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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古道沟痕

临窗凝望,听雨的故乡仿佛就在弥漫着雾霭的远山背后。吹过故乡的湿湿的风迎面扑在我的脸上,让我多了一份对故乡的爱恋。

我常想,每一个人其实都希望自己心灵里曾经有过的美好能够永恒。这么说来,故乡的古道上曾经有过的故事和记忆委实应该在心里回味,在梦里怀想……

多少年了,我还忘不了童年在故乡曾经听过的独轮车在青石板道上的吱呀呀的鸣唱。

我生活了多年的小村名叫杞桐源,因房前屋后遍布枸杞和梧桐又四面环山形似垄源而得名。以前有一条可通资溪山里乃至闽浙沿海的古道从中穿过。如今,枸杞不多见,梧桐也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棵,它们漫不经心地在夏天开着一树的花儿;由于新修了浙赣线公路以及摩托取代了步行,那条古道早已废弃。近年来,附近的村民大多外出务工,灌木茂盛而人迹罕至的古道于是被淹没在大山之中。想要亲自走完那一段古朴幽深的石板古道已经很难,唯有通过偶尔暴露在外的几块饱经风霜的石板,以及石板上一道道深深的沟痕,你才能被它的沧桑、圣洁所折服和惊叹。

印象中的古道蜿蜒在村东头的半山腰,古道宽约1米、两边有排水沟,道路中间连续铺砌了长短不一、宽一尺左右的青石板。每一块看上去都那么坚硬,上面发出清幽的光泽。青石板中都有一道独轮车碾出的深达两寸的沟槽,凹口光洁、润滑。期间,有多少车轱辘曾在沟槽中碾过委实无法知晓。一双双皲裂、粗糙的脚板踩在青石板上,是那么坚实、沉稳、紧贴。骄阳下,一滴滴汗水从古铜色的、布满胡须的脸上嗒嗒嗒嗒地往下掉,痕迹一直在古道上延伸。

古代,东乡、进贤方向的不少商人到杭州进丝绸、去福建贩盐巴、到资溪取柴火、进武夷山买木材、上瑶圩河家渡购瓦罐都得经过我们村这条古道。村子的东面有几座蛮高的山,古道就从山的隘口穿过。直到20世纪50年代修筑浙赣公路前,大部分物品也只能靠独轮车在这条古道上运送。

夏天,西斜的骄阳映照在古道上。车夫们埋着头、弓着腰、双脚踩在石板道上推着独轮车往高高的隘口上行的时候,俨然茶马古道上的马帮、戈壁滩上的驼队,所不同的是这里没有弥漫林间的铃响、没有遗落金沙的驼粪。但是,在这儿,在那一刻,他们谁也不出声,只一个心眼儿往上攀。于是,空旷静寂的山谷便传来一声紧接一声的车轮声:“吱呀吱呀……咔嚓咔嚓……”——那是车轮在沟槽里穿行时发出的美妙的音符,远远地就能听见。若是靠近与他们同行,你还能近距离地聆听到车夫们急促的喘气声,以及浑圆的腿肚儿踏着青石板的铿锵的脚步声。钉了铁棱的车轱辘在深陷的沟槽里滚动。车夫们的身体仿佛都很结实,一个个推着几百斤货物往坡上移。到了隘口,大家便不约而同地歇息起来。

这时,他们脱了结满盐霜的上衣和早已湿透了的围裙,就留一条裤衩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隘口固有的习习凉风吹在他们的脸上,让每一条皱纹都是微笑的。缓过气后,车夫们纷纷来到路边一口脸盆大的山泉边,双手顶地、双腿跪下、撅起屁股,趴在那儿一口一口地吮吸着山涧流出的清凉的甘泉。之后,一边用自己的那顶破草帽扇着风,一边粗鲁地用他们都听得懂的方言相互戏弄。

初上路的后生推着瓦窑买来的两口大缸上坡时腿脚不稳,架势把握不当,一不小心车轱辘斜插在青石板中的沟槽里,独轮车一个趔趄拽着人摔了一跤。好容易走了大半路程的一车瓦缸转眼之间便面目全非了。后生爬起来拍拍屁股,蹲在地上,手握瓦缸的残片,一脸的迷惘。这意味着他得走回头路,还得自己掏钱再买几口瓦缸。可同伴没有同情,反而刻薄地对他挖苦、嘲弄了一番,毕竟他们也是这么走过来的。

晌午,那些运盐巴、购瓦罐的车夫进了我们村,那些独轮车挨挨挤挤地停在村里的晒场上,车夫们掏出竹制饭桶,随便在路旁找根柴棒当筷子和着腌菜吃起饭来。还是孩子的我们好奇地围着他们,看他们津津有味地嚼着冷饭。车夫干的是力气活,每个人的饭量都很大。一尺来高的竹筒至少可以装一斤米饭,眨眼工夫就被他们狼吞虎咽了。有时,我们也应他们的要求从家里舀一勺凉水给他们喝。喝过之后,他们都夸我们懂事。我们村的那口井,水质优良,一年四季清澈见底。井里的水冬天微热,到了夏天清凉甘甜,古道上过往的人口渴了都在那儿舀水喝。

70年代,搞大集体时,山那边十几个村子的农民都得推着晒干了的稻谷,翻过这个坡到公社的粮管所缴公购粮。那段日子,古道上人来车往,热闹非凡。浩浩荡荡的车队在古道的斜坡上蠕动,汗水在每个人的脸上流淌,喜悦在每个人的心间弥漫。那一刻,散落在古道上的车轮声像是一串经久不息的美妙音符,随风飘远。

这些年,我几乎只有春节或是有事的时候才回老家,去了也只是待一下就回来。那熟悉的古道据称已经被柴草淹没,古道上留有车轱辘碾压出的沟痕的青石板更是难以寻觅,从前汩汩喷涌的山泉早已干涸或是淤积。

一个春雨后的日子,我独自一人想重走一回这段古道。可是由于山色迷蒙、灌木茂密,没走几步就已找不到古道的踪影。曾经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古道就这样悄然隐退,悄无声息地深藏于山林之中,淡化于浓绿之中,取而代之的是浙赣铁路复线、梨温高速公路及从东乡境内穿过的京福高速公路。古道虽存却人迹罕至,心生感叹的同时也欣慰社会的文明进步。

好在故乡的山是亘古不变的,掩映其间的古道和古道上的余韵自然长存,就如同我们那份未曾泯灭的童心。

我常想,每一个人其实都希望自己心灵里曾经有过的美好能够永恒。这么说来,故乡的古道上曾经有过的故事和记忆委实应该在心里回味,在梦里怀想……

成功就是当洋溢的生命力突然冲决堤坝而汇入一条合适的渠道。

——何怀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