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慧
弟弟从小生得可爱,又善解人意。他很少哭闹,好像在心疼母亲那疲惫的日光。父母对他的疼爱是难以自制的。不像我擅长哭泣,哥哥热爱打仗,所以,当有了弟弟,年轻的母亲虽然已经非常疲惫。而且还历经了难产的危难,看到这样一个近乎于完美的生命,感到了极大的安慰。经过死亡的考验后,母亲和弟弟的血缘关系贴得更加紧密。冥冥之中,弟弟好像懂得,母亲给了他生命、几乎失去了自己的生命。弟弟对母亲是这样的体恤,以至于这个有新生儿的家庭还能井然有序。两岁之后,似乎对这世界生出了些许不满,弟弟方才哭出声来。在这之前,母亲没有关于他哭闹的记忆。直到现在,我依然认为,婴儿时的弟弟对母亲的配合是世上罕见的。
我们在桌上吃饭时,弟弟就安静地躺在炕上,吸吮着盐水瓶子里雪白的牛奶。喝完了,就竟自睡去。
现在弟弟长大成人了,他和母亲的血肉联系依然是那么深刻。去年母亲病重,生命受到了威胁。母亲的病就成了弟弟心中的伤。除了我们,最能感受弟弟疼痛的还是母亲。母亲每天观察着弟弟的表情。弟弟紧锁的眉头,使她不安:“小三儿(弟弟的小名)上火了。”于是她忍着病痛开始安慰起弟弟来。
全家人,母亲最心疼的就是弟弟。她常常说:“小三儿没有喝过一口母奶。”在我和哥哥婴儿的时候,总是的乳汁滴在脸上。但我们依然哭闹着,并不懂得乳汁的意义。乳汁在母亲的身体里流出一条生命的小河,任我们肆意浪费着。当时我和哥哥并不懂得珍惜,更不懂我们正经历着生命的感动。而没有被乳汁打湿的孩子,在生命中将留下怎样难以填补的空白!弟弟就是其中的一个。然而在母亲的怀里他没有任何要求,哪怕是合理的要求,他只是向母亲笑着,是那样知足和快乐。母子间的体贴与感动,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吧。
弟弟出牛时九斤,满月后只剩下八斤。我对弟弟的喜爱并不是从他出生开始的。弟弟出生时,我3岁。那时,我也生得很美。在这之前,我理所当然是妈妈的最爱。眼看着妈妈怀抱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小东西,目光无限温柔,我却远远地站着,渴望着妈妈能从弟弟那里拔出目光,看我一眼。但妈妈没有!我感到自己被抛弃了,可怜巴巴地撇着嘴;撇着撇着就哭了。
但我很快就喜欢上了弟弟。除了被人们视为美之标准的浓眉大眼外,弟弟还有一双修长的睫毛,我常常沉迷在这茂密的睫毛之中,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在我的梦里,弟弟的睫毛继续长着,生小美丽的枝叶来,还摇曳着。弟弟的眉毛更是与众不同。起初两道眉毛是连在一起的,渐渐地才兵分两路,粗壮有力。这样的相貌和这样可人的个性,使弟弟成了居民楼里的明星,人见人爱。有一家邻居,对弟弟喜爱之甚。恨不能再造一个这样的孩子出来。他家的孩子都很粗略,两口子打仗时,常常传出这样的吵闹声:“看看人家老迟家生的孩子,再看看你生的孩子……”人人都说母不嫌子丑,却真有爱别人的孩子胜于爱自己的。邻家的女人已四十有五了,可一生气真的怀起孕来。只要见到弟弟,她就认真地端详着,把弟弟的模样牢记在心,然后点点头,殷切地望着自己腹中的孩子。我们这几个小孩,在一旁偷偷地笑着。那神秘的肚子不断地隆起,引起了我们极大的兴趣。然而世上可复制的东西不计其数,惟有一样不能:那就是人!
邻家的孩子出生后,他们依然用饥渴的目光看着弟弟。
弟弟给我寂寞的童年带来了很多快乐,确切地说,弟弟成了我的玩物。我最喜欢把他放进小花被里,包起来。趁妈妈不在时,我兴奋地扮演着妈妈。花被是我为弟弟建造的温暖的监狱。弟弟在我的监狱里很快就长大了,使我不得不换一个大一点的花被。再后来,弟弟走出了我的花被。他甚至不听我的指挥了,可以想象我巨大的失落。
四五岁时,弟弟就开始展露其出色的社交才能,他的机智与洒脱随之萌芽。一次爸爸遇见一个“出口转内销”的小小尖皮鞋,觉得好玩,就给弟弟买了。弟弟配上了一条卓别林式的肥裤子,美滋滋地出去展览了。惹得邻居们煞是喜爱。小小的弟弟也险些统领出一个服装新潮来。在那服装的样式和色彩极端匮乏的年代里,弟弟就像一颗闪亮的小音符,在我们周围跳动着,激起了众多欢乐的旋律。当我讽刺他“大裤裆”,他马上对一句“喜洋洋”。那时他作过很多打油诗,都是即兴的。其才思每捷,令我羡慕不已。只可惜我没有作过记录,弟弟的作品也就大多遗失了。
然而,在弟弟辉煌的童年生活中,也有不光彩的一幕。弟弟当过纵火犯。这个秘密只有我和妈妈知道。那是他6岁那年发生的事。正值春节,外面火光冲天,剧烈的爆竹声震得天摇地动。弟弟呆呆地看着,火光映红了一张激动万分的小脸。当时,他一定自言自语:火光真好看!”于是一个伟大的理想诞生了:我要点一个大火!他被这个理想激励着,马上付之于行动,将楼道里厚厚的草垫子点着了。那张幼稚的脸上不仅是兴奋,我想还会有神圣。火势迅速地蔓延着。开始他还沉浸在火光的快乐里,后来,当他发现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时,就惊慌地逃回家,不声不响地睡觉去了。等弟弟醒来,大规模的救火行动,已经接近尾声。
妈妈说:“房子都快烧着了,你还睡呢。”
在喧哗声中,我和妈妈听到一个遥远而微弱的声音:
“是我点的火。”
那小狗一般可怜巴巴的目光,竟使我们没能说出一句责备的话来。
“别跟别人说,行吗?”我们点点头。
于是,这场令大家生出许多后怕的大火,终究没有找出凶手来。弟弟也不再崇拜大火了,因为他亲跟看到了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
严厉的妈妈竟做起包庇孩子的事,这对她大概也是绝无仅有的。人们说,男孩子都是挨过打的,弟弟又是一个例外。这不表明妈妈从没动过打他的念头。
有一回,弟弟做错了事。妈妈很生气,扬言要教训教训他,却怎么也下不了手,就心生一计,嘱托我和哥哥,在她要打弟弟时,将他藏起来。我和哥哥很兴奋,把这看做是由妈妈亲自参与的娱乐活动:于是这一出家庭剧目就在20几年前的一天上演了。弟弟躲在门后,乌溜溜的大眼睛装满了无助。妈妈的指责声由强至弱。当她遇到弟弟的目光时,一下子生出很多疼爱,竞忘记了弟弟的过错,倒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面对这样可爱的小东西,父母的心总像阳光—样柔软。倒是我和哥哥有些失望。这出戏就这样结束了,连一点曲折都没有。依我设想,妈妈发现了弟弟,然后我们掩护着弟弟转战南北。为此,我和哥哥还多次召开会议,研究对敌方案……
在病房里,母亲刚刚做完手术。弟弟一步也没有离开,整整守了24小时。在我们的劝解下,他才答应回去休息。
回头看看母亲,他轻声说:“我不放心呢。”
这沉甸甸的惦念是多么熟悉,在我们幼小的时候,母亲也是同样的声音,同样的目光。现在母亲躺在床上,变成了孩子。
给母亲喂饭是女儿的份内之事,可弟弟执意从我手中接过碗。已经长成男子汉的弟弟,在给母亲喂饭时,竟然那样温柔。他蹑手蹊脚地把汤勺送到母亲的嘴边,这细腻而轻柔的动作,深深地打动了我。使我想到,在此之前,弟弟从未做过这类事,怎么一下子就做得这般完美?弟弟好像在把母亲对他的照顾,一点点地还给她。这就是人生啊!母亲吃力地进餐,好像在做着重体力劳动。在儿子的呵护下,她温和而宁静。阳光正在母子俩的身上踱来踱去,让人觉得阳光正是20几年前的那一束,阳光上落满了光阴。在病房里,为父母喂饭的情景很多,可像这样和谐的却不常见。
母亲也爱我们,可对弟弟还是不同。弟弟不在时,母亲会生出委屈和执拗来。有时会孩子般地向弟弟告我们的状。
我和哥哥则显得木讷,我们把感情都深藏在心里,默默地做着力所能及事。父亲的“笨拙”常常会节外生枝,引起母亲的不满。所以,弟弟在这个家里变得非常重要。
弟弟常常把手放在妈妈的脸上,小心地就摸着。或者执著地捋着妈妈的抬头纹,企图将它们拉直,或者用目光在妈妈脸上仔细地搜寻着什么。弟弟在用手温和目光与妈妈说话。这种交流使妈妈感到了极大的安慰。在妈妈微徽含笑的眼腈里,我看到了她对人生的满足,好像过去所经历的一切劳顿都微不足道了。我越来越意识到,弟弟这些简单的动作具有怎样神奇的力量。他轻而易举地,抚平了岁月在妈妈那里留下的粗糙的毛边。
从某种意义讲,弟弟是我们家的阳光。
成年后,弟弟深受女孩儿的喜爱,也不由自主地谈过多次恋爱。至今孤身一人,在上海定居了。
再次见到弟弟时,他的眼里已经生长出一种成年男子所特有的持重。但那从孩提时代就有的诙谐的笑容,依然新鲜。这笑容会使我们又回到童年。那暖融融的光阴,抚摸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