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和牡丹不同,象征着隐逸的美,因为它常常生长于多荫的幽谷。据说它有"孤芳自赏"的美德,不管人们看不看它,而且极不情愿被移植到城市里去。如果它被人们移植在城市里,它须顺自然的本性生长起来,否则便会枯萎而死。所以,我们常常称美丽的、隐逸的少女,或隐居山中、鄙视名利权势的大学者为"空谷幽兰"。它的香味是很微妙的,似乎并不故意要去取悦任何人,可是当人们欣赏它的时候,其香是多么飘逸啊!为了这个缘故,它便成为不与凡俗为伍的君子以及真友谊的象征,因为有一本古书说:"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
因为这人的鼻子已经充满花香了。李笠翁说:欣赏兰花的最好办法,不是把它们放在各房间中,而是只放在一个房间中,使人们进出的时候享受它们的香味。美国种的兰花似乎没有这种微妙的香味,可是其花较大,形状与色泽亦较为华丽。我的故乡的兰花据说是全中国最好的,称为"福建兰"。这种色泽浅绿,上有紫色的斑点,花形比普通的兰花小得多,其花瓣只有一英寸余长。最佳最宝贵的兰花种名为陈孟良,与水同色,浸在水里几乎看不出来。牡丹的种类是以出产的地方为名的,兰花的种类则和美国花一样,以它们的主人为名,如"浦将军"、"申军需官"、"李司马"、"黄八哥"、"陈孟良"、"徐锦楚"。
种兰极难,其花又极纤弱易萎,人类公认它具有高贵的性格,其原因无疑地即在于此。在众花中,兰花如栽植稍有不当,最易枯萎。所以爱兰的人往往亲自种植,不把它交给佣仆去照顾。我看见过有些人照顾兰花,有如奉养父母那样地小心。一株极贵重的植物能够像一具极好的铜器或花瓶那样地引起人家很大的妒忌,一个朋友如果不愿分一些新枝给人家,也会造成很深的怨恨。中国古书中有一段记载说,一位学者因为朋友不愿把一种植物的新枝送给他,便实行偷窃,结果被捕入狱。对于这种情感,沈复在《浮生六记》里曾有过这么美妙的描写:
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余珍如拱璧。值余暮游于外,芸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旦忽萎死。起根视之,皆自如玉,且兰芽勃然。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受,浩叹而已。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杀也。从此誓不植兰。
菊是诗人陶渊明所爱的花,正如梅是诗人林和靖所爱的花,莲是儒家学者周濂溪所爱的花一样。菊花开于深秋,所以在人们的心目中是具有"冷香"和"冷艳"的。菊花的"冷艳"和牡丹的华丽比较起来,其特色是显而易见的。据我所知,菊花共有数百种,宋代一位大学者范成大以极美丽的名字去称呼各种的菊花,居然造成一种风气。种类之繁多似乎便是菊花的特色,其形状及色泽俱有不同之处。人们视白与黄为菊花的"正"色,对紫与红则视为变体,所以比较低贱。白菊与黄菊的色泽产生了许多不同的名称,如"银碗"、"银铃"、"金铃"、"玉盆"、"玉铃"、"玉绣球"等。有的则用著名美人的名字,如"杨贵妃"和"西施"。有时它们的形状如女人剪短了头发一样,有时它们的爪须则和长发一样。有几种菊花比其他的菊花更香,最佳的菊花据说有麝香或"龙脑"香的香味。
莲花自成一类,据我看来,它是花中最美丽的花。因为,它的花与茎叶整个在水上漂着,夏季没有莲花可赏是不觉其乐的。一个人如果没有一个房子在池塘之畔,尽可以把莲花种在大缸里。然而,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却很难享受莲花蔓延半英里的美景,它们弥漫在空气中的香味,以及花上的白色与红色,和点缀着水球的大绿叶互相辉映的妙趣(美国种的水莲和莲荷不同)。宋代学者周氏写了一篇小品文,说明他爱莲花的原因。他说莲花像君子,生于污浊的水中而保持着清白之身。他所说的话证明他是一个儒家的理论家。由实利主义的观点看起来,莲花的各部分都有用处。莲藕可以制成一种冷饮,莲叶可以包裹水果或其他的食物去蒸,莲花的形状和香味可供玩赏,莲子被人们视为神仙的食品,或剥出生吃,或晒干拌糖而食。
海棠和苹果花相像,与其他的花同样地得到诗人的爱好,虽则杜甫不曾提起这种产于他的故乡四川的花。人们提出过各种的解释,其中最可相信的解释是:海棠是杜甫母亲的名字,他为避讳起见,故不提起。我觉得只有两种花的香味比兰花更好,这两种花就是木樨和水仙花。水仙花也是我的故乡漳州的特产,此种花头曾大量输入美国,有一时期竟达数十万元之巨,后来美国农业部禁止这种清香扑鼻的花入境,以免美国人受花中或有的微菌所侵染。白水仙花头跟仙女一样的纯洁,不是要种在泥土里,而是要种在玻璃盆或瓷盆里,内放清水和小圆石,而且需要极细心的照顾的。说这种花里有微菌,可真有点想入非非。杜鹃花虽有含笑之美,却被视为悲哀的花,因为据说它是杜鹃泣血而化成的;杜鹃从前是一个男孩子,为了他的兄弟被后母虐待而逃亡,特地跑出来寻觅他的。
花怎样插在瓶里,也与花的选举和品第同样重要。这种艺术至少可以追溯到十一世纪的时候。在十九世纪的初叶,《浮生六记》的作者曾经在"闲情记趣"
一卷里描写插花的艺术。他主张应该把花插得好象一幅构意匀称的图画:惟每年篱东菊绽,秋兴成癖,喜摘插瓶,不爱盆玩。非盆玩不足观,以家无园圃,不能自植,货于市者,俱丛杂无致,故不取耳。其插花朵,数宜单,不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取二色。瓶口取阔大,不取窄小,阔大者舒展。不拘。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不靠瓶口为妙;所谓"起把宜紧"也。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花取参差,间以花蕊,以免飞钹耍盘之病。叶取不乱,梗取不强。用针宜藏,针长宁断之,毋令针针露梗,所谓"瓶口宜清"也。
视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则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几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须参差高下,互相照应,以气势联络为上。若中高两低,后高前低,成排对列,又犯俗所谓"锦灰堆"矣。
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会心者得画意乃可。若盆碗盘洗,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胶。以铜片按钉向上,将膏火化,粘铜片于盘碗盆洗中。俟冷,将花用铁丝扎把,插于钉上,宜斜偏取势,不可居中,更宜枝疏叶清,不可拥挤;然后加水,用碗沙少许掩铜片,使观者疑丛花生于碗底方妙。
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不能色色自觅,倩人攀折者每不合意),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其势,反侧以取其态。相定之后,剪去杂枝,以疏瘦古怪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插入瓶口,方免背叶侧花之患。若一枝到手,先拘定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势必枝乱梗强,花侧叶背,既难取态,更无韵致矣。折梗打曲之法:锯其梗之半而嵌以砖石,则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钉以管之。即枫叶竹枝,乱草荆棘,均堪入选。或绿竹一竿,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
乐园已经丧失了吗
在这个行星上的万物之中,植物类根本谈不上对大自然有取什么态度的可能。所有的动物类也差不多全数没有取什么态度的可能。但其中竟有这么一个人类,竟会自有意识,并能意识到四周的环境,因而能够对它取一种态度,实在是一桩极奇怪的事情。人因为有智慧,便开始对宇宙发生疑问,对它的秘密开始探索,对它的意义开始寻求。他们对宇宙,同时有一种科学的和道德的态度。科学界人士注意寻求本人所生活于其上的地球的里外的化学合质,其四周空气的厚薄,辐射于上层空气的宇宙光线的多少和性质,山和石的组成,以及一般的支配生命的定律。这种科学的兴趣和道德的态度固然也有一种联系,但在它的本身,则不过是单纯的求知欲和探索欲罢了。在另一方面,道德的态度便有许多差异。某些人是想和大自然融协和谐,某些人是想征服或统治和利用大自然,而某些人则是高傲地贱视大自然。这个对自己的星球之高傲的贱视态度,乃是文明的一种奇特产物,尤其是某种宗教的奇特产物。这种态度起源于"已丧失的乐园"那个虚构的故事。所奇者是:这个故事不过是太古时代一种宗教传说的产物,而现在竟会很普遍地被人信以为真。
对于这个"已丧失的乐园"故事是否真实?从来没有人发过疑问。总而言之,这个伊甸园是何等的美丽,而现在这个物质宇宙又是何等的丑恶。其实呢,自从夏娃亚当犯了罪之后,花树难道已不开花了吗?上帝难道因了一人犯罪,已诅咒苹果而禁止了它的结果吗?或他已决定将这花的颜色改为较灰黯而不像以前的鲜艳吗?百灵鸟、夜莺和鹨鸟难道已停止了它们的呜叫吗?山顶难道已经没有了积雪,湖中已经没有了回映吗?难道今日已经没有了日落时的红霞,没有了虹霓,没有了笼罩乡村的烟雾,没有了瀑布流泉和树荫吗?所以"乐园"已经"丧失",我们现在是住在一个丑恶的宇宙中的神话,究竟是哪一个捏造的呢?我们真是上帝的忘恩负义的不肖儿女。关于这个不肖的孩子,我们可以设一个寓言如下:从前有一个人,姓名姑且慢慢发表,他跑到上帝那里诉说,这个星球于他还不够好,要上帝给他一个珠玉为门的天堂。上帝先指着天空中的月亮,问他说,这不是一个很好的玩具吗?他摇摇头说,他连看都不要看。上帝又指着远远的青山,问他说,这不是很美丽的景物吗?他回说,太平淡无奇。上帝又将兰花和三色花指给他看,叫他伸手摸摸花瓣是如何的柔软,并问他说,这颜色的配合岂不悦目吗?他爽直回说,不。上帝是无穷忍耐的,于是就带他到水族动物池里,指着各种各色的热带鱼给他看,问他是不是觉得有趣。上帝又带他到一个树荫之下,用法力吹起一阵微风,问他是否觉得是一种享受?他回说,并不觉得。上帝又带他到一处山边的湖畔,指着水中的微波,松林中的风过声,山石的幽静和湖光的反映给他看,但他依然回说,这些物事并不能提起他的兴致。至此,上帝以为这个他所手创的生物必是一个性情不很和善,而喜看较为刺激性事物的人,所以就带他到洛基山的顶上,到美国西部的大峡谷让他看那些挂满钟乳、生满石笋的山洞,那些喷泉沙冈,那些沙漠中的仙人掌,到喜马拉雅山看雪景,到扬子江看三峡,到黄山看花石冈峰,到尼亚加拉看瀑布,再问他说,我岂不是已尽其可能将这个星球变为可以悦耳目,可以充肚腹的美丽世界吗?但是那个人依然向上帝吵着要一个珠玉为门的天堂,说这个星球在他还觉得是不够好。"你这个不知好歹,忘恩的畜生!"上帝训斥他说,"如此的星球,你还觉得不够好吗?很好,我将要送你到地狱里去,让你看不到行云和花树,听不到流泉,将你幽囚到命终之日。"于是上帝即送他去住在一家城市中的公寓里边。这个人的名字就是基督徒。
这个人的欲望显然很难使他满足。上帝是否能够另造一个使他满足的天堂?实在是一个疑问。但是即使造了出来,然而以他这种大富豪式的心性,恐怕到了这个珠玉为门的天堂之后,不到两个星期,又会感到讨厌,而上帝也将感到束手无策,无法去满足这个不肖的孩子的欲望了。现在我们大概都须承认现代的天文学,由于不断地探索整个可以看得到的宇宙的结果,已使我们不能不承认这地球本身就是一个天堂。如若不然,则我们所梦想的天堂势必须占着空隙;既须占着空隙,则势必在苍穹里的星中,否则必在群星之间的空虚中。这天堂既然是在带着月亮或没有月亮的星球中,则我就想象不出这天堂怎样会比我们的地球更好。这天堂的月亮或许不止一个而有许多个,如粉红色的、紫色的、碧色的、绿色的、橙黄色的、水蓝色的、土耳其玉色的,此外或许还有更多的虹霓,但我颇疑惑看见一个月亮尚会讨厌的人,看见这许多月亮时,将更易于讨厌。难得看见雪景或虹霓尚会讨厌,则常常看见更美丽的虹霓时将更易于讨厌了。这天堂之中,或许将有六个季节而不是四个,将同样有春夏和日夜的交替,但我看不出这里边将有什么分别;如若一个人对地球上的春夏季节不感兴趣,则他怎会对天堂中的春夏季节感到兴趣呢?我说这番话或许是极愚笨的,也许是极聪明的,但我总不能赞同佛教徒和基督徒以出世超凡思想所假设的虚无飘渺完全属于精神的天堂。以我个人而言,我宁愿住在这个地球,而不愿住在别个星球上。绝对没有一个人能说这个地球上的生活是单调乏味的。倘若一个人对于许多的气候和天空颜色的变化,随着月令而循环变换的许多鲜花依然不知满足,则这人还不如赶紧自杀,而不必更徒然地去追寻一个或许只能使上帝满足而不能使人类满足的可能天堂了。
照着眼前可见的事实而言,大自然的景物、声音、气味和滋味,实在是和我们的看听闻吃器官具有一种神秘的和谐。这宇宙的景物声音和气味和我们的感受器官的和谐是如此的完美这件事,使伏尔泰所讥笑的宇宙目的论得到一个绝好的论据。但我们不必一定都做宇宙目的论者。上帝或许会请我们去赴他的筵席,也许不请。中国人的态度是不问我们是被邀请与否,我们总去赴席。菜肴既是这样的丰盛,而我们适又饥饿了,不吃也是呆子。尽管让哲学家去进行他们的形而上的探讨,让他们去研究我们是否在被邀请之列,但聪明的人士必会在菜肴未冷之前,动手去吃。饥饿和好的常识常是并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