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路这种事向来是不能组团的，在战场上尤其如此。毕竟天知道会不会先蹦出个猪队友，又跳出个热血的白痴。
放在平时，这两类人最多让你在监牢走一遭，上了战场就没这么简单了。运气好的进医院，比这次点的进集中营，运气再次点，眼睛一闭一睁，一张牛脸和一张马脸就会同时出现在你面前，不远处还会坐个判官冲你翻白眼。
所以，跑路这种寂寞的事情必须单干。
宋铮躺在绳椅靠窗的方向，左手垫在脑后，右手放在身上，手中无意识的转动着一把锋利的格斗刀，速度很快，形成了一团看不清的暗黑色光影，偶然顿住，才会让人看清楚那是一把M3格斗刀。
一把加兰德，两百四十八发斯普林菲尔德步枪弹，一把格斗刀。
三日的军粮，一壶水，一个腕带式指北针，一卷绳子，一个伞兵型急救包，少量零碎。
如果不算他这身行头和这身肉，就只有这些了。
他瞟了眼手表，11点33分，今天16号，过会儿就是17号，而他必须在25号凌晨之前穿过数量未知的封锁线，奔袭72公里，到莱茵河南岸找到主力部队。他还有半个小时从飞机上搞到脱离战场所必需的物资。
“还是不够用啊。”
宋铮把格斗刀插回胸前的刀鞘，在机舱里扫视一番。
他突然注意到，舱口那个大兵有个鼓鼓囊囊的腿挂物资袋，似乎没系紧。
武器？大兵能有什么武器？一杆加兰德不装刺刀就一米一，锯了枪托还不够，再裁掉一半的枪管才能勉勉强强塞进去。
急救包？里面装着的针剂都是玻璃壳，直接着地想必会碎个稀里哗啦，放那儿纯属脑抽。
想来想去，只有军粮和子弹比较靠谱，宋铮刚好两样都缺。
“拿着。”冷淡的声音将宋铮从神游里拉了出来，他抬起头，刀砍斧剁般的面孔正好占据了一半的视野，另一半被两颗卵式手雷遮掩了大半。是军士长。
“谢啦。”宋铮点点头接过手雷，打量了一下后塞进腰间的皮质手雷包里，“手艺不错。”说着看了下表，想站起来。
“别急”瘦高而健壮的男人说着，一手抓住宋铮的肩膀，另一手在衣兜里翻找起来，扯出一把细长的线，从那毫无光泽的一把中抽出两根递到宋铮面前：“小提琴弦，这玩意比鞋带儿好用得多，”说着，他的目光扫过机舱里的一排排靴子，在那些又粗又亮的鞋带上停了几秒，“在战场上想找到根能用的绳子可不是件容易事，我想没人不会期待穿着双没鞋带的鞋子逃命，对吗？”
宋铮脸上的微笑僵了一下，那个男人在“逃命”上刻意加了重音。他一直藏着掖着，可是对面的男人，似乎早就知道他想干嘛了。军士长很谨慎，而且战斗经验远比他丰富，多半能猜出那两颗手雷的用途，这是宋铮早已料到的事。但宋铮没料到的是，这货还是个观察力爆表的主儿，比宋铮想的更聪明些。
两人还没撕破脸皮，但宋铮得认真起来了。
宋铮伸出双手，从军士长手里接过那两根磨旧了的小提琴弦，头一次仔细观察起这个瘦高而健壮的男人。他的手上没有戒指，两手的皮肤颜色很均匀，但右手要比左手浅些。再靠近些便能发现那层只存在于虎口和左手指尖的老茧。
然后，宋铮握住了军士长的右手。
“谢啦，军士长。”他用上扬的欢快语调说着，轻轻晃了两下，松开了。
右手的茧子集中在手背上，不论是扣扳机还是练小提琴，似乎都用不到手背吧。军士长的左侧脖颈，很红。
借着机舱里的红光灯，他打量着军士长的背影，右小腿上绑着把带鞘的M3格斗刀。目光下移落在了鞋子上。那是一双黑靴子，就像是许多小作坊生产的劣质品，鞋帮坎坎护住脚踝，鞋底却厚的出奇，比那些翻毛军靴还厚出足足一厘米，这全飞机唯一的一双黑靴子上闪烁着金属的光泽。宋铮停住了目光，他那盯着鞋跟的瞳孔猛地一缩，转瞬间恢复正常。
谨慎而冷漠，擅长技术活，连缩引信这种冷门手艺都极为精通，明知手下的逃离倾向却不点明，也不阻止。
“笃信者，这就都说得通了。”宋铮看着那个背影，呢喃道。他敲着大腿，似乎在想什么，瞳孔又猛地一缩，深吸一口气，眼神冷了下来，看死人似的看着面前的男人。
“嘿，军士长。”那个又即将泯然于阴影之中的男人半侧过身，平静的看着宋铮，“我觉得你未来的孩子会和你一样健康。”
军士长嘲弄似的笑了笑，对着空气扇了扇，“谢谢你的祝福，希望你也能从这个鬼地方活着出去。”
宋铮看着那个男人再度沉进阴影里，冷笑道：“希望如此。”
宋铮不声不响挪到了队列最后。
海上雾气弥漫，但自驾驶舱中已经能隐隐约约看到海岸线的痕迹。右舷微倾斜，这架刚出厂不久的C-47缓缓下降，最终停在了2400英尺的高度。机舱里，宋铮已经整装待命，武器和装备都塞在悬挂袋里，颇有些英国伞兵的样子。
“好了！”上士喊道。
全体起立，前面的人将强制开伞拉绳挂到了锚绳上，宋铮装模做样的往上一挥，根本没挂上。宋铮看了看他前面那个转动着基督教念珠的陌生人，这个人在抖，宋铮替他拉紧搭扣时能察觉得出来。
这很正常，不过他为什么会拿着串念珠？难道他觉得上帝救得了他。宋铮自嘲的笑着，食指在大腿上急速敲打着，他更紧张。宋铮看了下左腕上完好无损的机械表，正是12点3分4秒。
那段记忆深刻的下落大致持续了20秒，再减去在机舱里犯二的时间，这架飞机应该在12点3分40秒左右被击中。折算一下，飞机大概是在2000到2100英尺被击中的。
他只有一次机会，这会决定他能否活着下飞机。
他只能让自己在最初的十秒自由落体，然后必须开伞。
“十五秒！”军士长说，“时间很紧，明白吗？动作干脆点，所有人都一样。谁要是想把腿摔断就在这儿单腿着地，别等到柏林再摔。”
宋铮看着军士长从自己快速身边走过，一路走到排头。
军士长笑话和他的语气一样冷，只带起了几声礼貌的笑。军士长瞟了瞟不礼貌的人群，半蹲下身子，右手拍打着右小腿，视线有意无意地忘机舱里瞟。他们头顶的红光灯开始闪烁，随着上士拉开舱门，呼啸的风立刻和海雾一起灌进每个人耳朵。宋铮的食指在大腿上轻轻敲打出节奏，腮帮子一鼓一缩，飞机的速度正在减慢，而且高度再一次降低。借着时明时暗的红光，宋铮瞟了眼窗外。海雾被螺旋桨激起的狂风击溃了，宽阔的海面寂寥的暴露在月光之下，一直延伸到天边。他转头全神贯注地盯着高度表，两手紧抓防滑网。
2300英尺
2200英尺
2100英尺
“叮，叮，叮”
“轰！”
右侧机翼的火光和舱门旁的绿灯骤然亮起，军士长似乎张了下嘴，声音完全却被爆炸声掩盖，身子一晃仰躺在钢板上。
宋铮右手按在胸前，呼哧呼哧犯了哮喘病一般，步伐敏捷，一路跳房子般从肢体间的空隙中狂奔向舱口，只剩两步时突然右手一抖，紧抓住舱口的钢柱，正挡住指尖一闪而过的黑光。一脚踹中军士长把他踹了下去，身子朝后一倒急停下来，转身拽着上士的后领和开伞索，毫不留情把他踢出舱外，拖过附近三个摔得七荤八素的橄榄绿，一脚一个如法炮制把那三位踢了下去。
他连忙探出头看了一眼。
深蓝色的空中，四朵白色伞花在机群的阴影中打开，并没有被招来光点的问候。他扔掉手里的四枚开伞索，把不知是谁馈赠的沉甸甸的皮质子弹包丢进物资袋里，将刚到手的新物资带挂到了早就做好的左腿挂点上。
等一下，四朵？
不会有第五朵了。
看着夜空中绽开的四朵伞花，宋铮通红的脸上露出个无奈的表情，摸了摸胸前空空如也的M3刀鞘，那把亚光处理过的格斗刀不见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两秒不到，上士，军士长外加三个大活人就消失了。
宋铮侧头一看，机群的中央正在遭受越来越密集的炮击，那些炮弹正朝着他的方向袭来，大概还有三十秒。
“快跳！”他转头冲正试图爬起来的人群大喊一声，吓得那几个刚抬起头的人楞了一下，随即一个助跑钻进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