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瓶史》中提及书房中插花为饰时所应该留意之处,并说,胡乱插供,不如无花。最后则论及各种插花的铜瓶和瓷瓶。他说花瓶可以分两类:凡富贵之家有汉代大铜瓶和大厅堂者,应供高大的花草;寻常的韵士则应用小瓶,供小枝。但在选择上须下工夫。花中惟牡丹和莲花,则必须用大瓶插供。
对于插花一事,他说:插花不可太繁,亦不可太瘦,多不过二种三种。高低疏密,如画苑布置方妙。置瓶忌两对,忌一律,忌成行列,忌以绳束缚;夫花之所谓整齐者,正以参差不论,意态天然。如子瞻之文,随意断续;青莲之诗不拘对偶,此直整齐也。若夫枝叶相当,红白相配,此省曹墀下树,墓门华表也,恶得为整齐哉?
择枝折枝时,宜择瘦者雅者,枝叶亦不宜太繁。一瓶只插花一二种,插二种时,宜加排列,使之如生自一枝者然。……
花宜与瓶相配,高于瓶约四五寸,若瓶高二尺,腹底宽大,则花出瓶口以二尺六七寸为佳。……若瓶身高而细,宜插两枝,一长一短,弯曲伸出瓶外,花则短于瓶数寸。插花切忌太稀,亦忌太繁。若以绳束缚之如柄,则韵致全失尽矣。花插小瓶中,宜短于瓶身二寸,伸出瓶外。八寸细瓶,宜插长六七寸之花。然若瓶形肥大,则花长于瓶二寸亦无妨也。
室中天然几一,藤床一。几宜阔厚,宜细滑,凡本地边栏漆桌描金螺钿床,乃彩花瓶架之类,皆置不用。
又对于浴花和浇花一事,他所说的话极能道出花的性情和精神:夫花有喜怒寤寐,晓夕浴花者,得其候,乃为膏雨。澹云薄日,夕阳佳月,花之晓也。狂号连雨,烈焰浓寒,花之夕也。辰檀烘目,媚体藏风,花之喜也。晕酣神敛,烟色迷离,花之愁也。敧枝困槛,如不胜风,花之梦也。嫣然流盼,光华溢目,花之醒也。晓则空亭大厦,昏则曲房奥室,愁则屏气危坐,喜则欢呼调笑,梦则垂帘下帷,醒则分膏理泽,所以悦其性情,时其起居也。浴晓者上也,浴寐者次也,浴喜者下也。若夫浴夕浴愁,直花刑耳,又何取焉。浴之法,用泉甘而清者,细微浇注,如微雨解醒,清露润甲,不可以手触花,及指尖折剔,亦不可付之庸奴猥婢。浴梅宜隐士,浴海棠宜韵客,浴牡丹芍药宜靓妆少女,浴榴宜艳色婢,浴木樨宜清慧儿,浴莲宜娇媚妾,浴菊宜好古而奇者,浴腊梅宜清瘦僧。然寒花性不耐浴,当以轻绡护之。
据袁氏的说法,凡插瓶的花,某种须和着插,如婢之配主。因为中国自古以来,大人家的主妇必有一个终身服侍的侍婢,所以就产生了美丽的主妇如有艳婢在旁为配,便更加出色的观念。主婢都宜娇美,但何者是属于主妇式的美,何者是属于婢侍式的美,则连我自己亦说不出。主婢如若不相称配,其触目难看等于披屋和正屋的不相称。将这个观念引用到花上,袁氏以为在瓶花的配侍上,梅花宜以山茶为婢,海棠宜以苹婆丁香为婢,牡丹宜以玫瑰木香为婢,芍药宜以罂粟蜀葵为婢,石榴宜以紫薇大红千叶木槿为婢,莲花宜以玉簪为婢,木樨宜以芙蓉为婢,菊花宜以秋海棠为婢,腊梅宜以水仙为婢。婢也各自具着她自己的姿态,种类不同,正和她们的主妇一般。她们的名称虽是婢,但当中并没有轻视的意思。她们都被比做历史上有名的侍婢,如:水仙神骨清绝,是织女的梁玉清;山茶玫瑰明艳,是石氏的翔风和羊家的净琬;山矾洁而逸,是鱼玄玑的绿翘;丁香瘦、玉簪寒、秋海棠娇然有酸态,是郑康成(郑氏为汉大儒,曾注经书)的侍儿。
他以为一个人不论对于什么艺术,即小如下棋,也须癖好成痴,方能够有所成就。对于花的爱好也是如此:
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耳。若真有所癖,将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钱奴宦贾之事。古之负花癖者,闻人谈一异花,虽深谷峻岭,不惮蹶躄而从之。至于浓寒盛暑,皮肤皴麟,汗垢为泥,皆所不知。一花将萼,则移枕携襆,睡卧其下,以观花之由微至盛至落至萎地而后去。或千株万本以穷其变,或单枝数房以树其趣,或视叶而知花之大小,或见根而辨色之红白,是之谓真爱花,是之谓真好事也。
又对于赏花一事他说:茗赏者上也,谈赏者次也,酒赏者下也,若夫超酒越茶及一切庸秽凡俗之语,此花神之深恶痛斥者,宁闭口枯坐,勿遭花恼可也,夫赏花有地有时,不得其时而漫然命客,皆为唐突。寒花宜初雪,宜雪霁,宜新月,宜暖房,宜晴日,宜轻寒,宜华堂暑月,宜雨后,宜快风,宜佳木荫,宜竹下,宜水阁。凉花宜爽月,宜夕阳,宜空阶,宜苔径,宜古藤巉石边。若不论风日,不择佳地,神气散缓,了不相属,此与妓舍酒馆中花何异哉?
张潮的警句
我们已知道享受大自然不单是限于艺术和图画。显现于我们之前的大自然是整个的,它包括一切声音、颜色、式样、精神和气氛。人则以了解生活的艺术家的资格去选择大自然的精神,而使它和自己精神融合起来。这是一切中国诗文作家所共持的态度。不过其中以十七世纪中叶的诗人张潮在他所著的《幽梦影》一书中说得最透彻。这书是一种文人的格言,中国古代类似的著作很多,但都不如这书而已。这种格言都是取材于旧谚,正如安徒生的故事取材于英国古代的童语和休伯特的歌曲取材于民间俚曲。这部书极为中国文人所爱读,有许多人曾于读后加上自己的评注,庄谐都有。但我为了篇幅关系,只能译引其中论及享受大自然的一部分。此外,我因他对于人生问题的部分所说的话是如此的澈彻警惕,所以也译引了一些在后面:
论何者为宜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
赏花宜对佳人,醉月宜对韵人,映雪宜对高人。艺花可以邀蝶,累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风,贮水可以邀萍,筑台可以邀月,种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蝉。
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境。梅边之石宜古,松下之石宜拙,竹旁之石宜瘦,砚内之石宜巧。有青山方有绿水,水惟借色于山;有美酒便有佳诗,诗亦乞灵于酒。镜不幸而遇蟆母,砚不幸而遇俗子,剑不幸而遇庸将,皆无可奈何之事。
论花与美人花不可见其落,月不可见其沉,美人不可见其夭。种花须见其开,待月须见其满,著书须见其成,美人须见其畅适,方有实际:否则皆为虚设。看晓妆宜于扑粉之后。
貌有丑而可观者,有虽不丑而不足观者;文有不通而可爱者,有虽通而极可厌者。此未易与浅人道也。
以爱花之心爱美人,则领略自饶别趣;以爱美人之心爱花,则护惜倍有深情。美人之胜于花者,解语也;花之胜于美人者,生香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香而解语者也。养花胆瓶,其式之高低大小须与花相称;而色之浅深浓淡,又须与花相反。凡花色之娇媚者多不甚香,瓣之千层者多不结实。甚矣全才之难也!兼之者,其唯莲乎。梅令人高,兰令人幽,菊令人野,莲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艳,牡丹令人豪,蕉与竹令人韵,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吾无间然矣。天下无书则已,有则必当读;无酒则已,有则必当饮;无名山则已,有则必当游;无花则已,有则必当赏玩;无才子佳人则已,有则必当爱慕怜惜。媸颜陋质,不与镜为仇,亦以镜为无知之死物耳;使镜而有知,必遭扑破矣。买得一株好花,犹且爱护而怜惜之;矧其为"解语花"乎!若无诗酒,则山水为具文;若无佳丽,则花月皆虚设。才子而美姿容,佳人而工著作,断不能永年者。匪独为造物之所忌,盖此种原不独为一时之宝,乃古今万世之宝,故不欲久留人世以娶亵耳。
论山水物之能感人者:在天莫如月,在乐莫如琴,在动物莫如鹃,在植物莫如柳。为月忧云,为书忧蠢,为花忧风雨,为才子佳人忧命薄,真是菩萨心肠。昔人云:"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予益一语云:"若无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山之光,水之声,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韵致,美人之姿态,皆无可名状,无可执著;真足以摄召魂梦,颠倒情思。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因酒想侠客;因月想好友;因山水想得意诗文。有地上之山水,有画上之山水,有梦中之山水,有胸中之山水。地上者妙在丘壑深邃;画上者妙在笔墨淋漓;梦中者妙在景象变幻;胸中者妙在位置自如。游历之山水,不必过求其妙,若因之卜居,则不可不求其妙。笋为蔬中尤物;荔枝为果中尤物;蟹为水族中尤物;酒为饮食中尤物;月为天文中尤物;西湖为山水中尤物;词曲为文字中尤物。游玩山水,亦复有缘;苟机缘未至,则虽近在数十里之内,亦无暇到也。镜中之影,著色人物也;月下之影,写意人物也;镜中之影,钩边画也;月下之影,没骨画也。月中山河之影,天文中地理也;水中星月之象,地理中天文也。
论春秋春者,天之本怀;秋者,天之别调。古人以冬为"三余",予谓当以夏为"三余":晨起者夜之余;夜坐者书之余;午睡者应酬人事之余。古人诗曰:"我爱夏日长。"洵不诬也。律己宜带秋气,处世宜带春气。诗文之体得秋气为佳,词曲之体得春气为佳。
论声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水际听欸乃声,方不虚此生耳。若恶少斥辱,悍妻诟谇,真不若耳聋也。
闻鹅声如在白门;闻橹声如在三吴;闻滩声如在浙江;闻羸马项下铃铎声,如在长安道上。
凡声皆宜远听;惟琴声则远近皆宜。松下听琴,月下听箫,涧边听瀑布,山中听梵呗,觉耳中别有不同。水之为声有四:有瀑布声,有流水声,有滩声,有沟浍声。风之为声有三:有松涛声,有秋叶声,有波浪声。雨之为声有二:有梧叶菏叶上声,有承檐溜竹筒中声。
论雨雨之为物,能令日短,能令夜长。春雨如恩诏;夏雨如赦书;秋雨如挽歌。春雨宜读书;夏雨宜弈棋;秋雨宜检藏;冬雨宜饮酒。
吾欲致书雨师:春雨宜始于上元节后,至清明十日前之内,及谷雨节中;夏雨宜于每月上弦之前及下弦之后;秋雨宜于孟秋季秋之上下二旬;至若三冬,正可不必雨也。
论风月新月恨其易沉,缺月恨其迟上。月下听禅,旨趣益远;月下说剑,肝胆益真;月下论诗,风致益幽;月下对美人,情意益笃。玩月之法:皎洁则宜仰观,朦胧则宜俯视。春风如酒;夏风如茗;秋风如烟;冬风如姜芥。
论闲与友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
人莫乐于闲,非无所事事之谓也。闲则能读书,闲则能游名胜,闲则能交益友,闲则能饮酒,闲则能著书。天下之乐,孰大于是?
云映日而成霞,泉挂岩而成瀑。所托者异,而名亦因之。此友道之所以可贵也。上元须酌豪友;端午须酌丽友;七夕须酌韵友;中秋须酌淡友;重九须酌逸友。对渊博友,如读异书;对风雅友,如读名人诗文;对谨饬友,如读圣贤经传;对滑稽友,如阅传奇小说。一介之士,必有密友。密友不必定是刎颈之交。大率虽千百里之遥,皆可相信,而不为浮言所动;闻有谤之者,即多方为之辩析而后已;事之宜行宜止者,代为筹划决断;或事当利害关头,有所需而后济者,即不必与闻,亦不虑其负我与否,竞为力承其事,此皆所谓密友也。
求知己于朋友易;求知己于妻妾难;求知己于君臣则尤难之难。发前人未发之论,方是奇书;言妻子难言之情,乃为密友。乡居须得良朋始佳。若田夫樵子,仅能辨五谷而测晴雨,久且数未免生厌矣。而友之中又当以能诗为第一,能谈次之,能画次之,能歌又次之,解觞政者又次之。
论书与读书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
能读无字之书,方可得惊人妙句;能会难通之解,方可参最上禅机。古今至文,皆血泪所成。
《水浒传》是一部怒书,《西厢记》是一部悟书,《金甁梅》是一部哀书。
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读书最乐,若读史书,则喜少怒多,究之怒处亦乐处也。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文人读武事,大都纸上谈兵;武将论文章,半属道听途说。
善读书者,无之而非书:山水亦书也,棋酒亦书也,花月亦书也。善游山水者,无之而非山水:书史亦山水也,诗酒亦山水也,花月亦山水也。
昔人欲以十年读书,十年游山,十年检藏。予谓检藏尽可不必十年,只二三载足矣。若读书与游山,虽或相倍蓰,恐亦不足以偿所愿也。必也如黄九烟前辈之所云"人生必三百岁"而后可乎?
古人云:"诗必穷而后工。"盖穷则语多感慨,易于见长耳。若富贵中人,既不可忧贫叹贱,所谈者不过风云月露而已,诗安得佳?苟思所变,计唯有出游一法。即以所见之山川风土,物产人情,或当疮痍兵燹之余,或值旱涝灾侵之后,无一不可寓之诗中,借他人之穷愁,以供我之咏叹,则诗亦不必待穷而后工也。
论一般生活"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饰乾坤。宁为小人之所骂,毋为君子之所鄙;宁为盲主司之所摈弃,毋为诸名宿之所不知。
人须求可入诗,物须求可入画。景有言之极幽,而实萧索者,烟雨也;境有言之极雅,而实难堪者,贫病也;声有言之极韵,而实粗鄙者,卖花声也。躬耕吾所不能,学灌园而已矣;樵薪吾所不能,学薙草而已矣。一恨书囊易蛀;二恨夏夜有蚊;三限月台易漏;四恨菊叶多焦;五恨松多大蚁;六恨竹多落叶;七恨桂荷易谢;八恨薜萝藏虺;九恨架花生刺;十恨河豚多毒。窗内人于窗纸上作字,吾于窗外观之,极佳。当为花中之萱草,毋为鸟中之杜鹃。
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长廉静,农道优裕,娶妇贤淑,生子聪慧,人生如此,可云全福。
胸藏丘壑,城市不异山林;兴寄烟霞,阁浮有如蓬岛。清宵独坐,邀月言愁;良夜孤眠,呼蛩语恨。居城市中,当以画幅当山水,以盆景当苑圃,以书籍当朋友。延名师训子弟,入名山习举业,丐名士代捉刀,三者都无是处。方外不必戒酒,但须戒俗;红裙不必通文,但须得趣。厌催租之败意,丞宜早完粮;喜老衲之谈禅,难免常常布施。万事可忘,难忘者名心一段;千般易淡,未淡者美酒三杯。酒可以当茶,茶不可以当酒;诗可以当文,文不可以当诗;曲可以当词,词不可以当曲;月可以当灯,灯不可以当月;笔可以当口,口不可以当笔;婢可以当奴,奴不可以当婢。
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忙人园亭,宜与住宅相连;闲人园亭,不妨与住宅相远。
有山林隐逸之乐而不知享者:渔樵也,农圃也,缁黄也;有园亭姬妾之乐而不能享不善享者:富商也,大僚也。
痛可忍,而瘁不可忍;苦可耐,而酸不可耐。闲人之砚,固欲其佳;而忙人之砚,尤不可不佳。娱情之妾,固欲其美;而广嗣之妾,亦不可不美。鹤令人逸;马令人俊;兰令人幽;松令人古。
予尝欲建一无遮大会,一祭历代才子,一祭历代才人。俟遇有真正高僧,即当为之。
美味以大嚼尽之,奇境以粗游了之,深情以浅语传之,良辰以酒食度之,富贵以骄奢处之,俱失造化本怀。
论游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