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漓望向铜镜中的自己,和几年前的自己有了些变化。看着桌子上的一碗药,梦漓心里抽了抽。自从答应了赵匡胤后,他便差人每日送药过来。婚宴上新后定是要见人的,以她原来的身份无法站住脚。赵匡胤不知从何处寻来这药,据说服满七七四十九天后就会脱胎换骨。梦漓不信的,可为了宗训,还是在侍女的眼睛下喝下去。今日是第五十日,看铜镜时,确实有了些变化。梦漓看着镜子中有些陌生的自己,有些惶恐。
“娘娘,婚服送来了。”婢女走过来,将一个盒子放在桌上。梦漓挥手让她退下。慢慢打开木盒,华冠冕服,手指抚过衣服上的暗底花纹,绣工精细,必是让江南绣娘连夜赶制的。“赵匡胤,你何必将一切做的这么完美呢?”合上盒子,梦漓叹口气,吹熄了灯烛,拥住冰冷的华被入睡。
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梦漓半夜醒来,听到窗外淅沥的雨声。辗转片刻,睡不着了,便起来拿书读。
“娘娘,该洗漱了。”大典当日,侍女进来。梦漓早已坐在案几前,看着铜镜微微出神。
侍女微微侧身,后宫各司人进来,为梦漓着衣,洗漱,戴首饰,上妆。抿抿红唇,梦漓看着铜镜中穿着婚服的自己。终是叛了与他的誓言,只能祈望下世偿还。
“时辰到!”随着司仪官的声音响起,梦漓被扶着走入那久违的大殿。群臣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审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赵匡胤坐在高处的龙椅上,看着梦漓朝自己一步步走过来。
这是自己心中期盼了多久的时刻?梦中的女子穿着婚服,头上的步摇随着她的步伐一摇一晃。女子面容微变,肌肤白皙,微抿的红唇显得更加鲜艳。这将是他今后捧在手心的女人,一生要守护的女人。
两人行完大礼,之后便是宴请群臣。晚宴前,梦漓被扶着到一处稍作休息,理理衣发。一切打点好后,梦漓挥挥手让她们下去,让自己静一会。今晚后,自己还是自己吗?梦漓扯出一个苦笑。
内室的门被敲了敲,梦漓说了声“进”,一个宫女端着盒子进来,关上门。宫女走至梦漓面前,将盒子放在桌上,声音压得低低的:“在下绘馨,受小姐之托,带太后您离开。”
梦漓眼神一惊,回头看低头的宫女。宫女抬头,正是绘馨。梦漓看看四周,急切地问:“你是如何进来的?淑遥呢?”
“回太后,我和若冰乔装进了这里,打算今晚就带您离开。小姐和樊将军在宫门外接应我们。这个盒子里是变装的衣服,您先换上,若冰就在门外,我替您顶一会。”说着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件宫女的衣服和发饰。梦漓迟疑了一会:“淑遥这样做,会不会太危险了?”
“小姐有胜算,太后您就相信她一次吧,”绘馨坚定的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得抓紧。”
“好。”梦漓点点头,绘馨上前帮她换衣服。半柱香后,两人变换了服装。绘馨坐在铜镜前,装作梦漓。梦漓收拾好行装,向绘馨点点头:“多谢,保重。”
“保重。”绘馨听见门被关上的声音。这一切终于开始了。
“小新,你出来了?”梦漓刚捧着盒子出来,就被一个宫女带到了一边,外边都是忙碌着的宫女,没人注意到这里发生的事情。若冰不动声色地拉着梦漓走出熙辰殿,往深宫内院里走。正路过后花园时,便听到另外一边传到的骚乱声:“晚宴要开始了,皇后还没来。”云云。若冰和梦漓对视一眼,继续快速向前走去。一个公公和她们擦肩而过,两人继续走,公公站在原地发了会愣,然后继续走了。
“到了。”若冰和梦漓走到一个破败的宫门前,若冰松开手。淑遥正站在院墙前,听见声音过来:“木辰姐姐?”
“淑遥,”梦漓走过去,拉住淑遥的手,“谢谢你。”淑遥轻轻摇头:“这是朋友该做的事。走吧,马车在外面等着。”
“嗯。”淑遥带着两人翻过院墙,院墙外停着两辆马车,霁兰站在一边,看见梦漓欣喜地跑过来。若冰背着包袱上了一辆马车,向几人告别:“这次,算是我还了太后,再见。”马夫一声下,马车渐渐远离视线。有些人,再见就是再也不见了吧。
梦漓随着霁兰上了另一辆马车。淑遥和车夫坐在前面,驾着马车奔驰着。
“你说什么?皇后不见了?!”赵匡胤坐在宴席上,面前跪着一地的公公和宫女。宴席上霎时一片寂静,站在一旁的何之微也微皱眉头。赵匡胤拉开椅子,沉着脸向熙辰殿走去。
走到熙辰殿的内室,外头的宫女也跪着。内室里,那件他让江南绣娘连夜赶制的婚服静静地躺在床上,自己找工匠做的头冠也放在桌上。赵匡胤颓然地坐在床边,桌上的红烛还亮着,像是在嘲讽着一切。
“皇上,这里有一封信。”何之微看到桌上的一个信封,递给赵匡胤。赵匡胤面色平静地接过信封,何之微却看到他的手在不断颤抖着。拆开鹅黄色的信封,打开洁白的信笺,上面是自己熟悉多年的字迹,却一瞬间让自己置于冰窖中。
赵大哥:
请许梦漓再一次这样称呼你。这些年,多亏了你的照料,梦漓才不至于颠沛流离。想想年少时光,那时竹马弄青梅,两小无猜,无忧无虑。如今你我间除了家国别无他聊,想来是万分感慨。梦漓自知自己对不住赵大哥的一番深情,终是记着世宗,恕难从命。请赵大哥谅解梦漓,也必能找到属于你的良辰。此次一别,便难再会。祝赵大哥一切顺遂。
妹沈梦漓
“梦漓……”呢喃着她的名字,赵匡胤想起多年前,两人幼时,那样天真烂漫。到如今,两人不再见面,天涯海角。几滴清泪从眼角滑下,何之微叹口气,走近地上一块手帕:“皇上……”
赵匡胤起身,向殿外走去。何之微跟着他走出去,一旁的统领过来低声问道:“皇上,人还追吗?”
“给朕备马!”一抹狠戾出现在赵匡胤的眼中,握着的信笺几乎快被他揉碎。何之微连忙道:“统领大人,烦您也给我备匹马,我随皇上前去。”
马很快被牵过来,赵匡胤翻身上马,何之微也紧随其后。“皇上,是这个方向,我在前面给您带路。”那个和梦漓擦身而过的太监方才来报,道自己见皇后向后苑破墙那方位而去。赵匡胤微微点头,策马在统领后面,何之微跟在他后面。
“梦漓姐,快到城门了。”淑遥驾着马车,看到前面的城墙。此时已到宵禁时分,不过淑遥有令牌,能过城门。
“嗯。”梦漓掀开车帘,看到外面景色。一回首,自己在汴京这里也生活了好些年,离开这真的有些不舍。
淑遥向守城士兵看了令牌,城门缓缓打开。霁兰站在一辆马车旁,正看着城门。看到淑遥驾着马车出来,霁兰连忙跑过来。等马车停稳了,淑遥下车,掀开帘子,梦漓扶着她的手也下了车。霁兰扑过去:“小姐,担心死我了!”
“霁兰,”梦漓拍拍她的肩膀,“这些日子真是难为你了。”
“为了小姐,”霁兰小声抽泣着,“训儿在车里,已经睡着了。我们即便启程。”
淑遥点点头,掏出一个荷包,塞进霁兰手里:“这里有些盘缠,够你们三个去你们想去的那个地方了。我让我的两个家仆跟着你们,他们武功很好,送你们过去。路上要一切小心。现在新朝刚立,各处都不稳定。”
“淑遥妹妹,请受我一拜。”说罢,梦漓便向淑遥行拜礼。淑遥制止不及,连忙将她扶起:“姐妹之间做这些礼数岂不是生分了?姐姐不要折煞淑遥了。”
“这是我该行之礼,”梦漓抬头握住淑遥的手,“梦漓何德何能,遇到如淑遥妹妹如此体贴的知己。一直瞒着自己的身份,对淑遥你我很过意不去。望妹妹海涵。”
夜风起,淑遥发丝飞舞,她伸手抚抚发丝,温柔地笑道:“无碍。知道姐姐是沈梦漓时,我更多的是担心。姐姐待我如亲姐妹,和我说了那么多体己话,妹妹很知足了。待姐姐安定下来,我们也可常通信。”
“好。”梦漓拍拍淑遥的手背。正欲道别时,身后的城门打开,一群骑马之人出来,城楼上的火把点起,照亮了淑遥和梦漓眼前的情景。赵匡胤骑着马在城门下,望着梦漓的方向。身后有何之微和几个统领。
“梦漓姐快走!”淑遥让梦漓和霁兰赶紧上车,马夫抓紧缰绳赶着马车奔跑起来。与此同时,赵匡胤身后的士兵也拿着兵器杀过来。梦漓掀开侧边的车帘,回头看着越来越远的城门、淑遥和赵匡胤。她微微闭眼,空气里是淡淡的草香和微不可闻的血腥味。
淑遥奋力阻止着士兵向梦漓的方向过去。赵匡胤见状,神色一凛,驾马出去,手执宝剑向淑遥砍来。淑遥堪堪抵住他的一击,两人四目相对。淑遥大声喊着:“皇上,请您让梦漓姐姐走吧,她不属于这里,您不能强迫一个不愿意的人!”
“夏淑遥,给朕让开!看在你是她朋友的面子上,我不会对你怎样。趁现在还来得及,给朕让开!”赵匡胤又用了些力,淑遥的刀抵不住赵匡胤的剑压下来,快到脖颈。
“我不会让开的!”淑遥坚定地看着赵匡胤,继续使力抗争着。
赵匡胤轻哼一声:“你为何要搭上自己的性命去救她,也许你们此生再也见不到面了。”
“有些人,有些事,值得,”淑遥脸色突然一变,吐出一口鲜血,“咳咳……皇上,梦漓姐姐和世宗的感情您也看在眼里,梦漓姐姐这一生不可能再爱上别人了。所以请你成全她和世宗。”
“我一直爱着她,比世宗还早!可是,为什么,当我得到了所有的东西,却得不到她的心?”赵匡胤几乎疯狂,身旁的士兵也有部分向着梦漓离去的方向追去。淑遥忍住胸腔里的痛意,用力推开赵匡胤压着的剑。赵匡胤眼神一暗,向着正在阻止士兵过去的淑遥刺去。月光下,银剑刺破胸膛,鲜血喷涌而出,淑遥随即吐出几口血。
“淑遥!”“小姐!”两道身影飞过来,樊睿东接住从马上翻下来的淑遥,绘馨跑过来握住淑遥的手。血越流越多,淑遥的脸色越来越白。
“皇上!樊睿东求您看在您和我的往日情分上,放过符太后!”睿东跪下,手上全是淑遥的血。绘馨跪坐在淑遥身边,泣不成声。赵匡胤看看周围,何之微在自己身后几步远,几个将军站在自己身后低头不语,有几个侍卫骑着马向梦漓去的方向赶去。可是,能追得到吗?贵为天子,只要下令,没有找不到的。可,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强迫么?
淑遥躺在绘馨怀里,抬眼看着赵匡胤:“皇上……也许您……永远也不会懂……可是,放、手对任何人都好……您……您也希望……梦漓……姐姐,一、一切安好吧……咳……咳……”
“小姐,你别说了……”绘馨紧紧抱着她,哭泣着。
“那么多年的感情,你叫我如何说放就放?”赵匡胤笑了,却又有些无奈、沧桑的表情。罢了,她已远去,追不到了。回身上马,何之微低下头,骑着马慢慢走回去。统领瞥了一眼淑遥这边,也随着赵匡胤一行回城。樊睿东连忙扶起淑遥,给她止血,可是,一切都晚了。
“小姐,小姐,你醒醒啊小姐……”绘馨紧紧抱着淑遥,眼泪沾湿了淑遥胸前的衣襟。
“绘馨……”淑遥吃力地抬手,手上都是鲜血,“你……要好好照顾我爹……我……尽不了孝了……”
“小姐……不要!”绘馨撕心裂肺地大喊,“小姐,你还和绘馨说一起离开这里,去过无拘无束的生活的!”
“对不起……绘馨……”淑遥摸摸绘馨的脸颊,转眼看见一旁神色不清的樊睿东,“樊君……我……离开后,请你……多照应,咳咳,我父亲和……绘馨……”樊睿东不住地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滚动。
“小姐,绘馨只要你活着啊!”绘馨埋头痛哭,淑遥抚着她的长发,望着夜色里的月光,如此纯洁凄凉。缓缓闭上眼,太累了呵,不过经历了那么多,也不遗憾了。闭眼的时候,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流下脸颊,静止在衣襟里。
过了好一会,绘馨才抬头慢慢扶起淑遥。樊睿东见状上前帮绘馨扶起淑遥。樊睿东和绘馨将淑遥放在来时的马背上,绘馨牵马往前走,樊睿东也牵着自己的马默默地跟在后面。
两人默默无声地走到夏府门前,夏父正掌着灯坐在门前,见绘馨牵马过来立马就迎上来,看到马背上的淑遥,夏父颤抖着伸手探她的脉息。夏父鬓角斑白,眼中泪水渐多,终缓缓留下来。绘馨和樊睿东都低下头,一时寂静无声。
终是夏父叹息一声:“罢了,这也是天数。樊将军,你且请回吧。家里人该等了。”
樊睿东看着夏父的神色不太好,斟酌道:“伯父,夏小姐的后事若是有睿东能帮忙的,请吩咐。睿东很抱歉,没保护好夏小姐。”
“不怨你。”夏父将淑遥从马上抱下来,一步步踏进府里。樊睿东欲跟进去,绘馨拦住他:“樊将军,请回吧。老爷要静静,你还是莫要打搅了。”
“那我过些日子再来吧,”樊睿东只好止步,“那……你和伯父多保重,我先走了。”
“恕不远送。”绘馨说完就进了院门,合上门。樊睿东听到那声“咔嗒”的声音响起,心里一阵悲凉。快到夏初了,却还是这样冷,心这样寒。
“回来了?有没有受伤?”回到樊府,静苒正等着,见樊睿东回来,让丫鬟扶着自己过来迎接。樊睿东连忙扶住她:“夜里冷,你就不要出来等了,受凉了怎么办?我没事,你放心。”静苒点点头,信诚过来牵走马,樊睿东扶着静苒进了内室,吩咐一个丫鬟拿了一个汤婆子过来,给静苒捂着手。
“夏姑娘呢?她们都安全了吧?”静苒喝了口姜茶,身子暖暖的。
樊睿东愣了愣:“她们……都安全了……”要怎么和静苒说淑遥走了的事实,他摇摇头,还是罢了吧,自己的事不想让静苒陷进来。
静苒看出他的疲惫,柔声问道:“累了吧?我让丫鬟备上洗澡水,好好休息下。”
“好。”在静苒额头落下一吻,樊睿东起身去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