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篇鉴赏”
苏轼调任密州知州第二年,修复了一座残破的楼台,其弟苏辙为之起名“超然”。苏轼便写了这篇《超然台记》,以表明超然物外、无往而不乐的思想。这实际是政治失意后精神苦闷的自我排遣。苏轼因不同意王安石变法中某些措施而自请外调,仕途坎坷不平,思想上产生了归向老庄的倾向。所谓超然之乐,实际含有政治失意的辛酸。既不能摆脱官场,又要寻求超然之乐,正是内心世界矛盾的体现。惟其有这种矛盾更使文章委婉多姿,意味深长。文章写景生动,说理透辟,语言清新自然,行文如汩汩流泉,体现了苏文洒脱自如、纵横不羁的特点。
“经典句章”
凡物皆有可观。
“原文”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脯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夫所为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覆。如隙中之观斗,又焉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译文”
凡是事物都有值得观赏的地方。只要有值得观赏的地方,就都有令人高兴的作用,并非一定要奇形怪状、雄伟秀丽的东西。吃酒糟、饮薄酒,可以令你醉倒;野果、蔬菜、花草、树木都可以充饥。依此类推,我们到哪里会不快乐呀?
人们之所以要祈求幸福而远离祸害,是因为幸福是可喜的,祸害是可悲的。但是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可满足我们欲望的东西是有限的。如果分辨美恶的意识总在内心斗争,丢弃与选取意念的交错在眼前,那么,可以快乐的东西往往会很少,而令人可悲的东西往往会很多。这就叫求来了祸害而远离了幸福。求来祸害而远离幸福,这难道是人之常情吗?那是因为物质利益蒙蔽了他啊!那些人在有利可图的东西内游荡,而不在物质利益之外活动。事物并非有的大有的小,从它的内部观看,没有不高大的。那些东西依仗高大的身躯耸立在我面前,使我眼花缭乱、是非难辨。如果在缝隙中观看角斗,又怎能知道胜负在哪一方呢?于是美好与邪恶的观念交错产生,忧愁与欢乐的心情相互出现。这可不是最大的悲哀么?
“原文”
余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蔽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余之不乐也。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予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于是治其园圃,洁其庭宇,伐安邱、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完之计。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
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庐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威公之遗烈,犹有存者。北俯潍水,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予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曰:“乐哉!游乎!”
方是时,余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日“超然”。以见予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译文”
我从杭州调移到密州任知州,放弃了乘船的舒适快乐,而承受坐车骑马的劳累;放弃墙壁雕绘的华美漂亮的住宅,而蔽身在粗木造的屋舍里;远离杭州湖光山色的美景,来到桑麻丛生的荒野。刚到之时,连年收成不好,盗贼到处都有,案件也多不胜数;而厨房里空荡无物,每天都以野菜充饥,人们一定都怀疑我会不快乐。可我在这里住了一年后,面腴体丰,头发白的地方,也一天天变黑了。我既喜欢这里风俗的淳朴,这里的官吏百姓也习惯了我的愚拙无能。于是,在这里修整花园菜圃,打扫干净庭院屋宇,砍伐安丘、高密县的树木,用来修补破败的房屋,以便勉强度日。在园子的北面,靠着城墙筑起的高台已经很旧了,稍加整修,让它焕然一新。
我不时和大家一起登台观览,在那儿尽情游玩。从台上向南望去,马耳、常山时隐时现,有时似乎很近,有时又似乎很远,或许有隐士住在那里吧?台的东面就是庐山,秦人卢敖就是在那里隐遁的。向西望去是穆陵关,隐隐约约像一道城墙,姜太公、齐桓公的英雄业绩,尚有留存。向北俯视潍水,不禁慨叹万分,想起了淮阴侯韩信的赫赫战功,又哀叹他不得善终。这台虽然高,但却非常安稳;这台上居室幽深,却又明亮,夏凉冬暖。雨落雪飞的早晨,风清月明的夜晚,我没有不在那里的,朋友们也没有不在这里跟随着我的。我们采摘园子里的蔬菜,钓取池塘里的游鱼,酿米酒,煮糙米,大家一面吃一面赞叹:“多么快活的游乐啊!”
这个时候,我的弟弟子由恰好在济南做官,听说了这件事,写了一篇赋,并且给这个台子取名“超然”,以说明我之所以到哪儿都快乐的原因,大概就是在于我的心能超乎事物之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