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的病情的确有所好转,只是病情不稳定,一阵清醒,一阵糊涂,时常昏厥。这回,楚隐王司马玮前来探望他的病情,适逢他清醒,便问他是否发出了让司马亮出镇西域的口谕,并将司马亮的事告诉了他。他吃惊不小,摇头道:
“这个杨骏,怎么假传朕的口谕,也太无法无天了!”
司马玮愤愤地道:“如今朝廷上下,都是杨大人的亲信,今又将汝南王挤走,便是他的天下了。宗王们无不气愤填膺,父皇应当机立断,诏回汝南王,拿下杨骏的狗头!”
“养痈成患,养痈成患啊!”武帝气火难按,却已无能为力了只好道:“斩杀杨骏是下策,杀他容易,可朝野就乱了,到处是他的人啊!这么办吧,朕让中书省拟写圣旨,让汝南王回归朝廷,与杨骏共同辅攻,再任命几个有名望、主持正义的朝臣。为今之计,只好如此了。你回去吧,不宜在这里待得太久。”
武帝仅与司马玮叙话,无他人在场,不想隔墙有耳,这些话被躲在侧室的皇后收入耳中。召回司马亮、遏止杨骏专权的势头,是件好事,可安插信臣,却对杨家大为不利。于是,便修书一封,让亲信太监送于杨骏。
杨骏得此消息,冷笑道:“哼哼,圣上啊圣上,为时已晚。朝廷内外、上下都已被我控制,这圣旨是传不出去了!”
杨骏此话并非自吹自擂,因为中书省已在他的掌握之中。次日下午,他便来到中书省借阅圣旨。中书监华虞不给,被他大骂一顿,夺了圣旨就走。华虞无奈,将此事告知了中书令何劭。何劭言道:
“今杨骏权重如山,谁敢得罪?就由他去吧。不过,这圣旨不能在他手中太久,再过半个时辰,你就去索回。他若是不给,你也不必太认真,看他如何言语。”
杨骏得了圣旨,读后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武帝不仅让司马亮与他共同辅政,而且安插了二十多个朝臣,顶替了他安排的新贵。如此办理,便将他架空了。于是,他把圣旨藏了起来,苦苦地思索着对策。这时,华廙求见。他料到华虞是来索取圣旨的,有心不见,又觉不妥,便接见了华廙。不待华虞开门,便板着脸脸道:“我向你索取圣旨,态度强硬了些,多包涵吧。这圣旨我已看过,大欠妥当。今朝臣人心稳定,无不忠于圣上,用心治事,若将他们替换下去,不就乱了套吗?华大人,国事要紧啊!当此圣上病危之时,如此办理,可就有乱国之嫌了。”
华廙不亢不卑地道:“你是辅攻大臣,索要圣旨阅看未尝不可,却不能留下。何大人派我前来,不为别的,只为将圣旨要回。至于圣旨所写内容,是圣上的意思,中书省无权更动。今圣上还在,我们必须为圣上负责。”
杨骏渐渐放弃了傲慢,面色便温和起来,口气也不再那么生硬:“华大人有所不知,圣上的病情严重,常常昏迷,有时醒来,思维也不清楚,说话语无伦次,怎能算数?这圣旨你是不能索回的。我是辅政大臣,有权处理此事。”
“杨大人身为朝中重臣,懂得朝中的规矩,扣留圣旨,是要治罪的。”华廙毫不客气地指出:“我虽然孤陋寡闻,却知道古往今来,大凡扣留圣旨者,非良贤之辈。”
杨骏兀地怒了,拍着几案:“我为了大晋社稷,方才过问此事。难道一个辅政大臣,连这点权利也没有吗?你回去告诉何劭,今天二更时分,你与他当着圣上的面书写圣旨,然后念给圣上听。圣旨由我口授,你来执笔,皇后与何大人监督,这总可以了吧?走吧,到时我在圣上的病床前等你俩,可要准时到。”
当着武帝的面书写圣旨,增强了透明度,不失为高招,华廙想不到杨骏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来,惊喜之余不免有些担心,便扫视着杨骏那双微微有些发红的,闪射着贪婪和攫取的目光的眼睛:“杨大人,这是真的吗?”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况且我是总揽全局的辅政大臣。”杨骏的双目突然闪射出寒光,如同目光敏锐的鹰鹫:“华大人,我不计较你的傲慢无礼,因为我以大晋社稷为重。你向以运笔灵妙,潇洒劲力著称,相信你会在圣上面前为自己:争脸的,这可是个好机会哟!”
“我华廪忠于王事,得不喜,失不哀,一颗良心可对天地,从来不会哗众取宠。既然大人要我执笔,我就执笔好了,至于圣上对我如何评价,我全不计较。”华廙虽觉杨骏近于凶残的目光中藏着阴谋诡计,却不好再说什么,便告辞出来,坐上素车,奔中书省去了。武帝的病情的确像何劭说的那样,已人膏肓,可他还有些思维,也能迷迷糊糊地听见人们的说话声,就是不能说,不能动。杨骏来到他的床边,与皇后议论着写圣旨的事,他听得明白,气火难按,真想大骂一顿,以解心头之恨。与此同时,他也恨起宗王们来,恨他们不来探望他,恨他们面对这严峻的形势无动于衷。可他哪里知道,宗王们已来探望过多次,都让皇后以“圣上病情加重,不可打扰”为由挡在了门外。这时,就听皇后道:
“叔父啊!可不能把事做得太绝,别的事我都同意,就是不让汝南王与你共同辅政的事太冒险,若惹怒了宗王们,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可要三思啊!”
又听杨骏道:“把心放到肚子里吧,不要再叨扰了,只要手中有了大权,怕他们何来?这圣旨就照我说的写,你好好配合就行了。胜者为王败者贼,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悔不该不听山涛等人的劝告,让外戚干政,朕好后悔哟!”武帝这么想着,又昏了过去,便什么也听不到了。何劭与华虞准时赶到,发现武帝僵尸一般,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何劭不动声色地道:
“皇后、杨大人,圣上这个样子,能分辨是非?这圣旨还是等圣上清醒后再写为好。”
“是啊,此时书写圣旨,就大打折扣了,焉能服众?”华廙附和着。
杨骏情绪冲动,露出了本来面目,叫道:“这朝中的事你俩说了算还是皇后与我说了算?哪里这么多毛病?写,非写不可!”
皇后怕把事情闹僵了,心平气和他道:“二位大人有所不知,圣上看似昏迷,实则能听清我们的话,也能做出反应。你们看,圣上的头动了一动。圣上是在告诉我们,同意由杨大人口授,华廙书写圣旨,我与何大人作证。”
武帝的脑袋的确动了动,因为他,薄次被吵醒,似有若无地听见了皇后的话,他想痛骂,想制止,头便动了。
何劭也发现武帝的脑袋似乎有些动,便向华虞示了个眼色:“既然圣上同意,你就写吧。”
华廙是多么盼望武帝会忽然醒来,制止这场夺权的闹剧啊!可这是绝对不可能的,除非武帝在弥留之际回光返照。他无可奈何地展开圣旨,缓缓地研着墨,二目却不时地扫视着武帝的脸。
杨骏看透了华廙的用心,便督促道:“华大人,墨研好了,快写吧,不必打别的主意。”
华廙只好提起朱笔:“说吧,我写。”
奉天承运,皇帝诏日:前者有旨,汝南王亮赴西域镇边,为社稷所需。亮却伏而不动,公然抗命,为大逆不道之举。着其三天后出行,不得拖延……
本来已经做了任凭皇后和杨骏摆布的思想准备,不想华廪却控制不住激愤的情绪,以死抗争。伺劭怕华虞遭遇不测,便道:“杨大人不必生气,华大人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坦荡耿直,嫉恶如仇,就不要与他计较了。依我之见,这圣旨还是你亲自念得好,因为它是你口授的。”
“何大人,你就念吧,反正杨大人在口授时圣上已经听清楚了,再念一遍,不过走个过场。”皇后劝道。
何劭回答:“不是臣违皇后的意,臣与皇后是监督者,臣以故不能念的。”
杨骏怕夜长梦多,便兀自念了一遍,而且煞有个事地问:“圣上,你听清楚了吗?若听得清楚,又同意此旨,就动一动龙首如何?”
皇后也道:“圣上啊,这道圣旨可是极重要的,你非有表示不可呀!你若龙首微动,就是同意了。”
于是,四个人的八只眼睛发出的光齐齐地对准武帝的头,厅内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似乎见火就着。
此时,武帝已经完全听懂了圣旨的内容,不由得肝肠寸断,冲动之余,脑袋好像动了动。杨骏大喜过望,叫道:
“圣上认可了,认可了!皇后、何大人,你俩可是亲眼目睹的,没假吧?那明日早朝议事时就将这圣旨发出去!”
杨骏、华廙不置可否,皇后却肯定地道:“圣上是同意了。我一直在这里陪着圣上,完全理解他头动的意思。何大人、华大人就无怀疑的必要了。此事就办理到这里,二位回府休息吧。我准备了二百两黄金,算是对二位付出心力的代价。二位带上,以供薪俸之不足。”
显而易见,皇后的目的是封何劭和华廙的嘴。华廪不屑一顾:“皇后,就免了吧,书写圣旨是我等内的事,何用酬而谢之。”
“是啊是啊,就大可不必了!”何劭边向外走边道:“我与华大人就回去了。”
皇后很是尴尬,求助于杨骏。杨骏摆着手:
“人家不愿收,那就算了。走吧,二位大人,可要走好,这黑灯瞎火的,以防摔跤。”
华虞还以颜色:“放心吧杨大人我与何大人走得正站得直,又没做亏心事,摔不倒的。”
一场闹剧就这样结束了。次日一早,这道圣旨便传宣到朝臣们的耳朵里。朝臣们早就预料到会如此,无太多的惊讶。
假旨传宣后的第九天上,武帝突然清醒了。皇后又惊又怕,不知所措,御医们却意识到武帝的死期到了。衣伟军便向皇后道:
“娘娘,圣上回光返照了,是否召集宗王和群臣们前来?此时最重要,一旦错过,就晚了!”
皇后当然不同意这么做,回答:既然是回光返照,召集宗王和朝臣前来已经来不及了。
杨骏一步闯进来,见状也吃了一惊。当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怕再有他人不期而至,便向武帝道:“圣上,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我与皇后洗耳恭听。”
“你与皇后都离朕远点,朕不喜欢你们,快传汝南王前来见朕,朕有话说。”武帝厌烦地背过头去:“快去,你与皇后都去传汝南王!”
杨骏急中生智,刺激道:“圣上不是下旨,让汝南王出镇西域了吗?他大概赴任去了。”
武帝痰火上冲,又昏迷过去。这时,杨骏从怀中掏出一块写满字迹的黄绸,在武帝眼前抖了抖:“圣上,这是你的遗诏,臣读给你听。”他展开来,读道:“昔伊望作佐,勋垂不使;周霍拜命,名寇往代。侍中、车骑将军、行太子太傅、临晋侯、领前将军杨骏,经德殿哲,鉴识明远,毗翼二宫,忠萧茂着,宦正位上台,拟迹阿衡。以骏为假节、都督中外诸军事,侍中、录尚书、太尉、太子太傅、领前将军如故。置参军六人、步兵三千、骑千人,移址前卫将军杨珧故府。若止宿殿中宜有翼卫,其差左右卫三部司马各二十人、殿中都尉司马十人给骏,令得持兵标出入。”
这道假遗诏,为杨骏一人所为,连皇后都不知底里,皇后吃惊不小,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御医和侍从们也都惊得面如土色。这个利欲熏心的杨骏,胆子也太大了,不仅拟造了圣旨,还杜撰了遗诏。可他们谁也不敢站出来驳斥,任凭杨骏胡乱折腾。
武帝一息尚存,而且听清楚了“遗诏”上的内容,精神受到严重打击,像春蚕一样,吐出了最后的一丝生命之丝,闭上了眼睛,走完了他五十五个年头的人生之路。这是晋太康十一年四月乙丑日,春已行将归去,落花无数,牵动着人们的思绪,弹落时间的尘封,叩响历史沉重的门扉,追忆那令万物勃发的春光。杨柳却早已成荫,在风中翩翩起舞。天阴沉沉的,继而便雨丝飘飘,如同涟涟的泪水。雷便响起来,伴着利剑般的闪电。哭声传来,响彻了整个皇宫和后宫的十里长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