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中有个举人叫崔少武,年轻貌美,才思敏捷,题诗作赋,方圆几个州府没有对手,这样,他的名声自然显赫,又早早地中了举人,家中日子更不必犯愁。这样的身份、条件,求亲提媒的简直要踢破门坎儿,谁不晓得嫁了这等夫婿,一辈子尽管享福就是了?可是无论什么样的名媛才女,崔少武一个也不允,他道:“大丈夫只患无名,何患无妻!”因此立誓,龙虎榜上无名,红罗帐内无妻,一定要发奋考个一官半职,活出个人样儿来。
这年赶上龙虎之秋,京都会试。崔少武不想与同乡文友结伴,独自带足盘缠,提前几个月便上了路,为的是一边沿途玩耍,饱览大好河山,反正他成竹在胸,不用临阵磨枪,出那副狼狈相儿。
晓行夜宿,走走停停,这一日来到山东曲阜。崔举人参了大成殿,在也圣人像前祷告了一番,正要取道登泰山,忽然看到前边小镇街道上围着许多人,他十分好奇,便挤进去观看。
原来是一个黄毛村姑,不过十四五岁光景,跪在一袭芦席旁边,席子里卷着一具尸体,据说是刚刚饿死的母亲。村姑央求善心的君子资助钱财,葬她母亲。若有人资助棺木,她情愿以身相赎,为婢为妾,任凭支使。
看的人多,丢的铜钱却有限。世风日下,哪个肯资助一个素不相识之人?若说买这小女子吧,看她骨瘦如柴,满脑袋几根黄毛遮不住头皮,当丫环嫌脏,娶作妾更无人要。天气炎热,尸体说臭就臭,可再等不得了。崔少武道“这么多人帮不了个小女子?”有看热闹的哄他:“你有善心你出银子啊?”崔少武便说:“姑娘不急,我替你葬母。”便掏出银子,买了棺材,雇人把尸体埋了。
埋了尸体,崔少武见时间不多,便放弃了登泰山的想法,直奔京城。可那黄毛小村姑却跟在他身后,说是要话符前言。
崔少武绝不可能娶这么个丑女作妾,他说:“我赴京赶考之人,带上你更为不便。你也不用随我,这里另有二两碎银,送你径自逃生去吧,卖身葬母,难得你是个孝女呢。”说罢,骑上自己的马,走了。崔少武当晚住进一家客店,要了酒肉饱餐一顿,店掌柜跟他说了不少话,他并没在意,睡到半夜,忽然听到外面有声响,紧接着,刀枪相撞,屋上的瓦也踩得格格响,他知道进来了匪人,只吓得哆嗦成一个。
格斗声直响了一个时辰才静下来,这时天已微明。崔举人战兢兢穿好衣服,开门,却闻见院子里血腥扑鼻,店老板和许多蒙面人倒在血泊里,而他的马已喂饱,拴在店外小柳树上,他不及多想,骑上马就跑。
夜里再住店时,崔少武格外小心,尽量不显露自己的富有。这一宿果然无事。可次日早上醒来,天已大亮,觉着脑袋有些疼痛,心里话,昨夜没怎么吃酒,这是怎么啦?正想着,店掌柜敲门,进来扑通跪倒:“客官千万莫怪小的!小的是本分人,都被贼人逼迫,才点了迷魂香。”说得崔举人如坠五里云中,稀里糊涂用了早饭。
走出小镇,只见路口候着个小人儿,却是卖身葬母那小黄毛村姑。崔举人有些惊讶:“我快马加鞭走了两天,怎么却让你走在前头?”村姑笑了:“恩公马虽快,却不如我尽拣近道走哇。”崔举人问:“莫非你银子用完了?”“怎敢?银子在这儿。”袖中取出,竟一分不少:“我受相公大恩,既然出言跟随相公,怎么也得让我言之有信哪。”崔少武心想,乡村野女,难得她既有孝心,又懂信义,反正她这年纪、模样,也从来未当成女人看,带上就带上吧。说:“待我买一匹马与你乘坐,──你会骑马么?”村姑道“我不会,害怕。我只拣近道走。”
崔少武只好由她。
到了晚上,村姑果然已先候在宿处,崔举人好不惊诧。同她吃了饭。村姑道:“恩公不用另花钱财买铺,我只在您脚下睡。”村姑人长得丑陋,心地却十分乖巧,主人想要什么,一动念头,她就看出来,连忙伺候。崔少武有几分喜欢,问她:“叫什么名字?”“庄户人的孩子,哪有个名儿?改日恩公给赏一个。”
睡到天明,崔举人一睁眼,村姑已先起来,洗漱水准备妥当。心中又有几分欢喜,没想到捡了个女书僮,还挺得力。这时村姑说:“昨夜梦见文昌帝君,告诉我这次大考的题目。”就怎么来怎么去地说了一遍。崔少武待不信,她说得像那么回事,一个村姑怎知道考题?编也编不上来呀。村姑又说:“我做梦有时很灵验的,比方在哪里等恩公,真就在那儿等着啦。”崔举人一琢磨,也是,就道:“那就唤你作‘梦姐儿’吧。”
进了考场,崔举人大吃一惊,题目真就是梦姐儿说的一样!他心里原有准备,答得很顺当。发榜后高中进士,殿试又得了第二名,称作“榜眼”,很荣耀的。
榜眼崔少武很感激梦姐儿。他放到大名做知府,便把梦姐带了去,一些案外的琐事也交她处理。梦姐儿吃饱喝足,个儿也长了,脸儿也红润了,头发也不再又稀又黄,倒有了几分妩媚。
崔知府爱民如子,办案干练,极受百姓爱戴。有时也得力梦姐儿的帮助。抓到盗贼,有那牙硬的,重刑不招,往往梦姐儿便梦见赃物、证据所在,结果,案子便破得利索。崔知府高兴了,说:“梦姐儿,我教你认几个字?”梦姐儿便说:“我一见书本儿就瞌睡,莫误了老爷的公务。”崔知府只好作罢。
有一天,梦姐儿对知府说,她梦见夜里有人行剌,告诉他饭后不要在书房里,弄个假人儿做成灯下睡着了的样子。崔知府见梦姐儿做梦灵验,不由不信,就依样儿做了。府衙内埋伏精兵武士,他匿在暗中看。
夜半时分,果然有飞贼悄悄行剌,身手灵巧,护兵们竟未发觉,只见红光一闪,灯下的假人头巾上便中了一镖,透过假人身,深入案上三寸!护兵们围上来捉人,却只见白光一道,贼人从空中跌下,身首异处,血呼呼地冒!
崔知府惊出一身冷汗,心里却更加感激梦姐儿。他问:“那剌客与我有什么冤仇?却要剌杀于我?”梦姐儿道:“我也未曾梦到什么兆示。想必老爷为官清正,自然伤及豪强或匪类,他们怎能不怀恨在心?”崔知府点点头:“你小小年纪,看事还真有些见地。那剌客又是何人所杀?”梦姐摇摇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老爷福大命大,又勤政爱民,必有人暗中相护。”
一晃过了几年。
崔知府虽然把大名府管理得风调雨顺,得到万民拥戴,但朝中无根基,他刚正不阿,又不善巴结,终有人千方百计寻他的短处,朝中奏了一本,就把他迁往潮州做地方官。
潮州不比大名,远离京都,甚是荒凉。好在崔少武没有多少钱财,便带了梦姐儿和十几个仆从,轻装赴任。梦姐儿不敢骑马,就坐了辆马车,晓行夜宿,不觉来到江浙地界。
这天傍午,一行人走得燥热,便去树林里凉快,不想迎面有百十个强人堵住,为首一人手执齐眉大铁棍,杯口粗细,大吼一声:“狗官害我兄弟众人做了怨鬼,今天拿命来偿!”“呼”地一棒,把一株碗口粗细的柏树拦腰扫断!
崔知府吓得滚下马来:“壮士们只要下官一条命也罢,随从无辜,可放他们逃生去吧。”
强人刚说了句“这由不得你”,便听到马车内脆生生的一嗓子:“大胆狂徒,光天化日下,劫杀朝廷命官,不怕祸灭九族么?”人随话到,梦姐儿打开车帘,随手扯下一串帘珠儿,迎着强人走来,劈面啐他一口!
“你个小疯丫头,祖爷一棍压扁了你!”强徒恼羞成怒,迎头一棍打来。崔知府和众随从吓得“哎哟”一声,却见梦姐一伸手,抓住铁棍,欲落,落不下;想抽回,真如生了根,就那么悬在空中。梦姐儿又轻轻一拉一送,歹人站不住,松了手,倒在尘埃。梦姐儿把帘珠儿往项间一搭,瞅了眼夺来的铁棍,笑道:“真有胆量,捡谁家小孩儿的耍物,也敢来打劫?”两手一弯一弯,铁棍盘成一盘,又一捋一捋,铁棍再给拉直,顺手一丢,铁棍斜插进土里,扑愣愣乱颤!
所有人吓得目瞪口呆。梦姐儿道:“无论干什么,总得先学习一点半点,才能伸手,就你等这样的,敢做坏事,爹娘给你几条命?”把项上珠帘取下,捋一个在手中,打出去,便有一只飞鸟坠下,再扔,再坠,弹弹不空。又笑问:“打你们的眼珠子,能中否?”手中还剩一珠帘儿,扬出去,扑拉拉,掉下好几只雀儿来!
百十号强人个个面无人色,叩头请求饶命。梦姐儿斥道:“再让我知道你等干坏事,非挨个儿抽取后脊骨玩耍!”
众强人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梦姐儿返身向崔大人道个万福:“本不该在恩公面前卖弄,如今势逼到这步,不能藏拙。我既已露了身份,从此与恩公别了!”
崔知府恍然大悟:梦姐儿并不是会作梦,她许多事都是夜里侦察所得,连考题都是偷看来的,怪道客店里杀人,逼店掌柜认错,又能追上快马,她有惊人武功,先前怎没细想?
“姑娘,”崔知府问:“当初卖身葬母,有此绝技,何必为区区几两银子难到那种地步?”
梦姐儿答:“自幼得家父真传,盗国库如探囊取物,但家有家训,宁冻饿死,不许偷身外之财,古语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就是这个理儿。真英雄哪有做贼为盗的?”
崔知府又说:“此前只怪下官肉眼凡胎,不识真人,慢待了姑娘。如今愿与姑娘结秦晋之好,不知肯下嫁否?”
梦姐儿笑道:“老爷只唤梦姐便可,休以‘姑娘’称,折了奴家的寿。至于婚嫁,梦姐儿命骞福薄,外不能捉刀执笔,内不能穿针走线,又不能生育,老爷美意,消受不得。”她深深拜倒在地,“有这句话儿,便够梦姐儿一生享用的。方才那些贼人,故意放走的,让他们四处传扬老爷手下有个疯丫头会些手段,他们便不敢轻易打老爷的主意。此一别,老爷多保重,梦姐儿时时能看到老爷,而老爷却见不到梦姐儿啦。”
拜毕,身子一扭,已不见了踪影!
崔知府只好上路,想起梦姐儿,不由长嘘短叹:“以貌取人,痛失知音!”到任后,果然平安无事。他为梦姐儿立了长生牌位,只一夜,那牌位变成了一堆木渣。知道是梦姐所为,只好由她。
崔知府后来娶妻,生二子,满月时,都有一个绣花兜肚夜里给戴上,又分明是梦姐儿的手段。崔知府又叹道:“生时无缘和梦姐儿长聚,我死后,一定要画她的像儿,让我抱着入殓。”
但此后确实没见到梦姐儿,她和她的父亲究竟做什么去了,哪个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