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各个国家民营工业大量涌现的前后,都爆发过战争和混乱。所不同的是,有些国家走出战乱后,“乱中求治”,大力支持发展本国的私营民办工业;而旧中国的历届政府却是千方百计要“吃”掉民族工业。
就以我们的邻国日本为例,从19世纪60年代开始,出现了轰轰烈烈的“攘夷倒幕”运动,经过内战,推翻了幕府统治,15岁的睦仁天皇被捧为国家元首,定国号为“明治”,开始了“明治维新”。明治维新扫除了一部分封建障碍,加速了资本主义原始积累过程。到了1880年,就颁布了向私人出让除了军火工业以外的国有工业的规定,大部分企业廉价地转到大“政商”和大商人手里,例如“三井”,取得了幌内煤矿、三池煤矿、新町纺纱厂、富冈缫丝厂;“三菱”取得了长崎造船所、神户造船所、高岛煤矿、佐渡金矿、生野银矿。企业的售价只是投资额的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
以后,政府还用给予特权、补助金、借款、赠予等手段,扶植私人资本的成长。如原来经营商业和钱庄的三井家族,在“平乱”中给了新政权很大财政支持,因而取得“三井票”的货币发行垄断权,直接经营国库收支和汇兑,在此基础上,三井家族于1876年创办了三井银行,成立了垄断对外贸易的三井物产公司。三菱集团支持政府对外用兵对内镇压农民起义,每年从政府取得25万日元的补助金,变成了垄断海上运输的大财阀。从1884至1893年的10年中,日本工业资本增加了14.5倍,商业资本增加了3.3倍。到中日甲午战争前夕的1893年,拥有10个工人以上的工厂,日本已有3019家,其中有675家使用机械动力。
然而,在中国情况就完全不同。中国清末的洋务运动,走的是日本“明治维新”的老路,在19世纪中叶以后开始办实业,最早的是1865年在上海创办的江南制造局。但举步维艰,障碍重重,即使由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张之洞这些朝廷重臣和封疆大吏出面操持,也是“顶着石臼做戏”——吃力勿讨好。洋务派企业宛若官府衙门,官僚机构中的万千弊端,在企业里也花色品种一应俱全。虽然后来他们也实行“官督商办”、“官商合办”,但并不是扶助发展民营工商业,而是将民营企业资本为它所用,一切权力仍旧归“官”。不是让利,而是巧取。
洋务运动没有为民营工业的发展创造条件,而是形成了中国的官僚资本集团。如出身于李鸿章幕僚的盛宣怀,办过轮船招商局、中国电报局、华盛纺织总厂,办过大冶铁矿、汉阳铁厂、萍乡煤矿,任汉冶萍煤铁厂矿公司总理,集铁路、银行、矿务于一手,是清末民初实业界的显赫人物。再如上海的大资本家虞洽卿,以洋行买办起家,先结交陈其美,再仰仗段祺瑞,后勾结蒋介石,从“颜料大王”到垄断上海航运业和证券市场,挣下偌大家产。他们亦官亦商,以官为主,如盛宣怀是清廷邮传部尚书;虞洽卿是清末江苏候补道,晚年又被任命为云南省副主席兼昆明市市长,只是未来得及上任就已病故。这些“顶戴商人”的商务活动,都和他们的政治生涯紧密相依。他们留给自家子孙的,不是企业,主要是土地、房产、金银和货币。
与此一脉相承的,是后来的经济官僚以及“官倒”。和前人相同的,是他们都是倚仗官势巧取豪夺,是官的“变种”,没有顶戴的“顶戴商人”;和前人不同的,是他们已不需要购房置地,而是悄悄地将财富存于国外银行……
满园春色,都被官家独占,民族工业哪能沾到半点温馨?
以税收为例,美国独立战争后,于1789年通过的第一个关税法案,进口关税的税率只有5%—15%。但随着工业发展市场扩大,为了扶植本国工业的发展,于1816年进口关税率提高到7.5%—30%,1924年平均关税率提高到40%,1928年再提高到45%。这三次提高关税率,保护了美国工业,使它避免外国商品竞争而顺利发展。
中国则不然。中国历来的传统是“重农抑商”,鸦片战争后又变成“怕洋商压内商”,所以,“内税”一向大大高于“外税”,就像一道捆绑手脚的绳索,遏制民族工业的发展,帮助洋商来占领中国市场。
这里有个很有趣的故事:1934年间,日本纱布跌价倾销,民族纱厂受到打击,以致停工减产或关厂停业。这年10月,华商纱厂联合会上海、天津、无锡、汉口等分会的负责人一起赴南京请愿,要求提高进口关税,对本国纱厂发放贷款,帮助它们渡过难关。他们和官府之间开展了一场“对话”:
当请愿代表讲明来意提出要求后,财政部长孔祥熙立即不耐烦地说:“你们纱厂只会赌交易所,不改进生产,自然竞争不过日本。”
到会代表对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都十分气愤。汉口裕大华纺织集团董事长苏汰余,立即站起来大声说:“请问部长,谁在赌交易所?”
此言一出,满堂哄笑,赢得一片掌声,弄得孔祥熙非常尴尬,不得不放缓口气说:
“日纱质量好,价格低,是因为机器新,技术好,你们纱厂不换新机器,不改革技术,自然产品质量不好,敌不过日纱。动辄要求增加关税是做不到的。”
但苏汰余这位性格倔犟的四川人,就是不买账,他继续针锋相对慷慨陈词:“中国人穿破衣服,是因为穷;我们不能换新机器,是因为资金缺少。现在日货倾销,我们只能来请愿,政府为维护华商纱厂的利益,应该增加关税,使民族工业得以生存。”
其他代表也相继发言,但孔祥熙缄口不言,以沉默表示否定,当然请愿也毫无结果。
其实,作为山西票号巨商出身的孔祥熙,并非不懂得这些道理,问题在于当时的政府不敢得罪日本这位“亚洲霸主”,自然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这些话在公众场合说得出口吗?所以,在旧中国的官与民之间,因为考虑事情的出发点不同,见解各异,所以也就始终坐不到同一张板凳上。不是中国老百姓难说话,而是中国的官员身份太高,“乌纱略带心情变,黄阁旋登面目新”,他们宁愿词不达意而不肯坦抒己见,始终要在官民之间划上一道深深的鸿沟。所以,历来有人用“太极拳”、“琉璃球”、“八级泥水工”来形容某些官场人士,好像也并不算很过分。
有人说,中国在历史转折关头,没有出现像华盛顿、明治天皇、彼得一世那样的“铁腕人物”,只出了一个祸国殃民的慈禧那拉氏,所以中国老百姓遭殃,中国民族工业倒霉。这也许有点道理。但日本的明治维新和中国的洋务运动发生在同一时代,当时国情也大同小异,结果却完全不同。区别之一在于:日本的“维新”,能想到发展民间经济;而中国的“洋务”却是把官势渗透到近代工业系统,其实质一点不“洋”。
慈禧,不过是5千年泥淖深潭中冒出的最后一个“泥美人”。因为中国有个云梦泽,所幸,它如今已成为河湖港溪,云梦,已成了古代留下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