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铮坐在绳椅上,双目圆睁,冷汗连连。碎裂的尸块不见了,眼睛依然盯着前方,对面的绳椅上,一排人影正安坐在红光中,呼噜噜打着瞌睡。骨骼碎裂、血肉崩坏的痛楚还残存于意识中,他摸了摸身体,完好无损。他没死。
他揉了揉太阳穴,怀疑刚才只是在做梦,但他身上崭新的二战美军军服,手里敦实的加兰德步枪,眼前那群同样装束的大兵和军官又让他不知所措。
2008年5月的航班,不知年代的军机,还有现在这架C-47,到底哪个才是现实?
他觉得要么是自己的记忆错乱了,要么是人类研究的宇宙法则出问题了。1945年德国战败,美国核平广岛、长崎,1969年人类登月,198|9年东欧剧变,1991年苏联解体,冷战结束……这些重大事件和一条条明显不属于这个年代的记忆一起清晰地展现在他的脑海里。
越来越多的信息涌进脑海,大脑的运转速度越来越快,他的意识渐渐有点模糊,隐约听到远处的歌声。
歌声回荡,带着丝神圣的气息,似乎来自遥远的教堂。宋铮闭着眼胡思乱想,想到月下冰原和铁城中洁白的教堂,想到打着火把的人群在冰原上沿着几乎掩灭于积雪的血迹奔跑,火光照不亮他们的面孔,一张张脸隐藏在阴影中。他们沿着血迹奔向圆月,那轮大得不可思议的月亮高悬于天空之上。
宋铮吃了一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梦到这些。疯狂、奇异而又真实,似乎他曾经亲眼目睹过那壮丽的一幕。
为什么会有悠扬的歌声?宋铮本能地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他是在飞机上,左右几米便是发动机,声音嘈杂,锵锵作响。为什么他能听到的只有那个孤独的歌声?
他睁开眼睛站起来,一轮巨大的红月在海上缓缓升起,赤色的光泼洒进来,仿佛红海的潮水。整个机舱被笼罩进清冷如水的月光之中,圆窗的剪影投射在舱壁上,一个女孩沉默的坐着,抬头迎着月光。
宋铮四下张望,军官不见了,大兵不见了,连驾驶舱的驾驶员也不见了,驾驶舱后的高度计熄了灯,这架诡异的飞机里只剩下他和他旁边那个女孩。宋铮的很疑惑,却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呼吸。机舱里维持着死一般的沉默。
女孩看起来是个欧洲人,大约十七八岁,穿着身盖到小腿的白风衣,冰冷的脸上流淌着赤红的光。宋铮不知道那张年轻的脸上为什么流露出那种长生者式的冷漠和悲伤。空了那么多位子,女孩偏偏坐在他旁边,像是在等他醒来,等他坐下。
宋铮不自然地看着窗外,机械地坐下。两人在这架诡异的飞机里默默地看着机窗外的月光,时间慢慢流淌着,直到那轮朱月高挂至中天。
“开始吗?”女孩轻声问。
“开始什么?”宋铮不懂她在说什么,却隐约觉得她就是一切的根源。
“第二次读档。”
“等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开始吗?”
“我到底是不是在做梦?”宋铮猛地站到女孩面前。
“不是。”女孩轻声说。她慢慢地抬起头,猩红的瞳孔里流淌着悲伤,仿佛一面破碎的镜子。
“等等,你怎么证明这不是梦……”宋铮所有的意识在一瞬间被那悲伤淹没了,猛地冲到舱壁上。
嘈杂的发动机声把宋铮惊醒了,军官在研究地图,大兵的鼻息从四面传来,驾驶员只留给他个背影,高度计旁亮着红灯。
“还是做梦。”宋铮左手拍打着脸。
他从没做过梦中梦,第一个梦里他死了,第二个梦里他看见冰原和红月,第三个梦里他和女孩说话,他从第一个梦里醒来直接进了第二个,从第二个梦里醒来直接进了第三个,然后……这是不是第四个。
记忆与所见冲突,那他宁愿相信自己在做梦。如果死亡能让他从第一个梦里解脱出来,就很可能让他从这个梦里清醒过来。
宋铮看着手里敦实的加兰德步枪,喉结剧烈地动了一下。
“要自杀吗?”
这声音正是之前那个神秘女孩的!
“你是谁?”宋铮咽了下口水,抬起头查看周围。全飞机都是抠脚大汉,哪来的什么女孩!他抽出捏得发白的右手,食指在大腿上缓缓敲打起来。
“再不行动,就又要死了。”
“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无法给你答案,但知道如何得到答案。”她说。
食指在空中僵了一秒,以更快的频率敲打起来。
“我该怎么做?”
“尽你所能活下去,打破轮回。”
宋铮擦去头上的冷汗,抬头盯着对面的上士,却发现自己对那张脸越来越熟悉。
“尽我所能活下去?我怎么知道你没骗我?”
“你怎么知道我骗了你?”
食指在空中僵了一下,右手落在腿上。
“明白。有人知道我是谁吗?”
“又走了。”宋铮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朝上士挥了挥手:“头儿。”
“嗯?”
“咱们这儿有谁会缩短手雷引信吗?”
“当然有,军士长不就是吗?额,”上士看着宋铮,他似乎想不起宋铮是谁了,看那副头痛的神色,不如说从没见过更合适,“你就是?”
“托尼,托尼斯塔克,头儿。”
“我跟你说托尼,缩引信这种技术活找军士长准没错。”上士在机舱里张望了下,“奇了怪了,军士长呢?军士长!军士长!”
他正喊着,半个人影从宋铮不曾留意过的机舱角落的阴影中探了出来,红光下,竟完全看不清他的五官,只看得到个依稀的轮廓。那个缓缓站起来的是个瘦瘦的,三十岁上下梳着中分灰发的男人。
“头,什么事。”那个男人用冷淡的声音说着,朝宋铮这边走了过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给两颗手雷缩缩引信,照你的手艺还不是手到擒来的活。”上士笑着,踱到那个瘦瘦的男人身边,愉快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了。来,额......托尼。这位就是军士长。军士长,这就是新来的一等兵托尼。”
宋铮两步走上前,在距军士长三步的地方站定:“幸会。”他直视那双罕见的灰蓝色眼睛,等军士长先伸出手。
美式握手礼与中国略有不同,通常由位尊者率先伸手发出邀请,而宋铮面前的男人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并没有伸手的打算。
“你要缩短引信。”他审视似的用冷淡的声音说道。
“是我。”宋铮两手放在身侧,平静的看着他。
“缩短几秒。”
“短到一拉就炸。”
军士长刀砍斧刻的脸上闪过了一丝疑惑的神色,他用审视的眼神上上下下将宋铮打量一遍,又扭头看了眼上士,见上士正无奈的冲宋铮耸肩便转过头,扭头朝宋铮伸出了右手。
宋铮从装备袋里拿出两颗卵形手雷,放到他手里,军士长接过两枚手雷查看了下保险栓,转身而去。
“头儿,军士长一直这么谨慎?”
“这可是个难得的优良品质,”上士微笑着从衣兜中摸出根烟,用防风打火机点上,满足地吸了一口,“没了军士长,我们的伤亡还不定多大呢。来一根吗?”
“谢谢,不必了。”宋铮低头看向手表表,“头儿,今天几号,咱们的目的地是哪啊?”
“听情报打盹儿了?16号,至于目的地,当然是奈美根啦。难不成你小子还想飞柏林去?”
“是这样啊,地图和尺子我用一下。”宋铮缓缓抬起头。
袅袅的一缕烟线笔直地缓缓上升,朝着舱顶浮去,好像舱室里的空气处于是绝对的静止,连上士的呼吸都没有搅动出一点波澜似的。宋铮望着那条烟线发怔,他轻轻呼出一丝鼻息,方才还是笔直的烟柱转眼便断了。
宋铮快步走近最靠近驾驶室的士兵,和那个士兵换了个座位,仔细的整了整自己的装备。
“奈美根,奈美根。市场花园。”他皱着眉头咧开嘴角把枪托夹到腋下,右手“咔”的一声拉开枪机使枪机框逆时针旋转开锁,食指勾住拉机柄,左手敏捷地取出弹舱里的弹夹。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确实是八发一个弹夹。
“赞美论坛。”
宋铮凑近些,冲枪膛里用力吹了口气,见没有烟尘才满意地把弹夹压回去,“咔”的一声合上枪膛,他看了眼觇孔式照门的归零距离,两百米,“战略上的谨慎是陆军的美德。前怕狼后怕虎,深入敌后的伞兵是活不下来的啊。”
宋铮看着不远处的军士长。军士长双手动得飞快,两颗致命的爆炸物不知放在什么地方,某种东西正在他的指尖诞生。宋铮收回眼神,仔细的固定了两遍腿挂物资袋。这玩意容量大、用着方便,常放些不怕摔的东西,比如散装子弹、压缩饼干又或者别的什么。但由于固定机制设计不良,很多伞兵是在跳出机门时见上它最后一面,从此再没相逢。然后,他开始倒腾子弹包。
八发弹夹,不算弹舱里里的一夹,总共三十个,对率先空降的伞兵而言通常够用了,但那个够用建立在占领飞机着陆场,有后续弹药补充的情况下。战役自始至终,盟军从没能拿下机场,只能靠空投物资度日。
三师一旅,抛去重装备,每天至少需要300百吨补给,单靠远在英国的那点运输机可远远满足不了要求,如果他所在的第一批伞兵能在包围圈里分到一杯羹,那可真是三生有幸。
更何况由于空降地点设定失误,众多盟军士兵在空中就遭到防空重火力杀伤,勉强能安全着陆的也因为德军的迅猛火力而无法集结,只能单兵防御,推进速度缓慢,当物资到达空头坐标时得到补给的往往是德国人。
这仗打不赢,就算宋铮先知先觉也管不了用。盟军将要犯的战略和战术失误,早在制定计划时就无法挽回了,在战场上纠缠不是被俘就是死,想要活着就只能落地后立刻撤出战场,而他得活着。
这个叫宋铮的伞兵决定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