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世间,往往讲究均衡,当事物的两端严重失衡时,就要对高扬的一端施加力度,使之保持平衡,就像孩子们玩的“跷跷板”那样。社会现象亦然,经过若干年,就要来一次“均贫富”,越是贫困的地方,这种“打乱重分”的周期越短,几乎不分是“生产发家”,还是“刻薄致富”,反正“富”标志着邪恶,而“穷”总是代表正义。
对于这方面的是非曲直,我不敢妄加评论,只能就事论事,对具体问题作具体分析,说说一个资本家的经历:
河南武陟县农民鲁连城,以小贩起家。先是挑贩零碎货物沿街叫卖;继而贩卖山区的野菊花、地黄、山药等中药材,再从汉口、天津等城市运回成衣、布鞋、洋布、洋纱;以后就开设布庄、药栈,终于成为拥有多家商号的富商。他于1919年在河南武陟县建办了共有2800余枚纱锭的成兴纱厂,时值“一战”后期,棉纱利润丰盈,所以他接着又在山西绛县建办大益成纱厂,在西安开设自成纱厂,共有纱锭6480枚。
财富增加,灾难也接踵而至。
从1928年到1930年这3年间,他和儿子鲁锡爵,先后三次被河南军阀刘镇华、石友三,土匪张仁山劫持绑架,平均每年绑架一次,以“筹饷”为名,三次共拿出赎金5万余银元,工厂元气大伤,被迫停产。1931年夏,他将纱厂出租给有钱有势的河南省商会会长杜秀升。
1937年,鲁家经过诉讼收回纱厂,不料1938年底,日本侵略军占领河南,鲁氏父子拒绝和日寇合作,日军没收了纱厂,拆迁到新乡,更名河南军管第十九工厂,改为制造军火,并毁坏了部分设备。抗战胜利后,剩下纱锭5040枚,被政府接收大员“劫收”,改名“军政部河南新乡纺织厂”。
鲁连城卖掉西安自成纱厂,筹集资金,经反复交涉,于1947年1月收回成兴纱厂。从此,这家纱厂就不断遭到军政人员和地方豪强的敲诈勒索,那场景简直是触目惊心:
他们常到厂中打牌、喝酒、抽大烟,厂里常用三名厨师,专门服侍他们,工厂成了这些“土皇帝”的高级宾馆。每逢年节,厂里送出去的“海参席”、“鱼翅席”就不下三四百桌。
1947年,驻军王仲廉部借口修筑工事,向成兴纱厂勒索9亿元法币,厂里拿不出这么多钱,驻军就派一个营将全厂围墙统统拆光;后来又以“私通敌军”、“抬高物价,扰乱市场”为名,抓走了经理鲁定华,花了3千多万元金圆券,才把人放回。
直到1949年5月,驻军撤退新乡,溃逃之前仍向厂内开炮,强行索去300个银元。
经过这么多年的折腾,到1949年春,成兴纱厂债台高筑,生产停顿,已处于奄奄一息。
鲁氏父子不是大资本家,但在当地已成了“吃大户”的主要目标,其潜台词是:“你开厂,你赚钱,俺就是吃定你!”
成兴纱厂的遭遇,并非地处闭塞,“天高皇帝远”。距离“皇帝”不远的地方,情况也差不多。
武汉裕大华企业集团,是华中地区的大企业。抗战胜利后,它在石家庄的大兴纱厂,长期驻扎军队,工厂无法开工;它在重庆芭蕉园存放的裕华纱厂重庆分厂的棉纱,被说成“囤积居奇”,贴上封条,花了近3万元才肯解除。就连与首都南京近在咫尺的沿海都市上海,战争结束才几个月,就发生一连串的绑票案件:
号称“钻石大王”的嘉定银行总经理范回春被绑;“五金大王”唐宝昌被绑;广东巨商陈炳谦的两个儿子也在上海被绑……勒索赎金数字,“狮子大开口”,前所未闻。这些绑票案,都有从重庆到上海“劫收”的军政官员直接策划和参与。
旧中国的官僚,在治世是“官”,为民“父母”,从捞油水到刮地皮,吸吮民脂民膏,唐代诗人罗隐的《金钱花》,讽刺了这种现象:
占得佳名绕树芳,依依相伴向秋光。
若教此物堪收贮,应被豪门尽将。
然而,在太平年景,他们要装出几分“官腔”,多少保持几分“官体”。到了乱世,他们就成了“匪”,甚至比“匪”更加残酷,他们诬陷良民,制造冤狱,勒索百姓,抓人绑票。晚唐诗人杜荀鹤写下了一首《再经胡城县》:
去岁曾经此县城,县民无口不冤声。
今来县宰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
在战后众多的绑票案中,最为令人惊骇的,是民族工业巨子荣德生绑票案,这桩大案震撼中外,舆论大哗,当时路人皆知。
1946年4月25日上午10时许,荣德生和三子荣伊仁、五婿唐熊源乘汽车离开高恩路住宅,前往江西路总公司,汽车开到弄口转角处,被预先埋伏在那里的匪徒绑架。绑匪们乘有淞沪警备司令部标记的小汽车,持有军方签发的逮捕证。
绑匪向荣家勒索赎金100万美元,并在恐吓信中扬言:“限文到两日内,切实筹妥,以清手续。”经过讨价还价,最后以50万美元赎金,才放出荣德生老人,而且绑匪指定送款的地点,恰恰是当时名声煊赫的一位司令官的官邸隔壁,用的车辆仍是警备司令部的小汽车。
荣德生被绑在匪穴34天,这桩绑架案件已闹得满城风雨,全国皆知。迫于舆论压力,政府不得不煞有介事地出动大批军警追缉绑匪,到7月初宣称已查获破案,逮捕了15名匪徒,其实都是喽爪牙,真凶主犯仍逍遥法外。根据警方公布的案情,社会人士“疑窦丛生,群情莫释”,沪、锡报纸公开指出:“某军事机关与匪徒暗通声气,参与绑架。”当事者荣德生老人也在日记中写道:“此次破案,积匪治死罪者有8人,然起意者以行贿赂,反而逍遥法外……呜呼,天下无公道久矣!”
捕获的罪犯,不过是替死鬼,真正的主犯则已逃之夭夭。
接着,军警们又演出一出发还赃款的丑剧,要荣家派人到警备司令部去领取发还的赎金,拍了照片在上海各报登出。可是,“发还”的第二天,警方就派人到申新总公司讨要“破案奖金”,2天后,荣家送4万美金给警备司令部,表示“酬谢”,又送4万美金给市警察局,以资“犒劳”。但他们嫌少,加了一次又一次,两次不够三次,接连多次勒索,荣家一次次到市上搜购美钞,荣尔仁无奈地说:“绑匪只要50万美元,现在破案后的‘奖金’倒花去60多万美元。”官府的胃口比绑匪还大!
但事情并未到此为止。要求“援助”、“捐款”、“救济”的函电,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江苏省政府主席要求荣德生拨出追回的赎款一部分,捐助建立“青年馆”;无锡县长则要求他捐款“救救苏北逃亡难民”;省党部书记长要求他资助“抗战蒙难者”;不少慈善机构、学校和社会团体也都纷纷要求“赞助”,有人甚至还写信恐吓强借,一股“吃大户”之风,刮得昏天黑地。
而受害当事人的荣氏,真是有苦说不出,中国旧官场的惯例,警方破案的“丰功伟绩”,总要长篇累牍不厌其烦地登报广播,但他们破案后从受害者那里所获取的“奖金”、“犒劳”却是讳莫如深,至于在这个案件中的“官匪勾结”,更成了“千古之谜”。民间俗话说,“既要做婊子,又要竖牌坊”,活脱脱地勾画出这些人的丑恶嘴脸!
荣氏绑票案,使中国民族资本家胆战心惊,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灾难会降临到自己头上,有一位企业家白天都不敢出门,有要事外出,要带上6个保镖。在那个年月里,匪灾、兵灾,条条根子都通官府,是不折不扣的“官灾”。
在20世纪40年代,先是政府的“民国万‘税’”,继而是官僚资本的兼并鲸吞,最后发展到军警勒索、武装绑架。官灾,已经逼得民族工业走投无路。已进入暮年的著名民族资本家荣德生,本想在抗战胜利后,再展宏图,振兴家业,但一个又一个沉重打击,实在使他悲愤难平,万念俱灰,正如唐代诗人罗隐所写的《蜂》:
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