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用闲适对付人生:林语堂生活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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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感悟内心(2)

我们现在必须承认:生活及思想的简朴性是文明与文化的最崇高最健全的理想,同时也必须承认当一种文明失掉了它的简朴性,而浸染习俗,熟悉世故的人们不再回到天真纯朴的境地时,文明就会到处充满困扰,日益退化下去。于是人类变成在他自己所产生的观念、思想、志向和社会制度之下,当着奴隶,担荷这个思想、志向和社会制度的重担,而似乎无法摆脱它。幸而人类的心智尚有一种力量,能够超脱这一切观念、思想、志向而付之一笑,这种力量就是幽默家的微妙处。幽默家运用思想和观念,就像高尔夫球或弹子戏的冠军运用他们的球,或牧童冠军运用他们的缰绳一样。他们的手法,有一种因熟练而产生的从容,有着把握和轻快的技巧。总之,只有那个能轻快地运用他的观念的人,才是他的观念主宰,只有那个能做他的观念主宰的人,才不被观念所奴役。严肃终究不过是努力的标记,而努力又只是不熟练的标志。一个严肃的作者在观念的领域里是呆笨而局促的,正如一个暴发户在社交场中那样呆笨而不自然一样。他很严肃,因为他和他的观念相处还不曾达于自然。

说起来有点矛盾,简朴也就是思想深刻的标志和象征。在我看来,在研究学问和写作上,简朴是最难实现的东西。欲求思想明澈已经是一桩困难的事情,然而简朴更须从明澈中产生出来。当一个作家在役使一个观念时,我们也可说那观念在役使他。这里有一桩普通的事实可以证明:一个刚从大学里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出来的大学助教,他的讲辞总是深奥繁杂,极其难于理解,而只有资格较老的教授们才能把他的思想单纯地用简明易解的字句表达出来。如果一个年轻的助教不用他自矜博学多才的语句来讲解,他确有出类拔萃而远大的前途的。由技术到简朴,由专家到思想家,其间的过程,根本是一种知识的消化过程,我认为是和新陈代谢的作用完全一样的。一个博学的学者,须把那专门的知识消化了,并且和他的人生观察联系起来,才能够用平易简明的语句把这专门知识贡献出来。在他刻苦追求知识的时间中[我们就假定说是詹姆斯(WilliamJames)的心理学知识吧],我觉得一定有许多次"心神清爽的休息",好像一个人在疲乏的长途旅行中停下来喝一杯清凉的饮料一样。在那休息的时间中,那些真正的人类专家,会把自己反省一下,"我们到底在做什么?"简朴必须先消化和成熟,当我们渐渐长大成人的时候,思想会变得更明澈,无关紧要的一点或虚假的一面,将尽被剔去,不再骚扰我们。等到观念有了较明确的形态后,一大串的思想便渐渐变成一个简括的公式,突然地有一天在一个明朗的清晨跑进了我们的脑子,于是我们的知识便达到了真正光辉的境界。嗣后便再不用努力了,真理已变得简单易解,读者也将觉得真理本身是简易的,公式的形成是自然的,因此获得很大的快乐。这种思想上和风格上的自然性--中国的诗人和批评家那么羡慕着--常常被视为是一种逐渐成熟的发展过程。当我们讲到苏东坡的散文逐渐成熟时,我们便说他"渐近自然",这种风格已经把青年人的爱好华丽、夸炫、审美技艺和文艺夸张等心理一概消除。

幽默感滋养着这种思维的简朴性,这是很自然的事。一般地说,幽默家比较接近事实,而理论家则比较注重观念,当一个人跟观念本身发生关系时,他的思想会变得非常复杂。在另一方面,幽默家浸沉于突然触发的常识或智机,它们以闪电般的速度显示我们的观念与现实的矛盾。这样使许多问题变得简单。不断地和现实相接触,给了幽默家不少的活力、轻快和机巧。一切装腔作势、虚伪,学识上的胡诌、学术上的愚蠢和社交上的欺诈,将完全扫除净尽。因为人类变得有机巧有机智了,所以也显见得更有智慧。一切都是简单清楚。所以我相信只有当幽默的思维方式普遍盛行时,那种以生活和思维的简朴为特性的健全而合理的精神才会实现。

做文与做人

一、做文可,做人亦可,做文人不可

向来在中国文人之地位很高,但是高的都是死后,在生前并不高到怎样。我们有句老话,叫做"词穷而后工",好像不穷不能做诗人。辜鸿铭潦倒以终世,我们看见他死了,所以大家说他是好人,而予以相当的同情,但是辜鸿铭倘尚活着,则非挨我们笑骂不可。我们此刻开口苏东坡,闭口白居易,但是苏东坡若活着,则非挨我们笑骂不可。苏东坡生时贬流黄州,大家好像好意迫他穷,成就他一个文人,死后尚且一时诗文在禁。白居易生时,妻子就不大看得起他,知音者只有元稹、邓鲂、唐衢几人。所以文人向例是偃蹇不遂的。偶尔生活较安适,也是一桩罪过。所以文人实在没有什么做头。我劝诸位,能做军阀为上策;其次做官,成本轻,利息厚;再其次,入商,卖煤也好,贩酒也好。若真没事可做,才来做文章。

二、文人与穷

我反对这文人应穷的遗说。第一,文人穷了,每好卖弄其穷,一如其穷已极,故其文亦已工,接着来的就是一些什么浪漫派、名士派、号啕派、怨天派;第二,为什么别人可以生活舒适,文人便不可生活舒适?颜渊在陋巷固然不改其忧,然而颜渊居富第也未必便成坏蛋;第三,文人穷了,于他自己实在没有什么好处。在他人看来很美,死后读其传略,很有诗意,在生前断炊是没有什么诗意的,这犹如我不主张红颜薄命,与其红颜而薄命,不如厚福而不红颜。在故事中讲来非常缠绵凄恻,身历其境,却不甚妙。我主张文人也应跟常人一样,故不主张文人应特别穷之说。这文人与常人两样的基本观念是错误的,其流祸甚广,这是应当纠正的。我们想起文人,总是一副穷形极相。为什么这样呢?这可分出好与不好两面来说。第一,文人不大安分守己,好评是非,人生在世,应当马马虎虎,糊糊涂涂,才会腾达,才有福气,文人每每是非辨得太明,泾渭分得太清。黛玉最大的罪过,就是她太聪明。所以红颜每多薄命,文人亦多薄命。文人遇有不合,则远引高蹈,扬袂而去,不能同流合污下去,这是聪明所致;二则,文人多半是书呆,不治生产,不通世故,尤不肯屈身事仇,卖友求荣,所以偃蹇是文人自招的。然而这都还是文人之好处。尚有不大好处,就是文人似女人。第一,文人薄命与红颜薄命相同,我已说过;第二,文人好相轻,与女人互相评头品足相同。世上没有在女人目中十全的美人,一个美人走出来,女性总是评她,不是鼻子太扁,便是嘴太宽,否则牙齿不齐,再不然便是或太长或太短,或太活泼,或太沉默。文人相轻也是此种女子入宫见妒的心理。军阀不来骂文人,早有文人自相骂。一个文人出一本书,便有另一文人处心积虑来指责。你想他为什么出来指责,就是要献媚,说你皮肤不嫩,我姓张的比你嫩白;你眉毛太粗,我姓李的眉毛比你秀丽。于是大家争营对垒,成群结党,一枪一矛,街头巷尾,报上屁股,互相臭骂,叫武人见了开心,等于妓院打出全武行,叫路人看热闹。文人不敢骂武人,所以自相谩骂以出气,这与向来妓女骂妓女,因为不敢骂嫖客一样道理。原其心理,都是大家要取媚于世;第三,妓女可以叫条子,文人亦可以叫条子。今朝事秦,明朝事楚,事秦事楚皆不得,则于心不安。武人一月出八十块钱,你便可以以大挥如椽之笔为之效劳。三国时候,陈孔璋投袁绍,做起文章骂曹操为豺狼,后来投到曹家,做起檄来,骂袁绍为蛇虺。文人地位到此已经丧尽,比妓女不相上下,自然叫人看不起。

三、所谓名士派与激昂派

我主张文人亦应规规矩矩做人,所以文人种种恶习,若寒,若懒,若借钱不还,我都不赞成。好像古来文人就有一些特别坏脾气,特别颓唐,特别放浪,特别傲慢,特别矜夸。因为向来有寒士之名,所以寒士二字甚有诗意,以寒穷傲人;不然便是文人应懒,什么"生性疏慵",听来甚好,所以想做文人的人,未学为文,先学疏懒(毛病在中国文字"慵"、"疴"诸字太风雅了)。再不然便是傲慢,名士好骂人,所以我来骂人,也可成为名士。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这都不是好习气。这里大略可分为二派:一名士派,二激昂派。名士派是旧的,激昂派是新的。大概因为文人一身傲骨,自命太高,把做文与做人两事分开,又把孔夫子的道理倒栽。不是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而是既然能文,便可不顾细行。作了两首诗,便自命为诗人,写了两篇文,便自诩为名士。在他自己的心目中,他已不是常人了,他是一个文豪,而且是了不得的文豪,可以不做常人。于是人家剃头,他便留长发;人家纽纽扣,他便开胸膛;人家应该勤谨,他应该疏懒;人家应该守礼,他应该傲慢,这样才成一个名士,自号名士,自号狂生,自号才子,都是这一类人,这样不真在思想上用功夫,在写作上求进步,专学上文人的恶习气,文字怎样好,也无甚足取。况且在真名士,一身潇洒不羁,开口骂人而有天才,是多少可以原谅,虽然我认为真可不必。而在无才的文人,学上这种恶习,只令人作呕。要知道诗人常狂醉,但是狂醉不是诗人,才子常风流,但是风流未必就是才子。李白可以散发泛扁舟,但是散发者未必便是李白。中外名士每每有此种习气,像王尔德一派便是以大红背心炫人的,劳伦斯也主张男人穿红裤子、红背心。红裤子原来都是一种愤世嫉俗的表示,但是我想这都可以不必。文人所以常被人轻视,就是这样装疯,或衣履不整,或约会不照时刻,或办事不认真。但健全的才子,不必靠这些阴阳怪气作点缀。好像头一不剃,诗就会好。胡须生虱子,就自号为王安石,夜夜御女人就自命为纪晓岚。为什么你本来是一个好好有礼的人,一旦写两篇文章,出一本文集,就可以对人无礼。为什么你是规规矩矩的子弟,一旦做文人,就可以诽谤长上,这是什么道理?这种地方,小有才的人尤应谨慎,说来说去,都是空架子,一揭穿不值半文钱。其缘由不是他才比人高,实是神经不健全,未受教训,易发脾气。一般也是因为小有才的人,写了两篇诗文,自以为不朽杰作,吟哦自得,"一事惬当,一句清巧,神厉九霄,志凌千载,自吟自赏,不觉更有旁人。"彼辈若能对自己幽默一下,便不会发这神经病。

名士派是旧的,激昂派是新的。这并不是说古昔名士不激昂,是说现代小作家有一特别坏脾气,动辄不是人家得罪他,便是他得罪人家;而由他看来,大半是人家得罪他。再不然,便是他欺侮人家,或人家欺侮他,而由他看来,大半是人家欺侮他。欺侮是文言,白话叫做压迫。牛毛大一件事,便呼天喊地,叫爷叫娘,因为人家无意中得罪他,于是社会是罪恶的,于是中国非亡不可。这也是与名士派一样神经不健全,将来吃苦的,不是万恶的社会,"也不是将亡的中国!"而是这位激昂派的诗人自身。你想这样到处骂人的人,就是文字十分优美,有谁敢用,所以常要弄到失业,然后怨天尤人,诅咒社会。这种人跳下黄浦,也于社会无损。这种人跳下黄浦,叫做不幸,拉他起来,叫做罪过。这是"不幸"与"罪过"之不同。毛病在于没受教育。所谓教育,不是说读书,因为他们书读得不少,是说学做人的道理。

所以新青年常息此种毛病,一因在新旧交流青黄不接之时,青年侮视家长,侮视师傅以为常,没有家教,又没有师教,于是独往独来,天地之间,唯我一人,通常人情世故之ABC尚不懂。我可举一极平常的例,有一青年住在一老年作家的楼下,这位老作家不但让他住,还每月给他二十块钱用,后来青年再要向老作家要钱,认为不平等,他说你每月进款有三百元,为什么只给我二十元,于是他咒骂老作家压迫他,甚至写文章骂他,这文章就叫做激昂派的文章。又有一名流到上海,有一青年去见他,这位名流从二时半等到五时,不见他来,五时半接到一封大骂他的信,讥他失约。这也是激昂派的文章。这都是我朋友亲历的事,我个人也常有相同的经验。有的因为投稿不登出来,所以认为我没有人格,欺侮无名作者,所以中国必亡。这习惯要不得的,将来只有贻害自己。大概今日吃苦的商店学徒礼貌都在大学生之上,人情事理也比青年作家通达。所以我如果有什么机关,还是敢用商店学徒,而不敢用激昂派青年。一个人在世上总得学学做人的道理。以上我说这是因为现代青年在家不敬长上失了家教,另一理由便是所谓现代文学的浪漫潮流,情感都是怒放的,而且印刷便利,刊物增加,于是你也是作家,我也是作家,而且文学都是愤慨,结果把人人都骂倒了,只有剩他一人在负救国之责任。一人救不了国,责任太重,所以言行中也不时露出愤慨之情调,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就是所谓乱世之音,并不是说青年一愤慨,世就会乱起来,是说世已乱了,所以难免有哀怨之音。大概何时中国飞机打到东京去,中国战舰猛轰伦敦之时,大家也就有了盛世之风,不致处处互相轻鄙,互相对骂出气了。

四、唯美派

其次,有所谓唯美派,就是所谓"为艺术而艺术",这唯美派是假的,所以我不把他算为真正一派。西洋穿红背心红裤子之文人,便属此类,我看不出为艺术而艺术有什么道理,虽然也不与主张"为人生而艺术"的人意见相同,不主张唯有宣传主义的文学,才是文学。

世人常说有两种艺术,一为为艺术而艺术,一为为人生而艺术;我却以为只有两种,一为为艺术而艺术,一为为饭碗而艺术。不管你存意为人生不为人生,艺术总跳不出人生的。文学凡是真的,都是反映人生,以人生为题材。要紧的是成艺术不成艺术,成文学不成文学。要紧的不是阿Q时代过去未过去,而是阿Q写得活灵活现不;写得活灵活现,就是反映人生。《金瓶梅》你说是淫书,但是《金瓶梅》写得逼真,所以自然而然能反映晚明时代的市井无赖及土豪劣绅,先别说他是讽刺非讽刺,但先能入你的心,而成一种力量。白居易是为人生而文学者,他看不起嘲风雪,弄花草的诗文,他自评自己的诗,以讽喻诗及闲适诗为上,且不满意世俗之赏识他的杂律诗、长恨歌。讽喻诗,你说是为人生而艺术是好的,但是他的闲适诗,你以为是消沉放逸,但何尝不是恰养性情有关人生之作,哀思为人生之一部,怡乐亦人生之一部。白居易有讽喻诗,没有闲适诗,就不成其为白居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