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用闲适对付人生:林语堂生活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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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感悟内心(4)

同时,我也认为在说话(即今日之所谓语言)的进展史上,女人也比男子占着更重要的地位。说话的本能在女人是得天独厚的,所以我深信她们对于人类语言的演进,一定有着比男人更重大的贡献。我想古代的人类一定是沉默寡欢的动物。当男性人猿离开洞穴去打猎时,邻居的女人在她们的洞穴前无所事事,一定谈论威廉是否比哈罗好,或哈罗是否比威廉好,或是哈罗昨晚多情得讨厌,他性子多么暴躁。我想人类的语言必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此外别无他途。人类以手去取食,使颚部不必再担负去拿食物的任务,结果使颚部逐渐低平,逐渐变小,这对于人类语言的发展也有很大的帮助。

不过,这种姿势最重要的结果,是把两手解放了,使它们可以把东西拿起来观察研究,像猴子捉虱为乐那样,这种动作便是研究精神发展的起点。今日的人类进步大抵还须归功于捕捉那些扰乱人类的虱子。一种好奇的本能也发展出来了,使人类的灵心可以很自由地,用嬉戏的态度去探究各种题目和社会疾患。这智能上的活动和寻索食物并没有关系,而完全是一种人类精神上的训练。猴子捉虱的目的,不是想把它们吃掉,而是当一种游戏玩着。这便是有价值的人类学术和知识的特征,对事物本身发生兴趣,心中存着嬉戏的、闲逸的欲望想把它们了解。而并不是因为那种学问可以直接使我们的肚子不饿(如果这里有自相矛盾的话,那么,以中国人的立场来说,我对于自相矛盾这件事是觉得快活的)。我以为这是人性的特征,对于人类尊严有着极大的帮助。追求知识的方式,不过是一种游戏:所有一切伟大的科学家和发明家,以及创立过有价值的伟大事业者,他们都是如此的。从事医学研究的人觉得对微菌所引起的兴趣比对人类更大;天文学家很起劲地记录一颗距离我们有几万万里远的星星的动作,虽则这颗星星对于我们人类一点没有关系。一切动物,尤其是年轻的,都有这种游戏的本能,但也只有人类把这种嬉戏的好奇心发展到值得重视的地步。

论任性与不可捉摸

看起来现在的军人是代替了放浪者而成为人类的最高理想人物了。我们不要那种任性的、无从捉摸的、难于测度的自由人,而要合理化的、有纪律的、受统制的、穿制服的、有爱国心的工人,要在有效的管理和组织之下,五六千万人所结成的一个民族能共同信仰同一种主义,皈依同一种思想,喜欢同一样的食物。关于人类的尊严,我们有两种相反的见解:一种以放浪者为理想;另一种以军人为理想;前者认为保持其自由和个性的人,是最崇高的典型,后者认为丧失了独立的判断力,将私人意见完全受制于统治者和国家,那才是最优越最崇高的人类。两种见解都可加以辩护,前者以常识为辩护,后者以逻辑为辩护。用逻辑去替爱国的自动机式的理想做辩护,是不很困难的。爱国的自动机是模范公民,可以当做达到另一个外在目标的工具,这就是国家的力量,而这种力量又是为了另一个目标而存在,这个目标就是去克服另外的国家。这一切都可用逻辑很容易地证明出来--又简单又坦白,所有的呆子都会死心塌地地相信。欧洲许多"文明的"和"开化的"的国家,在过去和现在都抱着这种见解,这实在使人好似难以相信。理想的公民是那种以为被遣到阿比西尼亚首都去,而结果却是在西班牙登岸的军人。这种公民又可分为"甲"、"乙"两等。那"甲"等的是那些在统治者所认为较好的公民,这种人晓得了他们是被运到西班牙去时,仍是非常温顺、愉快,自己祷告,或由军中的牧师代为祷告,感谢上帝派遣他们到枪林弹雨中去为国牺牲。那"乙"等的都是些未曾充分开化的人们,那些知道了被运错了地方,而心中觉得愤恨的人们。在我看来,那种内心的愤恨反抗情绪,是人类尊严的唯一标志,是那幅阴森惨淡图画中仅有的希望之火花,是人类在未来世界中恢复原位的唯一希望。

所以,不管它是什么逻辑,我自然还是拥护放浪者。我绝对拥护放浪者或流浪者,而口中或者也说并不如此。我们这种矛盾心理就是我们的文明唯一的希望,我的理由很简单:我们是猴子的嫡系而不是牛的嫡系,因为我们有矛盾的心理,所以已经变成更优越、更高尚的猴子。我的自私使我愿意让牛有一种温顺而满足的脾性,在人类命令下,无论是被领到草地上,或是屠宰场里,都能保持同样旷达高尚的心思,一心一意地去为主人而牺牲。同时也因为十分钟爱人类,所以我不希望我们自己也变成牛。等到牛能开始反抗,心中生出反抗的情绪,或等到它们现出任性的样子,现出较不服从的样子时,我就要把它们称做有人性的动物了。我以为一切独裁制度都是不对的,这理由是一种生物学上的理由。独裁者可以跟牛和睦相处,却不能跟猴子和睦相处。

老实说,我从一九二○年后,对于西洋的文明已经减少了尊敬。我过去对中国的文明总感到惭愧,因为我觉得我们还没有创造出一个宪法和公权的观念,这是中国文明上的一个缺点:我始终相信建立一个共和或君主的立宪政府,是人类文化上的一种进步。可是现在在西洋文明的发祥地,我居然也看到人权、个人自由,甚至个人的信仰自由权(这自由权在中国过去和现在都享有着)都可以被蹂躏,看到西洋人不再视立宪政府为最高的政府,看见尤里披第型的奴隶在中欧比在封建时代的中国还要多,看到一些西方国家比我们中国只有更多的逻辑而缺少常识,这真使人暗中觉得欣慰,觉得中国是足以自傲的。现在我除了将中国人观念中人类最高文化的理想表现出来,把那个中国人理想中听天由命、逍遥自在的放浪者、流浪者和漂泊者表现出来之外,我还有什么更便当的制胜良策呢?西方可也有这么一个势均力敌的良策吗?可也有什么东西足以证明它的个人自由和公权学说是一种严肃的、健全的信仰或本能吗?这种信仰或本能可也有充足的活力,在今日那些炫耀的、穿制服的、同式同样的工人消灭了之后,使思想的摆子摆到另一方向去吗?我拭目待之。

欧洲个人自由的传统怎么会消失,摆子在今日为什么会摆到错误的方向去,这是很容易明白的。这里有两个原因:第一是由于现代集体经济运动的结果,第二是由于维多利亚时代中叶的机械观念的遗传。在今日的各种集团主义--社会的、经济的、政治的--方兴未艾的时候,人类似乎是自然地放弃了他的反抗权利,忘掉了他的个人尊严。当经济问题和经济思想占了优势,遮蔽了其他一切人类思想的时候,我们对于那种较有人性的知识和哲学,尤其是关于个人生活问题的哲学,便完全不加理会,而淡然置之了,这是极自然的。一种患胃溃疡的人时时在想到他的胃疾,一个社会有着经济弊病时,永远是给经济的思想纠缠着,结果把我们自己完全忘记了,几乎记不起还有个人。在过去是一个人,可是在今日的一般见解之下,却变成了一个全然服从物质律或经济律的自动机。我们不再把他当人看待,我们只把他当做齿轮上的一个齿,一个组合或一个阶级中的分子,一个可以列在百分数里进口的异邦人,一个遭卑视的小资产阶级分子,一个被排斥的资本家,或一个因为是工人而被视为是同志的工人。把一个人称为"小资产阶级分子"、"资本家"或"工人"好像已经能够彻底了解他似的。因此人们就可以随着情形很便当地憎恶他,或称呼他做同志。我们没有个人了,也不再像是人类了,我们只是阶级。那么,我可以说这是事情的过分简单化吗?放浪者已经完全不是一种理想人物了,那个有伟大的放浪者性格的人,那个以自由自在不可捉摸的态度去应付环境的人,也已经完全不是一种理想人物了。我们没有人类,只有阶级的分子;没有观念和偏见或癖嗜,有的只是意识形态或阶级思想;没有个性,只有盲目的力量;没有个人,只有马克思的辩证法,以准确的方法去统驭和支配一切人类的活动。我们大家都很快活地、热烈地、向着蚂蚁的模范迈进。我也晓得我所说的只是陈旧的民主的个人主义,可是我要问问马克思主义:马克思自己本身可就是一世纪前赫其尔的逻辑(HegelianIogic)和维多利亚时代中叶的英吉利古典经济学派的产物?今日可还有比赫其尔的逻辑或维多利亚时代中叶的经济思想学派更陈旧的东西吗?--在中国的人性学者看来,再没有比这更难于置信,更不真实,更缺乏常识的东西。可是我们能知道人类这种机械观是怎样在机械科学完成工业、征服自然的当中创造出来的。人类偷窃了这种科学,把这种机械式的逻辑拿来应用于人类社会,于是研究人事的人们便竭力利用"自然律"这个严肃的名词。因之我们就有"环境比人类伟大",及"人类个性可以化成方程式"这一类的流行理论。这也许是精湛的经济学,但总是拙劣的生物学。良好的生物学,承认一个人的反应力量跟物质环境在生命的发展上两者是同样重要的因素,正如一位良医承认病人的性情和身体的反应在抗拒疾病时是同样重要的因素。现代的医生已能确定每一个人都有一种不能测算的因素。有很多的病人如依逻辑和前例诊断起来,实在是应该死的,结果却会不死,反而复原起来,使医生也觉得惊奇。医生开着一式一样的药方给两个患同样疾病的人去吃,而不问他们的反应如何,我们真可以把他当做危害社会的人。社会哲学家如果忘掉个人,忘掉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反应,忘掉他的一般任性的、不可捉摸的行为,那么社会哲学家也是危害社会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