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社会经济已到了崩溃的地步。民间流传着一首民谣,名曰《古怪歌》,它的开头是:“往年古怪少呀,今年古怪多。板凳爬上了墙呀,灯草打破了锅……”这首歌唱出了乱世的颠倒、怪诞和荒谬。
这年夏天是个炎热的夏天,持续高温,“立秋”过后紧接着一个月的“秋老虎”,几乎将大地烤焦,烤得人七窍冒烟。8月19日,政府公布了“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宣布“币制改革”,规定每300万元法币兑换1元金圆券,使用了13年的法币退出历史舞台。这一决定,使得社会动荡,人心惶惶,大有末日到来之感。这个消息传出,行庄封关,市场停顿,各城市呈现“休眠”状态。
记得3年前抗战胜利之初,政府规定老百姓用“中储券”兑换法币,以后又发行1元抵25元法币的“关金券”,如今又以1元金圆券换法币300万,百姓家底全被刮光,黎民脂血都被榨干……
就在发行金圆券的同一天,限价政策出台,硬性冻结各种商品价格,从而引起全国性的抢购风潮。这时的产品售价,大大低于成本,卖出后无法补进原料,企业只得坐吃山空。如20支的双牌棉纱,每件纱的成本超出限价达175.6元金圆券(折法币5.28亿元),还不包括税收。荣氏申新系统每天至少生产棉纱几百件,企业亏损,数字吓人,所以,在限价期间,损失成本达50%,等于一半奉送卖半价。限价,使福新、茂新面粉系统损失达200余万元金圆券,折面粉20余万袋。
如此巨额亏损,一般民营工厂如何承受得起?一个又一个工厂停工,仓廒断粮,堆栈无货,升斗小民更是嗷嗷待哺,报上常见“野有饿殍”或“全家自杀”的报道。但极少数经济官僚和大投机商却骄奢淫逸,沉湎于纸醉金迷,他们向巴黎特制服装,从美国运来家用电器,空运西洋稻草铺盖别墅屋顶,宠犬享受着“高等华人”的待遇……它使人想起柳宗元那首脍炙人口的《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一幅“寒江独钓图”,暗喻着民穷财尽,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我不幸生于乱世,却有幸见到这千载难逢的一幕,见到一个“官本位”社会面临崩溃前夕光怪陆离的畸形现象。
作为经济神经中枢的银行,正常的存放业务已无法进行,金融界丧失其基本功能。1947年,农民银行在江南放贷一批垩田的豆饼,竟然也采用以物易物的放贷形式,借一块豆饼,农民秋后还10斤稻谷,这恐怕是中国自有票号、钱庄和银行以来从未见过的怪现状。
民营工厂本来就缺少流动资金,全靠银行“输血”,如今贷款中止,只能去借黑市高利贷,而高利贷月息平均高达30%—60%,普通厂家生产什么产品能够达到50%以上的暴利?而且还要保证一个月内“资金回笼”?所以他们宁可停产关厂,也不愿意与高利贷沾边。只有不按照经济规律攫取暴利的投机商,碰上这些高利贷才会觉得“如鱼得水”。
农村高利贷普遍盛行“一粒半”,即春天借一担稻,秋后还一担半;“卖青苗”,在青黄不接时,为等急用以低价卖出田里禾苗,秋熟收成全归债主;还有一种“驴打滚”,更是利加利、利滚利的高利盘剥。所以农谚说:“冷在风里,穷在债上。”
高利贷,古已有之,最厉害的盘剥来自官府。南宋诗人范成大在《四时田园杂兴》中,写过这样一段:
垂成穑事苦艰难,忌雨嫌风更怯寒。
诉天公休掠剩,半偿私债半输官。
租船满载候开仓,粒粒如珠白如霜。
不惜两钟输一斛,尚赢糠饱儿郎。
诗中说到的“两钟输一斛”,按宋时容器计算,就是1石租税,得实缴12石8斗,这比后来农村中利息最高的“驴打滚”还要厉害,和二战后城市“地下钱庄”的高利贷差不多,因为地下钱庄的存放款,不是计算年息、月息,而是按天数计算。
地下钱庄号称“地下”,但他们的经营活动并不隐蔽,而是一般都在闹市区商店的楼上租两间房,堂而皇之地进行收款、放款活动。显然,他们并不合法,但得到官府有关部门的默契。地下钱庄人员很少但效率奇高,一般只有三个人,一个负责和存款者“谈头寸”,其他两个收款、付款、开票、结算。
来到这里的人,都是钱庄老板的熟人,或凭熟悉关系介绍而来,人气很旺,满屋烟雾腾腾。这里的利息高得吓人,存款三五天,就可以连本带利翻一番,这使得今人难以置信。到这里来的,小额存款居多,对象有小店老板、摊贩、店员、工人,甚至还有医生、教师,他们怕货币贬值,钞票变成一堆废纸,所以以微薄的收入,甘冒风险,企求得到更多的利息。这里绝对找不到借款人的行踪,全凭电话联系,仿佛在这些地下钱庄的背后,都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操纵,他们吸收社会游资,用来翻云覆雨兴风作浪。
在当时的中等城市里,都有二三十家“地下钱庄”,和“银元贩子”一样,他们是畸形社会里的“怪胎”。
市场茶会,是做生意的场所。譬如粮食市场,过去只有粮行、米店、糟坊、面粉厂老板来此,一边喝茶,一边了解行情,成交批发买卖。但战后的粮食、花纱布等市场茶会,却显得空前“膨胀”,不仅与粮食、棉花毫无关系的工厂、商店的老板们几乎每天必到,就连学校校长、医院院长、律师事务所的大律师、报馆总编等等“清贵”们也要频频光顾,有的本人不好意思,就由他们的夫人或委派亲信作为代表。市场的交易厅不断扩大,茶桌一增再增,门前停着望不见头尾的漆黑锃亮的包车。
这不能怪他们庸俗,贪婪,这应了官场常说的一句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们为了保持自己手里掌握的那一点货币值不致跌得太惨,每月到期能发得出职工的薪水,他们就不得不降贵纡尊,来了解瞬息万变的市场变化,不得不和铜臭熏天的商人们称兄道弟,投入这多少带点投机性质的买空卖空、抛进抛出的浑浑浊流。
走地下钱庄,跑市场茶会,议行情,谈“拆汇”,抢购,排队,似乎是当时的一种“时髦”,形成了一道并不靓丽的都市风景线。
它的积累、凝聚、升华,也提炼成一种心态,一种奇特的“文化”,其特点是:察貌观色,窥测方向,待人对事早晚“市价”不同,为攫取名利而不择手段。这种“投机文化”也许古已有之,但这时却更加集中,更加灵活,而且披着时代的外衣。
在以后的年月里,当时积极参与这些活动的朋友,都将此作为“个人隐私”深埋心底。当经济规律重新被人们所重视,“市场经济”这个词儿再度“吃香”的时候,他们豁然开朗:“我当年不是天天跑市场吗?”“我不是早就站在‘正确’的一边了吗?”“我不就是熟悉市场经济的‘老资格’吗?”
于是,还不知道生产什么产品,就先向社会广泛集资,年息一律50%—60%,这正是当年地下钱庄的“经验”,这些继承者认为:“我们还没有达到当年他们的那个‘水准’”。
于是,对一些商品道道转手,层层回扣,“经手三分肥”,一针白蛋白,出厂价160元—170元,用于临床,病人要付出每针300元的高价。这有什么奇怪?当年的市场买空卖空,都是这么干的!
于是,利用名人效应,制造虚假广告,用来推销伪劣产品,如假借×民族招牌兜售“治肝灵药”,患者增重病情乃至死亡;收购名牌酒瓶,装进吃死人的假酒,无异谋财害命……
在“市场经济”的大纛下,重炒在1948年前后经济秩序极其混乱年月里的“冷饭”,是不肖子孙对市场经济的莫大侮辱,是沉渣的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