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星儿
冯冉闲来无声只会与我抬杠。他人长得高高瘦瘦的,力气也很大,有时我打他,他就抓住我的手腕,“陈星儿,你说,你现在这么野蛮怎么嫁得出去?”
“多谢你费心!”我说,“你放心,我就是孤苦一生也不会求你!反正本系的不如外系的,本校的不如外校的,本省的不如外省的,本国的不如外国的……”
“本星球的不如外星球的!”他接我的话茬,还乐呵呵的,恨得我牙痒痒。
“对!”我大叫一声,他吓了一大跳,瞪大眼睛盯着我说:“你吃错药了是吧?那我祝你早日找一个外星球有触角有四只眼睛二张嘴的怪物做男朋友,省得死党我整天替你操心……”
他还在耍贫嘴,气得我死力挣脱他的手,转身就走。边走边拼命地忍眼泪,心里骂了一千二百遍这死人的不解风情。
冯冉这人天生脸皮这么厚,整天自称“我是你大哥”,说什么星儿妹妹如何如何,妹妹星儿怎样怎样,气得我脸发绿。好友妮子说,“你喜欢他就明说,省得人家拿你当妹妹,你还一个人在这边急。你要再不急,他可就被二班的苏瑾抢走了啊。”
苏瑾?可是我拿什么和苏瑾比?她漂亮、有才华、柔情似水又没有傲气。这样的女孩哪个男生不喜欢?至于她喜欢的,又有哪个男生会推辞?最起码冯冉不会,因为他说过,他的定力不足,无法抵挡漂亮女孩的目光。而我,显然不是漂亮女孩。实际上,如果我不是冯冉的老乡,如果不是十二年的邻居关系,他怕是看都不会看我一眼。
因为冯冉曾经说:“陈星儿,甭抱着那本书看什么女子防身术了,你长得很安全,没事的!”气得我直想昏厥。
还有一次是吃中午饭,冯冉突然做恍然大悟状:“陈星儿!”
我抬头,满嘴米饭地含糊着问他:“干什么?”
“最近脸皮见薄啊!”他盯着我的脸,一只手忙着在我的手提袋里摸来掏去,最后拿出一面小镜子,故作严肃地放在我面前。
我莫名其妙地看了几眼:还是那双眼睛那张脸,除了新近冒出的几颗痘挺破坏外观,也没别的东西啊!可是……呃,慢着,“脸皮见薄”与“新近的几颗痘”……我顿时恍然大悟,气得我一把抓住冯冉的耳朵:“我告诉你冯冉,我长得丑不关你的事!你少在这儿刺激我!”
骂完他我扬长而去,此后足有三天没理他,直到他交了一份600字的检讨,这事才算过去。
冯冉说:“陈星儿,和你在一起,我已经练就一手写检讨的硬功夫。”
“很好,”我斜他一眼,“以后你可以以此谋生,代人写检讨保证发大财。”
冯冉一脸无奈状。但我更无奈,谁让冯冉那么优秀呢?轻而易举就可以赚到中文系一大堆女孩的目光,包括“系花”苏瑾。所以当有一天提到大学生爱情的时候,我就说:“大学四年我不打算恋爱了!”脸上慷慨激昂,内心颇有些悲壮。
我想:我爱的人他不爱我,那我索性不爱吧。
冯冉却只用平静的眼神看我一眼,只顾埋头吃饭。
“请发言!”我敲敲对面那只碗,正襟危坐。
冯冉抬起头:“给你个建议!”
“什么?”我奇怪。
“你得转学。”他肯定地说,“转到老年大学去,然后若干年过后,来段黄昏恋。”他的语气很严肃。
我再次昏厥。
到我升入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冯冉毕业了。他考取了南方一所大学的研究生,很快乐地走了。站在站台上,我问冯冉永远是什么?他看看我,突然很狡黠地一笑:“永远就是一种思念,拴在老鼠的尾巴上。”
“一种思念,拴在老鼠尾巴上?什么乱七八糟的!”
见我迷茫,冯冉拍拍我的肩。“妹妹,”他总是喜欢这么叫我,“我走了,多保重。”然后他上火车了,透过车窗很快乐地冲我招手,直到那张脸渐渐模糊掉。
生活就此寂寞,冬天的零落被碾了一地。我失去了一位师兄,一位朋友。没有人再和我抬杠,没有人再在放假时陪我一起回千里外的家,没有人再站在我面前,让我可以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爱他。
只有翻飞的雪花,点缀着老舍笔下济南的冬天。
天冷的时候,我终于静下来——只是守着一杯“雀巢美禄”或者一包奶油玉米花写小说,写我听过、看过或者经历过的故事。
冯冉不再写信,偶尔打电话来,只会嘱咐我:“我假期不回去了,你替我多去陪陪我妈吧,她一个人挺孤单。”我就吼:“冯冉,你究竟扮的哪一派孝子?惦记你妈,自己回去看,别全推给你妹妹我,让我每到假期就去你家做小保姆!”“好好好,妹妹乖,等我回家请你吃东西,我有事,先收线了,拜……”忙音传来,这边一句“死猪”没出口,那边先没了动静,妮子说我的脸第N次绿了。
后来问与冯冉一起考到那所大学读研的另一位师兄,师兄于是说:“他恋爱了吧,整天不知道在网上忙什么,反正没有一天不上网的。”
哦,恋爱了,我只是小妹,妹妹与女友孰重孰轻,傻子都会选择后者。
那么,“散了算了吧,再也不想他。”我一个人唱着,很艰辛地告别着我的冬天。
大二上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开始经常上网。闲着没事时还会给冯冉发一封邮件,告诉他诸如张信哲要来济南开演唱会,理查德·克莱德曼还要来开演奏会之类鸡毛蒜皮的事。最后我说我看到刘墉了,我还买了一本他亲笔签名的书。冯冉就回信里做鬼脸,说这就叫小女人情怀。
小女人情怀,总比你这根大木头好吧?我在心里骂他。
知道了冯冉的信箱地址,我就很卑鄙地企图拼出密码来。我知道冯冉的生日是1977年9月6日,于是什么19770906、197796、770906之类的密码被我以各种排列组合一试了一遍,只是全部宣告失败。到最后我也不玩排列组合了,因为我要考英语四级了。
考完英语四级放假了。我最后一次去上网,晕头晕脑地敲上用户名,又敲上密码,信箱打开了,我却更晕了。
因为那不是我的信箱:我错开了冯冉的信箱。
可是冯冉的信箱密码却与我的相同:都是我的生日。
在发件箱里,整整齐齐地堆着许多封未发出的信,每封信都只有一句话,收件人却全都是我。
星儿,到什么时候,你才可以长大,可以不必再做我的小妹妹,可以听我说“我爱你”?
星儿,其实你不丑,一点都不丑,我觉得,我喜欢的女孩子是最漂亮的那一个。
星儿,你说你大学四年不要恋爱,那我怎么办?就这样等下去?是不是太残忍?
星儿,让你去陪我妈不好么?她那么喜欢你,总想让你做她的儿媳妇,那种迫切都快要超过我了!
我一条一条地地打开,泪在眼中盘旋。
最后一封是写在三天前:星儿,我多么想让你看到这些信,可是我没有勇气。我多么希望你能看到我的这些思念与期待,然后告诉我,你心里的“永远”是什么?
我的手僵握着鼠标——那只拴着尾巴的小老鼠。身边的人不停地来看我,奇怪这个女孩为什么要把泪水滴在网吧崭新的键盘上。
以后的故事,顺理成章。冯冉说,那个冬天,他终于变成了一个有触角、有四只眼睛三张嘴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