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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上帝之手(上)

江都市公安局坐落在最繁华的市中心黄金地段,据说解放前是国民政府行政院所在地,十几幢青瓦灰墙、红窗琉璃的小洋楼围合而成的雅致大院还保留着陪都时代的印记。院内遍植法国梧桐,枝繁叶茂,一派葱蓉,硕大的树叶是夏日里最好的太阳伞,如今深秋时节黄叶落尽,粗壮的树干有如一排排整齐罗列、纪律严明的卫兵,跟公安局的军事化风格很是相近。罗桓仲常常独自在梧桐树下散步,不奢望享受法国人的浪漫,只求偷得浮生半日的清闲。从昆明调来江都后,一直忙于熟悉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听取每一宗大小案子的汇报,傍晚的散步时间一再往后推延,常常要挨到午夜时分。

局长楼位于大院正中,庭前植有一株两人合抱的金桂,是这个大院的树王。据说还是当年的第一夫人宋美龄女士亲自植下的,树龄已愈七十年,仲夏时节,浓郁的桂花香不但香满整个院落,香气还润泽到周边好几条大街,是为江都一景。站在局长办公室窗前,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叶,两座摩天大楼刺破夜空,炫目的灯光如水银泄地,是这座城市最闪亮的两颗夜明珠。他知道,近处散发白光的方尖顶建筑名叫丽日酒店,而远处泛着极地蓝光的方柱顶大厦名叫汤森酒店。前者华贵,后者神秘,为城市光彩工程而打造的灯光也风格独到,难道竟蕴含某种深意?代表了它们的企业文化?他有些好奇。

它们一前一后,见证了江都对外开放的历史,是市里各类招商活动,政务接待,高规格宴请的首选之地,社会名流,知名人士的聚留之所。那里面一定发生过许多我还不知道的故事,要读懂这座城市,想会一会各路鱼虾龙蛇,阿猫阿狗,也许两家五星级酒店是很好的突破口。他默默地想着,灯光太炫目了,华丽的外表之下到底隐藏着什么呢?

“叮呤呤,叮呤呤……”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12点过了,谁还来电话呢?

“喂,罗局,是我,庆渝,嫂子说您还在办公室,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是经侦处处长王庆渝的声音。

这个老王,一定又是上回提的那个钓鱼计划,“嗯,是王处长啊,有事吗?”

“上次跟罗局汇报的想法,不知道您考虑得怎样了?”王庆渝着急地问。

“你是说汤森酒店金卫国的那个案子吗?我明白你们的想法,放长线钓大鱼,思路是可取的。局办公会已研究过,还是觉得风险太大,检察院的同志也认为不妥。”显然,罗局长是持怀疑态度的,别把孩子舍了,狼却没套着。

“我知道大家的担心,怕王茜雯一放出去就跑了,是吧?这个我们都考虑过,可以派人跟踪她。”王庆渝不想放弃目前看来唯一可行的办法。他审问金卫国好些天了,什么方都想过,就是撬不开他的嘴。最气人的是江都大酒店完全不配合,董事长出差,史密斯回国,黄喜坤探亲,只派个小秘书留守。明摆着嘛,金卫国是死是活不关他们的事,有本事自己查去。哎——这种有靠山的企业谁也惹不起。

罗局长心里想的又是另外一层,才刚新官上升,就接了这么个对自己的政治前途可能产生深远影响的小案子,那天王庆渝第一次提起钓鱼计划的时候,他差点以为这个老公安的脑子生锈了,这不开玩笑吗?抓住嫌疑犯又放了,玩过家家吗?人跑了谁负责?

他再一次耐心地听王处长说完理由,接口说,“老王啊,人已经抓了,又放掉,她会按照你所想的去取钱吗?万一……”

“不会的。只要姓金的在我们手中,她不会见死不救,一定会去取那笔钱。只要人赃并获,他们承不承认也不重要了。”王庆渝似乎成竹在胸,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在赌,不是死马当活马医。

罗桓仲望了望远处汤森酒店顶上的七彩射灯,“这个,据你们分析,赃款最有可能藏在什么地方呢?”

“两种可能,一是窝藏在市内某个地方,不过可能性不大,该搜的地方我们都搜查过了。二是通过某种渠道转移到海外,姓金的在海外留过学,一定有门路。如果是第二种情况,必须要等到他们自己去取,我们才可能逮住。另外,他们二人目前没有见面的机会,无法沟通,我们可以给王茜雯施加一些压力。”

“万一她把钱取出来还给汤森酒店,然后要求酒店撤诉呢?这种情况国外不乏案例。”这才是罗局长最担心的,经济案不同于刑事案,何况又是外商投资企业,不能以侵吞国家财产罪起诉嫌疑人。酒店真的选择息事宁人的话,你还不能把它怎的。

“不会的,酒店不是涉嫌偷税吗?他们不敢这样做。”王处长好象已算计到了汤森酒店的底牌。

“这是你们经侦处的集体意见,还是?”

“是我们几个参与审讯的同事们的集体意见,罗局。”

“好吧,让我再考虑考虑。”

今天是我轮休,十点过了还在床上睡懒觉,手机突然响起,是小李子打来的,“林主管,乔老大通知你,马,马上到酒店来,出,出事了。”说话的声音很急促。

“什么事啊?”我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酒店失火了?”

“不是,我们找到了两天前失踪的陈宇歆,他的,尸,尸体。”小李子语无轮次地说。

“什么?你说什么?陈宇歆的尸体?真的?在哪里?”

“在唐家沱下游的回水湾,今天一大早被渔民发现,向派出所报案,他的家属已经确认了。快来酒店吧,我们一起去看看,车子等着的。”

脑子嗡的一声,我的天啦,陈宇歆死了,怎么会这样?前些天还有人在看守所外面见过他,好好的一个大活人,竟然就没了。

唐家沱派出所,一块白布遮掩着陈宇歆湿渌渌的身体,头上一段被掀开,江水浸泡过的面庞肿胀得有几分变形,那张略带忧郁的娃娃脸,不是陈宇歆还能是谁。塞满黄沙的嘴努力地张开着,似乎在诉说着什么。小陈的母亲早已哭得呼天抢地,整个一泪人,“我的小宇啊,妈不该骂你。你怎么就想不通,做出傻事……你让妈以后怎么活……”

老泪纵横的父亲在一旁不停地劝慰着妻子,声音却已哽咽嘶哑,饶是七尺男儿也经不住如此的打击。中年丧独子,悲痛可想而知,我们几个江大的同事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我们不敢提金卫国,王茜雯、赵颖和吴忠琦,可大家心里都知道,小陈的死跟他们脱不了干系。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泯灭了,你们四个人能心安吗?

我见乔老大与所长一同从办公室走出来,忙上前询问,“他这是……”

所长悄声说,“我们检查了一下,初步判定是自杀。但最终结果还是需要法医进行尸检。”

“家属的意见呢?”我问。

所长朝地上噜噜嘴,父母已哭倒在地板上,母亲一个劲地摇着小陈的头,大声呼唤小宇的名字,想把他从睡梦中唤醒,周围的人无不落泪。“没看到吗?现在不好跟他父母说,晚一点吧。这样吧,你们几个来的同事先跟我去做个笔录,确认一下死者的情况。”

“所长,他是在哪里跳江的?”我的眼圈也红了。

“可能是在朝天门附近。听说前两天有人报过案,说是半夜里有人跳江,水流太急,又是晚上,没法救。小兄弟,你是知道的,上游下来的东西基本上都会流到这里的回水沱。哎,现在的年轻人,有什么想不通,可惜啊!”见多不怪的所长也不禁摇摇头,乔老大悄悄地向其他几人打手势,我们一起进了所长办公室。

回到江大巷子已是晚上,房间的门开着,朱越正坐在餐桌前发楞,“回来了,吃过饭了吗?”

“老早就想回来,乔老大几个人非拉我去吃面,我们才把小陈的父母送回家去。知道你在家做了好吃的,赶紧跑回来。”我把外套扔到床上,跑进卫生间洗脸洗手,这是朱越让我养成的习惯,饭前一定要洗手。

“东哥,小陈真的?我不敢相信。”她楞楞地说。

“是啊,可能是自杀,不过还要等尸检报告。”我在洗手间里边洗边说。

“他为什么要自杀呢?又没有犯什么错?这么年轻,大学毕业才一年多。”

我走过来坐在她的对面,拿起桌上的筷子在她眼前晃了晃,“傻想什么呢?我又不是他,怎么会知道?你还没吃吧,来,我陪你再吃一点。”

桌上摆着啤酒,卤牛肉,盐水花生,炝炒莴笋尖,青椒肉丝,蕃茄排骨汤。“不错啊,Alice,你的手艺越发好了。”

“你吃吧,我没胃口。”她手托下巴,神游天外的样子。

“哎呀,又不关你的事,至于吗?来,来,来,快动筷子。”见她仍是不动,我假装生气,“喂,你不吃,我也不吃了。”

她呆呆地瞧着我,“人家心情不好嘛。哪象你,没事一样。”

我夹了一串牛肉,塞进口里,“回来的路上,我们几个都在想,这事会不会跟赵颖有关,你知道他们是亲戚。来,我帮你夹点肉丝,还有青椒,这个下饭。”

“江大早传开了,说什么的都有。”人是铁饭是钢,她见我吃得香,终于忍不住提起了筷子。

“说来听听,你们西餐厅的人有什么说法。”我用牙齿咬开啤酒盖。

“我听到的版本是陈宇歆一直暗恋王茜雯,有一天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向她表白,人家不但没答应,反骂他个狗血淋头。于是小陈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揭发茜雯吃钱的事,没想到倒霉的人竟然是他小姨赵颖。”她的版本确实新鲜,比我们保安部流行的绘声绘色多了。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洒泡尿照照,敢追茜雯。人家稀罕大学生吗?金卫国还是海归呢。”我一直看不惯戴眼镜的大学生,假斯文,男女都一样。我曾经立下宏愿,这辈子绝不跟戴眼镜的女人耍朋友。

朱越包着一大口饭说,“人都死了,你还损人家,不缺德吗?我觉得可能是真的,西餐厅有个服务员是他的大学同学。”

“你看嘛,大学生,服务员,茜雯怎么看得上?”我越说越得意了,象我这等人只怕茜雯还喜欢些,情人节的时候我和她不是一直吹牛到天亮。

“小陈是审计,不是服务员。”朱越不耐烦地纠正我的说法。

“在我看来差球不多,反正都是员工,男人啦,还没混出个名堂就开始痴心妄想了。”

“你呢?”朱越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得我直发毛。“你有没有妄想什么?”

“你别这样。跟你说实话吧,我是美女送上门,却之不恭。哎哟,你轻点。”我的话还没说完,一顿粉拳加筷子雨点般袭来,狂轰烂炸之下,我一闪身躲到饭桌下避难。

“不老实的家伙,再说!出来吧,跟你说个事,你的老同学下午来找你了,等了你整整一下午,留她吃饭,她却说有事。”

“哪个老同学?”我把头伸出来。

朱越用筷子敲打着桌沿,我的头又缩了回去,“装蒜嘛。你还有几个老同学,就是你最喜欢的那个大美女,跟你秉烛夜谈过的。天鹅肉啊,癞蛤蟆。”我从未隐瞒过以前的故事,她也绝少吃醋。有时候我也在想,这样的女孩可能真的值得用一生去爱。

“王茜雯?不会吧。她不是在看守所吗?出来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立马从桌下钻了出来,一屁股坐到凳子上。

“公安局说证据不足,无罪释放。”见我如此激动,她没好气地说。“看嘛,还说陈宇歆是癞蛤蟆,自己不也跳出来了。”

“啊?有没有搞错?那金卫国呢?”我不理会她的打趣,只关心重点问题。

“不知道,她说就她一人出来了,金卫国应该还在里面吧。”

“没说找我什么事?”

朱越咬着筷子摇摇头,欲言又止。“她让你明天给她打电话,这是号码。你自己去问吧。喂,小林哥,别怪我没提醒你,他们两人的案子可别参和进去哈,当心吃不了兜着走。”

我把啤酒一饮而尽,趁她只顾着说话伸手想拿第四瓶,却被她守株待兔地一筷子打住,痛得我手指发麻,“你不能轻点?亲爱的,晚上只准喝三瓶,我这就盛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