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用闲适对付人生:林语堂生活的艺术
31496200000015

第15章 感悟内心(3)

因为凡文学都反映人生,所以若是真艺术都可以说是反映人生,虽然并不一定呐喊,所以只有真艺术与假艺术之别,就是为艺术而艺术,及为饭碗而艺术。比方照相,有人为照相而照相,有人是为饭碗而照相。为照相而照相是素人,是真得照相之趣,为饭碗而照相,是照相家,是照他人的老婆的相来养自己的老婆。文人走上这路,就未免常要为饭碗而文学,而结果口不从心,只有产生假文学。今天吃甲派的饭,就骂乙派;明天吃乙派的饭,就骂甲派,这叫做想做文人,而不想做人,就是走上陈孔璋之路,也是走上文妓之路。这样的文人,无论你如何开口救国,闭口大众,面孔如何庄严,笔下如何幽默,必使文风日趋于卑下。在救国之喊声中,自己已暴露亡国奴之穷相来。文风卑鄙,文风虚伪,这是真正亡国之音。

五、我看人行径不看人文章

因为有这种种假文学,所以我近来不看人文章,只看人的行径。这样把道德与文章混为一谈,似乎不合理。但是此中有个分别。创作的文学,只以文学之高下为标准,但是理论的文学,却要看其人能不能言顾其行。我很看不起阮大铖之为人,但是仍可以喜欢他的《燕子笺》。这等于说比如我的厨子与人通奸,而他做的点心仍然可以很好吃。一人能出一部小说杰作,即使其人无甚足取,我还是要看。但是在讲理与批评满口道学的文章就不同,其人不足论,则其文不足观。这就是所谓载道文章最大的危险。一人若不先在品格上、修养上下工夫,就会在文章上暴露其卑劣的品性,现代文人最好骂政客无廉耻,自己就得有廉耻。前几年福建有地方政府勒收烟苗捐,报上文章大家挥毫痛骂烟毒,说鸦片可以亡国灭种,后来一家报馆每月领了七十五元,大家就鸦雀无声。这样鼓吹礼义廉耻是鼓吹不来的。舆论的地位是高于政界,开口骂人亦甚痛快,但是政客一月七十五元就可以把你封嘴,也不见得清高到怎样地步。文人自己鲜廉寡耻,怎么配来讥讽政府鲜廉寡耻。你骂政客官僚投机,也得照照自己的脸孔,是不是投机。你骂政府贪污,自己就不要克扣稿费,不要取津贴。将来中国得救,还是从各人身体力行自修其身救出来的。你骂官僚植党营私,就得看明你自己是不是狐群狗党。你骂资本主义,自己应会吃苦,不要势利,做骗子。你骂他人读古书,自己不要教古文,偷看古书。你骂吴稚晖、蔡元培、胡适之老朽,你自己也得打算有吴稚晖、蔡元培、胡适之的地位,能不能有这样操持。你骂袁中郎消沉,你也得自己照照镜子,做个京官,能不能像袁中郎之廉洁自守,兴利除弊。不然天下的人被你骂完了,只剩你一个人,那岂不是很悲观的现象?

六、文字不好无妨,人不可不做好

这样说来,文人还做得么?所以我向来不劝人做文人,只要做人便是。颜之推家训中说过:"但成学士,亦足为人,必乏天才,勿强操笔。"你们要明白,不做文人,还可以做人,一做文人,做人就不甚容易。如果不做文人,而可以做人,也算不愧父母之养育师傅之教训。子夏所谓贤与不贤,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日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孔子所谓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可见行字重要在文字之上。文做不好有什么要紧?人却不可不做好。

我想行字是第一,文字在其次。行如吃饭,文如吃点心。单吃点心不吃饭是不行的。现代人的毛病就是把点心当饭吃,文章非常庄重,而行为非常幽默。中国的幽默大家不是苏东坡,不是袁中郎,不是东方朔,而是把一切国事当儿戏,把官厅当家祠,依违两可,昏昏冥冥生子生孙,度此一生的人。我主张应当反过来,做人应该规矩一点,而行文不妨放逸些。你能一天苦干,能认真办铁路,火车开准时刻;或认真办小学;叫学生得实益,到了晚上看看小书,国不会亡的,就是看梅兰芳、杨小楼,甚至到跳舞场拥舞女,国也不会亡。文学不应该过于严肃枯燥,过于严肃无味,人家就看不下去。因为文学像点心,不妨精雅一点,技巧一点。做人道理却应该认清。但是在下还有一句话。我劝诸位不要做文人,因为做文人非遭同行臭骂不可,但是有人性好文学,总要掉弄文墨。既做文人,而不预备成为文妓,就只有一道:就是带一点丈夫气,说自己胸中的话,不要取媚于世,这样身份自会高。要有点胆量,独抒己见,不随波逐流,就是文人的身份。所言是真知灼见的话,所见是高人一等之理,所写是优美动人的文,独往独来,存真保诚,有气骨,有识见,有操守,这样的文人是做得的。袁中郎说得好:"物之传者必以质(质就是诚实,不空疏,有自己的见地,这是由思与学炼来的),文之不传,非不工也。树之不实,非无花叶也,人之不泽,非无肤发也,文章亦尔。(一人必有一人忠实的思想骨干,文字辞藻都是余事。)行世者必真,悦俗者必媚,真久必见,媚久必厌,自然之理也。"这样就同时可以做文人,也可以做人。

论人类的尊严

我在前一章里已经讨论过人类的不免一死和在动物界里的地位,以及人类文明本质上因此而发生的后果。可是我们觉得这个轮廓还不完全,我们还需要一种用以造成一个关于人类天性和人类尊严二者联合而成的圆满观念。噢,有了,人类的尊严--这就是我们所找寻的名词!我们必须对这一点多加说明,我们必须了解这尊严是由什么东西所造成,否则就会有谬误,而失掉它的踪迹。尤其是在二十世纪的现代和后代,我们随时有失掉我们尊严的危险。

如果你一定说我们是动物,那么你以为人类是最奇妙的动物吗?这一点我很同意。只有人类发明了一种文明,这就是难能可贵的事情。世间也许有形式更优良,构造更完美的高超动物,如马就是一例;其他如狮子,则有着更优美的肌肉;狗有着更灵敏的嗅觉,更驯良、更忠义的心地;鹰有着更锐利的视觉;鸽子有着更清晰的方向感觉;蚂蚁有着更节俭、更有纪律、更有劳作的能力;鸠鸽和鹿有着更温顺的脾气:牛有着更大的忍耐性和满足性;百灵有着更悦耳的歌喉;鹦鹉和孔雀有着更美丽的服饰。最后还有猴子有着一种更好的才能,使我比较喜欢猴子而不喜欢上述那些动物。人类因有一些猴子的好奇心和聪明,所以我就宁愿做人。就算蚂蚁像我上面所说,比我们有着更合理、更有纪律的社会,有着一个比今日西班牙更稳固的政府,可是它们没有图书馆和博物院,是不是?假如蚂蚁或象有一日发明一个大望远镜,或发现一颗新行星或预知月蚀的时候,或海豹假如能有一日发现微积分学,或海獭能够开浚巴拿马运河,我便要把锦标赠给它们,称它们为世界之主和宇宙的主宰。现在我们觉得很可自负,不过,这可以使我们足以自负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和人类尊严的精华究竟在哪里?最好都把它探索出来。

我在本书的卷首已约略暗示过,这种人类的尊严是由放浪者(中国文学上所尊敬的人物)的四种特质所造成。就是:一种嬉戏的好奇心,一种梦想的能力,一种纠正这些梦想的幽默感,一种在行为上任性的、不可测度的质素。这些特质合并起来便是由美国的个人学说所蜕变而来的中国人的观念。中国文学上所表现的放浪者是一幅极其生动的个人主义者的肖像,拥戴美国个人主义最有力的文学家惠特曼(WaltWhitman)之所以被人家称为"伟大的闲逸者",确是有来由的。

近乎戏弄的好奇心:人类文明的勃兴人类的放浪者怎样开始去爬上文明的山巅?他的远大的前程,或他的发展中的智力,事先可有一些什么征兆?这问题的答案,无疑地便是人类有一种嬉戏的好奇心,他开头就用他的双手去摸索,把一切东西都翻过来考验研究,像猴子在闲逸的时候把同伴的眼皮或耳朵拨开来,捉一捉虱,或竟是无目的地翻着玩玩。你到动物园去看一对猴子在彼此玩弄耳朵,便可意会到一个牛顿或一个爱因斯坦的前程。

人类以手去做嬉戏摸捉的活动形象,实是一个科学上的真理,而不仅是一个形象。当人类能够把身体直立起来,变成了两足动物后,他的双手已得到了解放,人类文明的根基就这样造了起来。我们甚至在猫的身上,当它们的前肢不必担负走路和支撑身体的任务时,也常可以看见这种嬉戏的好奇心。猫和猴子都有产生文明的可能,只可惜虽然猴子的手指因为攀握树枝,已经有了特异的发展,而猫掌依然还是一个掌--一块块的肉和软骨造成的东西。

让我暂时忘掉我不是一个及格的生物学家,而由这两只手的解放来考据一些人类的文明兴起,因为我有几句话要说,不过这话也许已经有人说过亦未可知。直立的姿势和双手的解放发生了极重大的后果,这使人类开始能够运用器具,产生了谦逊的意识,而且征服了女人;在这方面也许还有语言的发展,以及嬉戏的好奇心和探索本能的增强。大家都知道人类文明是由发现器具而开始,而这种发现就是因为人类晓得怎样运用他的双手的结果。当那只大人猿的一部分身体由树上伸下来时(也许因为他的身体太笨重吧),它的进化有两种趋向,不是变成用四只脚走路的狒狒,就是变成学用两只后脚走路的猩猩。由此可以猜想到人类的祖先一定不是狒狒,因为狒狒的前掌太忙了。在另一方面,猩猩至少已经能够直立起来,因此两只手可以得到自由,这种自由在全世界的文明发展上,它的意义是多么重大啊!那个时候,这人猿一定已经学会用手去采摘果子,而不必再用他的大颚。不久之后,他就居住在高崖上的山洞里,能搬起石头,由崖上滚下来攻打他的敌人。这是人类所用的第一个器具。我们可以想象到他当时怎样地无时无刻用双手去探索操纵,漫无目的地攫取着各式各样的东西。他在漫无目标的摸索之中,偶然摸到一些尖锐的燧石或凹凸棱角的石块,而发觉比圆形的石块更适于斗争杀戮。把东西翻覆察看的简单动作,例如看看耳后或耳前的简单动作,一定已经增加了他对一切东西的思考力,因而增加了他脑中的印象,于是他的头脑的前部因受刺激而发育起来。

我相信人类对于性欲方面的羞怯观念--这在动物是完全没有的--其原因也是由于这种直立的姿势。因为这种直立的姿势(造物主在创造万物的时候也许不曾有过这个意思)使身体后面的某些部分,立刻变成了身体的中心。而本来是在后边的东西,现在却在前边了。此外还有其他不良的部位调整与这种新姿势有关,这些不良的部位调整尤其影响到女人,使她们时常发生流产及月经方面的烦恼。依解剖学说来,我们的肌肉构造原本是根据四足动物而成。例如当母猪怀胎的时候,它就很合理地将它的胎儿由身上的横脊骨悬挂下来,像已洗涤干净的衣服晒挂在一条绳索上一样,重量的分配非常均称。如果要怀孕的女人直立着,正如把那绳索垂直起来,而仍希望挂在上边的衣服保持着原来的地位。我们的腹膜肌肉是极端不适于这种姿势的:如果我们本来是两足动物,那么这种肌肉一定会很适宜地连在肩膀上,而一切也比较合理称职。对于人类的子宫和卵巢的构造有着相当研究的人,在看见这些东西能保持原来的位置并且发生了它们本来的作用,而并没有脱节和引起更多的月经烦扰等等时,应当感觉奇怪。月经的整个神秘现象还没有人有过满意的解释,可是我却非常相信纵使卵巢里的卵子有按期更换的必要,我们敢说这种机能的现时程序实是太不适当、太冗长和太痛苦,我相信现在这些缺点都是二足的姿势所造成。

于是便发生了女人屈服的事情,而人类社会及其现在的特征或许也就这样发展起来。假如人类的母亲能以四足走路,我想绝不会被她的丈夫所征服。这里有着两种力量同时在进行。在一方面当时男女已经是闲逸的、好奇的、嬉戏的动物,好色的本能有了新的表现。接吻还不够快乐或完全美满,这点我们可由两只黑猩猩用坚硬的、突出的下颚互相接吻的情形看出来。可是有了手却产生出一些较灵巧较温柔的新动作:轻拍、抚摸、搔抓、拥抱,这些完全是因为互相捕捉身上的虱子而偶然发现的。假如我们多毛的人类祖宗身上没有虱子,我相信世界上一定不会有抒情诗之类的东西产生,所以对于这好色本能的发展一定是有着很大帮助。

在另一方面,那两足的怀孕母亲,现在须过着长期的、微弱无力的、一筹莫展的生活。在较早的时候,当人类对于直立的姿势还没有完全适应时,我知道那怀孕的母亲如要带着她的重负到各处去走动,是很困难的,尤其是在脚腿和后跟还没有完全改变成功,盘骨还没有向后突出,而使前面的负担可以平衡的时候。在最早的时期,直立的姿势尚是拙劣不便的,所以一个洪积期的母亲一定会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匍匐而行,以减轻其背脊的疼痛。人类的母亲因为有了这些不便利和其他方面的女人的困难,于是便开始运用其他的手段,而以爱情为媒介,但因此便失掉了她的一些独立精神。她在这种困于床褥的时候,当然需要人家的安慰和体贴啊!并且直立的姿势使婴孩难于学步,因此,总须经过一段长的婴孩时期方能走路,但小牛或小象几乎一出世就会走路,而初生的婴孩却要两三年的工夫才能学会。担任养育婴孩的责任除了母亲外还有更适宜的人吗?

于是人类走上了一条崭新的发展之路。广义的性问题开始渲染了人类的日常生活;人类社会就是依据这一个事实而发展起来的。女人比其他的雌性动物--黑女比雌虎,伯爵夫人比雌狮--更有着女人特具的女性化,更始终不变地成为女性。在文明的意义上说来,男女开始有了明显的分野。从前是男人注意修饰,现在却是女人专意修饰了;她们第一步想必是把脸上和胸前的毫毛拔去。这不足为怪,纯然是生存策略之一,在动物间尤其明显。老虎有攻击的策略,乌龟有退避的策略,马匹有逃走的策略--究其目的,无非是求生存。女性的可爱和美丽,以及温柔的和狡猾的手段,在生存目的上自有其价值。男人有着较强壮的臂膀,跟他们战斗是不能取胜的;所以唯有贿赂他,谄媚他,博他的欢心,这便是现代文明的特性。女人不用抵抗和进攻的策略,而用迷惑的手段,不用武力去达到她的目的,而尽力用温柔的方法去求实现。所以总括地说,温和即文明。我认为人类的文明是由女人开始的,而不是由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