是个学生,我听他说话的语气好像是个老师啊。然而他并没有坐下,只是弯下腰,在位子下面拾起一张被风吹落的宣纸,把它轻轻压在镇纸下,他转身走上讲台,示意我过去。他真的是老师,我嘀咕着。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格和一支笔递给我。在这个瞬间,我忘却了呼吸,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漂亮的手,纤细的手指顶端嵌着饱满的指甲。手背白皙透明,隐隐现着青色的血管,它随意弯曲的姿态里透出孤傲和高贵。在那个寂静的午后,我震惊于它的美好。
一场场雨冲刷着教室外面繁茂的树叶,我几乎熟悉了每一棵树身上的伤疤,却不认得大部分同学的面孔。因为在画室里,我除了画画,就盯着范画想象上面题的字是如何被那只手写出来的。我细细品味每一个笔画的转折、每两个笔画间的转换,品味出淡淡的芳醇。
有的时候他就在讲台桌上画范画贴出来给我们看。他铺了毡毯,展开宣纸,我看他挥墨,焦、浓、重、淡、清;我看他点彩,红、黄、绿、蓝、紫;我看他灵活的手腕和沉溺其中的表情,只是不敢看握笔的那只手。我宁愿认为,那只是一个完美的意象,而非客观存在的物体,因为看得太仔细,就会消失不见。正如你在梦中看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带着光晕在不远处冲你笑,你走近,就会从梦中醒来,而刚才的所见已经同梦一起散去。“春梦随云散。”他的手就是云。
所以,我每次看他的手握笔作画的样子,都是匆匆一瞥,便慌忙移开视线。多年后有一次我用手去托一个很烫的红薯,然后触电般抽回手来,在那一刻,我想起曾经的无数个一瞥。
每次远远观望他,我的心都很平静,只是在靠得较近的时候,我才有莫名其妙的心悸。干净清爽的气味从他身上飘出来,与满室墨汁的清香混合在一起。他走下来逐个指导时,会有几分钟停留在我的位子旁。他握住我的笔作示范,几根瘦竹翠灵灵地在纸上挺直腰杆,几朵荷花羞答答地吐出嫩蕊,每一笔的浓淡都恰到好处,我想,这定然与那只奇妙的手有关,别人的手心是绽不出花朵来的。
或许他的画于今天的我来看,并没有当时我所坚持认为的那般完美。而那时的我,在蝉鸣聒噪的教室里虔诚地看着那只神圣的手如何蘸墨如何泼洒如何点缀如何题款又如何把新画挂到黑板前,直到今天我仍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里朝圣般的幸福。
我的分心致使我的画进步甚微,我在宣纸上练习的时候,反复回忆他用笔的姿势,刻意的模仿扼杀了笔触的灵动,结果整幅画看起来犹犹豫豫,拖泥带水。终于有一天,他看着我交上去的一幅画说:“你没有用心画啊。”我沉默了,我的心开始一点点往下坠,落进水里。
休息的时候我到水池边洗笔,我蹲下来,拢紧白裙子,笔在水中漂浮,笔尖吐着一丝丝墨线,浓墨变淡,最终没有颜色。我看着自己的脸晃在水里,想,我是喜欢上他了吗?
直到暮色四合,我才站起身回家。
我开始在家里备一套笔墨纸砚,每天都在写字台上画菊花,一种清冷恬淡、素雅明丽、狂放高傲的花朵。
我用藤黄色和曙红色调成一种绮丽的颜色,然后用它在纸上描绘菊花清瘦明艳的花瓣。我用笔先蘸浓墨再蘸淡墨,在纸上拖出菊花沧桑饱满的躯干。越来越多的菊花姿态各异地在书房里恣放不羁,我感觉风穿过我的手指,赋予它们灵韵,我感觉好像自己在跳,跳在菊花丛里,一身素衣,头巾漉过香醇的佳酿。
所有美好的意念都源于我的一个秘密梦想。我希望自己能够画出最好的菊花,捧到他面前,请他用那只美妙绝伦的手,在画的右上方题这样一首诗:“娇羞默默同谁诉,不语婷婷日又昏。”多么完美的组合——用最纯净的感情画出的画,用最美好的手写下的字,他应该会明白我的心意吧。
日子过得很快。经常下雨的天气令人沉闷,有时候听到雨点打在树叶上的响声,外面的世界一片狼藉,我不动声色,继续画菊。
一个落过阵雨的下午,我在潮湿的空气中画出带露的秋菊,我埋头点上最后一片叶子的时候,他站在讲台上,说话了:“今天的练习就到此为止,暑假就要结束了,我也快开学了。”听到这里我的心钝钝地疼了一下。手握着蘸过墨的笔悬在半空,抬头看他。
“由于一些事情,我明天就要回学校去。所以……”他还在说什么,但后面的话被同学们的喧哗淹没了,我没有听到。我悄悄低下头,可,可我的菊花,还没画好呢,你怎么能走呢?
我的泪拍在宣纸上,冲淡一块墨迹。手里的笔骤然滴下一滴墨,摔在画的右上角——我为他留的空白里,它扩散开来,中心是较重的颜色,周围逐渐变淡,直到只有氤氩的水气。
我收拾好画具,带着这幅题了几滴泪和一滴墨的画,离开。走出门口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被学生们围住的他。那只手被密密麻麻的身体遮住了。外面的蝉鸣铺天盖地而来,我心里没有一丝杂音。
长大以后,我常常仰头看天上的云,它们多么像是那只手心里绽放的花朵!花朵挤挨的缝隙里,藏着一个年少的梦。
长大以后,我常常仰头看天上的云,它们多像是那只手心里绽放的花朵!花朵挤挨的缝隙里,藏着一个年少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