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李兆骏家,保姆去安顿李梦晓,给她洗澡更衣哄睡觉,路漫漫帮着李兆骏收拾一下屋子,佣人这两天没来,家里有些凌乱。
李兆骏自嘲说:“我真的需要一个妻子,这日子过得真邋遢,佣人一放假,屋子就成垃圾场。”
路漫漫不敢接话,只是麻利地将一篮子脏衣服放进洗衣机里去清洗,顺便把浴室地板擦一遍。
李兆骏去拉她起来:“难得来我这里,谁让你做苦工?来,我们去书房喝杯酒。”
路漫漫看他心情似乎轻松一点,拍拍胸口打趣说:“幸好是邀请我去书房,若是去卧室,我可不干。”
李兆骏嘴角上翘,笑说:“男人要想扑到一个女人,才不管时间地点呢,在书房一样办事。”
路漫漫噤声,脸红红的,跟着李兆骏走进书房。他手里拎一瓶红酒,打开,给她倒上半杯。
“你来,是有话跟我说吧。”
“我想听你说,那一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李兆骏盯着她的眼睛:“你有足够的时间听我说故事吗?”
“秉烛夜谈,够不够?”
屋里只亮着一盏台灯,李兆骏点燃一盏薰衣草蜡烛,脱掉鞋子,打横倒在沙发上,路漫漫盘腿坐在他身边的地毯上,洗耳恭听。
“起初,一切都很美好。小时候,我父亲是个新晋律师,一表人才,在业界崭露头角,为司徒集团工作,渐渐闯出名堂。我母亲是著名作家,交游广阔,美丽大方,学贯中西。我觉得我是天下最幸运的小孩,有这样一对完美的父母。那时年纪小,并未察觉异样,比如,父母为何不同房。比如,为何我六岁之前都在美国生活,而父亲只是偶尔来探望我。我到盛京之后,母亲与司徒夫人有金兰之谊,来往密切,加上父亲常在司徒家出入,我简直就是司徒家的孩子,把他们家当做自己的第二个家。我、修远和雪霏,很快打成一片,上学放学都混在一起。”
“司徒夫人对你好吗?”
“极好。童年时,修远有什么,我一定会得到同样的一份。给他买名牌脚踏车,同时也给我买一辆。过年时,修远的压岁钱有多少,我得到的红包也一样厚,不少一毛钱。我们上同一所学校,穿同个牌子的衣服,他所享受的,我从不欠缺。那时不懂,只觉幸福,心怀感激。到读中学时,司徒家打算送他们兄妹去上瑞士的私立贵族学校,雪霏缠着我,叫我一同去。我母亲本来不肯,要带我回美国升学,我因为太喜欢雪霏,便缠着父母,说我也想去瑞士。那学校极贵,开销很大,母亲拗不过,还是答应了。我很高兴,她真是一个慷慨的好妈妈。”
“后来呢?你为何没去?”
“因为,我知悉了我的身世。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初夏温暖的周日,雪霏买了一条新裙子,欢天喜地来找我玩,我带她出去吃冰淇淋,骑脚踏车绕着老城兜风。玩到下午回到我家,两个人都累得眼皮打架,我们一起……一起在我房间的床上睡觉,她那时候剪个妹妹头,大眼睛尖下巴,娇俏可人,钻在我怀里,抱着我的腰,睡得像头小猪。”
路漫漫试探着问:“没发生什么吧?”
“我不是变态,那时雪霏才十二三岁的样子,还是个小女孩,我虽喜欢她,还不至于做出逾矩之事。”
“但是,还是出事了?”
“对,我们相拥而眠的情形被我父母撞见,当时我母亲走进房间,拍拍我肩膀,把我叫醒,让我去书房睡午觉,然后我父亲开车把雪霏送回家。当晚,他们几个大人应该是连夜商量对策,决定不能放任这样的情况发展下去,我跟雪霏都是青春期的少男少女,荷尔蒙旺盛,若果真一起去了瑞士,脱离父母监管,天高皇帝远,一时激情,做下什么不可挽回的事,那可是罪孽深重。”
路漫漫沉默,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握住李兆骏的手,把脸贴上去,轻轻摩挲。
李兆骏接着说下去:“第二天,我母亲慎重其事地把我叫到房间,关上门,跟我长谈。她尽可能地用委婉又浅白的话,告诉我,我不能像男孩子喜欢女孩子那样对待雪霏,只能是哥哥爱妹妹。我当时很困惑,追问不休,母亲只得把我的真实身世坦白。”
“你一定很震惊。”
“是,我十七岁了,突然被告知妈妈不是真正的妈妈,而那个对我总是很大方的卓雅阿姨,才是我母亲。这种冲击不亚于晴天霹雳。”
“你哭了吗?”
“没哭,但是我把自己关在家里,三天三夜没说话。”
“大人很着急吧。”
“那位亲爱的卓雅阿姨来探望过我,据我母亲描述,我用一种探照灯一般的眼神盯着她瞧,不吭声,看得她如坐针毡,落荒而逃。”
“那眼神里一定有谴责,悲伤,困惑和愤怒。她无法面对你。”
“我也无法面对雪霏,我从小就喜欢她,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孩,恨不得我们都快点长大,我娶她为妻,生一堆冰雪可爱的孩子,个个都像她。”
李兆骏眼里流下泪来,抬手遮住眼睛,还是忍不住,他抓过一个枕头捂在脸上,把呜咽声都掩住。路漫漫不说话,只是靠在他身边,告诉他,她在这里,她在倾听。他哭泣不是因为软弱,而是因为坚强得太久,需要释放。
“后来,我反悔,决定跟母亲回美国去读书。雪霏大哭大闹,跑来抓住我的衣服不放,骂我说话不算数是小狗。她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大人拉都拉不开。我也哭得一塌糊涂,却有苦难言。那种puppylove在大人看来是小豆芽一般,掐掉就没了,可对于十几岁的孩子,却是巨大的伤痛。我好似心被挖去一块一般,用了漫长的时间才淡忘。”
“你有没有看过心理医生?”
“我母亲就是最好的心理医生,她是个富有爱心,又温柔可亲的女人,没有她,我不知怎么熬过那段时光。我跟司徒兄妹疏远过一阵子,后来是母亲带着我去瑞士探望他们,再见面,依旧亲热,雪霏还是会欢呼着跳到我身上,像考拉一样挂着不松手。我觉得很快乐,虽然那不再是爱情,而是另一种感受,也同样令我心满意足。”
“司徒夫人有没有跟你谈过,跟你解释?”
李兆骏沉默一会儿,轻声说:“有好几年,我拒绝跟她说话。在我二十岁生日时,她到美国来看望我,带我去最高级的餐厅吃饭,她在烛光里拉住我的手,对我说,她背负了这么多年的秘密和痛苦,但从未后悔当年的抉择,冒着身败名裂和难产而死的风险,她生下了我,看见我长大成人,她为我感到骄傲,我是她的长子,是她的心肝宝贝。她愿意付出所有来换我叫她一声妈妈。”
“你原谅她了吗?”
“我哭了,我理解了她。她当年如果选择堕胎,也许会更轻松,而生下我,却是一辈子的牵挂与责任。她不过是一个女人,有许多身不由己的苦衷。但是,我没有叫过她妈妈,至今没有,我只认定梦云是我母亲。母亲,并不仅仅是给予孩子生命的那个人,而是陪伴他成长的,保护他,关心他的那个女人。梦云女士是一个成名作家,她却把人生中最美好的二十几年都奉献给了我,我今生今世都无法报答她如此盛情。”
“她真是一个奇女子,她与你父亲并未结婚,那,她有别的恋人吗?”
李兆骏陷入回忆,甜的,也是苦的。他哑声说:“她有过几个男朋友,但从不带到我跟前,即使在我知悉身世之后,她也没有再嫁。我曾问过她,为何决定要收养我?”
“她怎么说?”
“她说,因为她身体有疾,无法生育,一直引以为憾。她亲手抱我出世,替我清洗,剪去脐带,裹在襁褓之中。她觉得我就是她的孩子,是上帝送来,成全她做一个母亲的梦想。她有我就足够,不需要一个丈夫。她视我如己出,她的家人也都宠爱我。她去世后,把所有财产都留给我,但是,她给我最宝贵的东西,是她无私的爱。”
“真好,兆骏,你有这样传奇的母亲。”
“是,我深深爱她。”
路漫漫忍不住问:“司徒夫人那边的家人,可知道你的存在?”
李兆骏微笑,反问:“你可知卓家是什么背景?”
“当然,提起卓家,盛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这一家至今显赫,权势滔天。”
“那就是了,如果卓家知道司徒夫人婚前有过这样荒唐的情史,还有个私生子,那将是多大的丑闻?因此,我从未和卓家人相见,在社交场合,我只是大律师李建明和名作家梦云的儿子,如此而已。”
“委屈你了。”
“有何委屈?你看修远和雪霏,有钱有势,大富大贵,可是他们快乐吗?他们未必有我这样自在潇洒,我并不觉得生活中有遗憾,也从不感到自卑。金钱,当达到丰足之后,再多也没有什么意义。就好像人吃饱之后再吃,只是撑得难受而已。自幼我享受丰富的物质生活,并未匮乏。因而,我没有呼天抢地,抱怨命运不公。千万别同情我,同情对我而言是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