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地球实在是一个绝好的星球。第一,这上面有日夜和早暮的彼此交替,热的白天接上一个风凉的夜里,人事甚忙的上午之前,必先来一个清爽的早晨。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更好呢?第二,这上面有本身都极完备的夏冬季节的交替,中间并加插温和的春秋两季,以逐渐引进大寒和极热。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更好呢?第三,上面有静而壮观的树,夏天给我们树荫,而冬天则并不遮蔽掉暖人的太阳。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呢?第四,上面有各种不同的花果,按着月令循环交替。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呢?第五,上面有清朗的日子和云雾满天的日子彼此交替。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呢?第六,上面有春雨、夏雷、秋风、冬雪。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好呢?第七,上面有孔雀、鹦鹉、鹨鸟、金丝雀等鸟,或有着美丽的颜色,或有着清脆的鸣声。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好呢?第八,上面有动物园,里边有猢狲、虎、熊、骆驼、象、犀牛、鳄鱼、海狮、牛、马、狗、猫、狐狸、松鼠、土拨鼠,种类之多为人类意想所不能及。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好呢?第九,上面有虹鱼、剑鱼、电鳝、鲸鱼、柳条鱼、文蛤、鲍鱼、龙虾、淡水虾、甲鱼,种类之多也是人类意想不到的。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好呢?第十,上面有伟大的红木树、喷火的火山、伟大的山洞、雄奇的山峰、起伏的山丘、幽静的湖沼、曲折的江河、有荫的堤岸。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好呢?这张菜单,其花色简直是无穷尽的,可以合任何人的胃口。所以最聪明的法子就是:径自去享用这席菜肴,而不必憎嫌生活的单调。
论宏大
大自然本身永远是一个疗养院。它即使不能治愈别的病患,但至少能治愈人类的自大狂症。人类应被安置于"适当的尺寸"中,并须永远被安置在用大自然做背景的地位上,这就是中国画家在所画的山水中总将人物画得极渺小的理由。在中国的《雪后观山》画幅中,那个观望山中雪景的人是被画成小到粗看竟寻不到的尺寸,必须要仔细寻找,方能觅到。这个人蹲身在一棵大松树下,而在这十五寸高的画面中,他身体的高度不过一寸而已。而且全身不过聊聊数笔。又有一幅宋画,上边画着四个高人游于山野之间,举头观看头顶上如伞盖般的大树。一个人能偶尔觉得自己是十分渺小时,于他很有益处。有一次我在牯岭避暑,躺在山顶上,远望百里外的南京城中有两个渺小如蚂蚁一般的人,正在那里拼命地争夺一个报效国家的机会。但从远处望过去时,其情状便觉得是很滑稽的。所以许多中国人都以为游山玩水有一种化积效验,能使人清心净虑,扫除不少的妄想。
人类往往易于忘却他实在是何等的渺小无能。一个人看见一座百层大厦时,往往便会自负。治疗这种自负症的对症方法就是:将这所摩天大厦在想象中搬置到一座渺小的土丘上去,而习成一种分辨何者是伟大,何者不是伟大的更真见解。我们所以重海洋,是在它的广浩无边,重山岭是在它的高大绵延。黄山有许多高峰都是成千尺的整块花冈石从地面生成,连绵不绝地长达半里多路,这就是使中国画家的心灵受到感动的地方。它的幽静,它的不平伏的宏大,和它那显然的永在,都可说是使中国人爱好画石的理由。一个人没有到过黄山绝不会相信世上有这么样的大石。十七世纪中有一个黄山画派,即因爱好这种奇石而得名。
在另一方面,常和大自然的伟大为伍,当真可以使人的心境渐渐也成为伟大。我们自有一种把天然景色当做活动影片看的法子,而得到不亚于看活动影片的满足;自有一种把天边的乌云当做剧台后面的布景看,而得到不亚于看布景的满足;自有一种把山野丛林当做私有的花园看,而得到不亚于游私有的花园的满足;自有一种把奔腾澎湃的巨浪声音当做音乐听,而得到不亚于听音乐的满足;自有一种把山风当做冷气设备,而得到不亚于冷气设备的满足。我们随着天地之大而并大,如中国第一个浪漫派才子阮籍所谓"大丈夫"的"以天地为庐"。
我生平所遇到的一幅最好的景物是某晚在印度洋面上所见。这景物的场面长有百里,高有三里。大自然在上面表现了半小时的佳剧。有巨龙、雄狮等接连地在天边行过--狮子昂首而摇,狮毛四面飘拂;巨龙婉转翻身,奋鳞舞爪--有穿着灰白色军服的兵士,带有金色肩章的军官,排着队来往不绝,倏而合队,倏而退出。在这军队彼此追逐争战时,场面上的灯光忽而变换,白衣服的兵士忽而变为黄衣服,灰色衣服忽而变为紫衣服。至于背后的布景,则一忽儿已变为耀眼的金黄色。再过一刻,这大自然舞台的管理技师渐渐将灯光低暗下去,紫衣服的兵士吞没了黄衣服的而渐渐变为深紫和灰色。在灯光完全熄灭之前的五分钟,又显现出一幅令人咋舌的惨怖黑暗景象。我看这出生平所仅见的伟大的戏剧,并没有花费分文。
这星球上面还有幽静的山,都是近乎治疗式的幽静。如幽静的峰、幽静的石、幽静的树,一切都是幽静而伟大的。凡是环抱形的山都是一所疗养院,人居其中即好似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我虽不信基督教科学,但我确信伟大年久的树木和山居,实具有精神上的治疗功效。并不是治疗一块断骨或一方受着传染病的皮肤的场所,而是治疗一切俗念和灵魂病患的场所,如:窃盗狂、自负狂、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狂、奴隶他人狂、讨债狂、统治狂、战争狂、诗狂、恶意仇恨狂、好于人前显耀狂,一般的头脑不清和种种的不道德脾气。
两个中国女子
享受大自然是一种艺术,视人的性情个性而异其趣,并且也如别种艺术一般,极难于描写其中的技巧。其中一切都需出于自动,都需出于艺术天性的自动。所以在某一时候怎样去享受一树一石或一景,并无规则可定。因为没有景致是相同的。凡是懂这个道理的人,不必有人教他,即会知道怎样去享受大自然。海芙洛·爱丽斯(HavelockEllis)和华德维(VanderVelde)所说,夫妇在闺房静好之中,什么事可做,什么事不可做,什么事是有趣的,什么事是没趣的,绝不是可以用章程来规定的事情。这句话,实在是不朽之论。在享受大自然中也同样是如此的。最好的探讨方法大概还是:从具有这种艺术天性的人们的生活中去研究爱好大自然。梦见一年以前所看到的一个景致,忽然想到一个地方去的愿望--这些都是突然而来的事情。凡有艺术天性的人,不论走到哪里,都会显出这个天性。凡真能享受大自然的作家,都会丢开了他己定的纲要,而去自由地描写一个美丽的雪景或一个春天的晚景。新闻家和政治家的自传文中,大都充满着过去经验的回忆。但是文学家的自传文中,则应多谈一个快乐的夜里,或一次和几个朋友到一个山谷里去游玩的回忆。在这一点上,我觉得罗德霞·吉佩林(RudyardKipling)和却斯·透顿(G.K.Chesterton)的自传文都是令人失望的。他们何以竟会将一生中的经历轻重倒置,真令人不解。他们所提到的,无非是人,人,人,而丝毫没有提到花鸟山丘和溪流。中国文人的回忆文字和他们的信札中,在这一点上便不同了。信札中最重要的事情每是告诉他的朋友一个晚上在湖上的经过,或在自传文中记录他所认为快乐的一天和这天的经过。中国作家至少有很多个都喜爱记录夫妇闺房中乐趣的回忆。其中冒辟疆所著的《影梅庵忆语》,沈三白的《浮生六记》和蒋坦的《秋灯琐忆》,更是极好的例子。冒沈二书是在夫人去世后所著,蒋书则是在老年夫人尚在的时候所著。我这里当先行引用《秋灯琐忆》中的几句话。书中主人翁是作者的夫人秋芙。然后再引几段《浮生六记》中的话。这书中主人翁是作者的夫人芸。这两个女子虽不是极有学问的人或大诗家,但她们都有适当的性情。这并无关系,我们不必着眼于写出可传诸万世的好诗,而只需学会怎样用诗句去记录一件有意义的事件,一次个人的心境,或用诗句来协助我们享受大自然。
甲、秋芙秋芙每谓余云:"人生百年,梦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仅存者十一二年。况我辈蒲柳之质,犹未必百年者乎。"
秋月正佳,秋芙命雏环负琴,放舟两湖荷芰之间。时余自西溪归,及门,秋芙先出,因买"瓜皮"迹之。相遇于苏堤第二桥下,秋芙方鼓琴作汉宫秋怨曲,余为披襟而听。斯时四山沉烟,星月在水,琤鏦杂鸣,不知天风声环佩声也。琴声未终,船唇已移近漪园南岸矣。因叩白云庵门,庵尼故相识也。坐次,采池中新莲,制羹以进,色香清冽,足沁肠腑,其视世味腥膻何止薰莸之别。回船至段家桥,登岸,施竹簟于地,坐话良久。闻城中尘嚣声,如蝇营营,殊聒入耳。其时星斗渐稀,湖气横白。听城头更鼓,已沉沉第四通矣,逐携琴划船而去。
秋芙所种芭蕉,已叶大成荫,荫蔽帘幕;秋来,风雨滴沥,枕上闻之,心与俱碎。一日,余戏题断句叶上云:
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明日,见叶上续书数行云: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字面柔媚,此秋芙戏笔也。然余于此,悟入正复不浅。夜来闻风雨声,枕簟渐有凉意。秋芙方卸晚妆,余坐案旁,制百花图记未半,闻黄叶数声,吹堕窗下,秋芙顾镜吟曰:
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
余怃然云:"生年不满百,安能为他人拭涕?"辄为掷笔。夜深,秋芙思饮,瓦铞温暾,已无余火,欲呼小环,皆蒙头户间,写趾离召去久矣。余分案上灯置茶灶间。温莲子汤一瓯饮之。秋芙病肺十年,深秋咳嗽,必高枕始得熟睡。今年体力较强,拥髻相对,常至夜分,殆眠餐调摄之功欤。
余为秋芙制梅花画衣,香雪满身,望之如绿萼仙人,翩然尘世。每当春暮,翠袖凭栏,鬓边蝴蝶,独栩栩然不知东风之既去也。
去年燕来较迟,帘外桃花,已零落殆半,夜深巢泥忽倾,堕雏于地。秋芙惧为猫儿所攫,急收取之,且为钉竹片于梁,以承其巢。今年燕子复来,故巢犹在,绕屋呢喃,殆犹忆去年护雏人耶?
秋芙好棋,而不甚精。每夕必强余手谈,或至达旦。余戏举竹坨词云:"箕钱斗草已都输,向持底今宵偿我?"秋芙故饰词云:"君以我不能胜耶?请以所佩玉虎为赌。"下数十子,棋局渐输,秋芙纵膝上猫儿,搅乱棋势。余笑云:"子以玉奴自况欤?"秋芙嘿然,而银烛荧荧,已照见桃花上颊矣。自此更不复棋。
跑虎泉上有木樨数株,偃伏石上。花时黄雪满阶,如游天香国中,足怡鼻观。余负花癖,与秋芙常煮茗其下。秋芙拗花簪鬓,额上发为树枝梢乱,余为蘸泉水掠之。临去折花数枝,插车背上,携入城罦,欲人知新秋消息也。
乙、芸在《浮生六记》中,一个不出名的画家描写他们夫妇的闺房中琐事的回忆。他俩都是富于艺术性的人,知道怎样尽量地及时行乐。文字极其自然,毫无虚饰。我颇觉得芸是中国文学中所记的女子中最为可爱的一个。他俩的一生很凄惨,但也很放荡,是心灵中所流露出来的真放荡。他俩以享受大自然为恰情悦性中必不可少的事件。以下三节描写他俩怎样度那快乐的牛郎织女相会节和中元节,以及怎样在苏州过夏。
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于我取轩中。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若夫妇同观,所品论者恐不在此云霞耳。"未几,烛尽月沉,撤果归卧。
七月望,俗谓之鬼节。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夜忽阴云如晦,芸愀然曰:"妄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余亦索然。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间。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而两韵之后,逾联逾纵,想入匪夷,随口乱道。芸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鬓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避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乃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
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酒未三杯,忽闻桥下哄然一声,如有人堕。就窗细瞩,波明如镜,不见一物,唯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余知沧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胆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不禁毛骨皆悚。急闭窗,携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惊神未定。剔灯入帐,芸已寒热大作,余亦继之,困顿两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这书中可算是充满着美丽风雅,流露着对大自然的爱好。以下这段在苏州过夏的记录可见一斑:迁仓米巷,余颜其卧楼曰"宾香阁",盖以芸名而取如宾意也。院窄墙高,一无可取。后有厢楼通藏书处,开窗对陆氏废园,但有荒凉之象。沧浪风景,时切芸怀。
有老妪居金母桥之东,埂巷之北,绕屋皆菜圃,编篱为门。门外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其地即元末张士诚王府废基也。屋西数武,瓦砾堆成土山。登其巅可远眺,地旷人稀,颇饶野趣。妪偶言及,芸神往不置。
越日至其地,屋仅二间,前后隔而为四,纸窗竹榻,颇有幽趣。老妪知余意,欣然出其卧室为赁,四壁糊以白纸,顿觉改观。邻仅老夫妇二人,灌园为业,知余夫妇避暑于此,先来通殷勤,并钓池鱼,摘园蔬为馈。偿其价不受,芸做鞋报之,始谢而受。时方七月,绿树荫浓,水面风来,蝉鸣聒耳。邻老又为制鱼竿,与芸垂钓于柳荫深处。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逐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浴罢,则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三鼓归卧,周体清凉,几不知身居城市矣。篱边倩邻老购菊,遍植之。九月花开,又与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来观,持鳌对菊,赏花竟日。芸喜日:"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己沦亡,可胜浩叹!
袁中郎的《瓶史》
关于折花插瓶一事,十六世纪中的作家袁中郎在他的著作中讨论得最为透彻。他所著的《瓶史》极为日本人所爱好,因此日本有所谓袁派插花家。他在这书的小引中说:"夫山水花木者,名之所不在,奔竞之所不至也,天下之人,栖止于嚣崖利薮,目眯尘沙,心疲计算,欲有之而有所不暇,故幽人韵士得以乘间而踞为一日之有。"他又说明瓶花之乐不得"狃以为常",它不过是居于城市者的"暂时快心事",而不可"忘山水之大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