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中国民族工业,不得不去了解中国的官僚资本,过去说起官僚资本,只知道有个“四大家族”,其他则语焉不详。至于说昔日主持经济工作的官僚,如何成为官僚资本,他们如何鲸吞民族工业,如何从肥实的国有企业中割肉油,攫为己有,请看束云章的故事。
抗战胜利后的中国纺织建设总公司(中纺)的总经理束云章,出身是银行行员,在中国银行天津分行干了多年,升到津行襄理,主管河南农贷。恰好穆藕初经营的豫丰纱厂,因经济困难向津行借款,到了20世纪30年代中期,纱厂无力偿还本息时,只得割让股份,作为津行投资,董事会实权落到了束云章手里,他成了豫丰纱厂的“太上皇”。抗战爆发,束将机器设备拆卸迁移重庆土湾建厂复工,又投入部分资金在合川建办分厂,穆藕初早被摒弃在豫丰大门之外,束云章自任豫丰总经理。湖北省的“武昌纱布局”,是武汉的一家老企业,因拖欠津行贷款,束趁机入股投资,取得控制权,抗战时内迁陕西咸阳,这家由张之洞创办后归湖北省政府所有的纱厂,就转到中国银行西安分行手里,由束云章兼任董事长。但这家纱厂设备陈旧,生产效率很低,20支纱每天每锭产量不到0.7磅。
很快,他受到中国银行董事长宋子文的赏识,被任命为中国银行西安分行经理,一跃而为宋子文手下的一员大将。西安分行简称“雍行”,管辖陕西、甘肃、新疆以及河南、湖北各一部分地区的银行业务。雍行在西安设立“雍兴实业总公司”,通过蚕食和兼并,他们拥有13个厂矿企业,包括机器、纺织、面粉、化工、煤矿、印刷、酒精等行业,分布在陕西西安、宝鸡、虢镇、蔡家坡和甘肃兰州、四川广元等地。他们还“代管”了四川重庆、合川和陕西咸阳一大批纺织厂、机器厂和打包厂,可谓家大业大,时称“银行副业”,由束云章担任雍兴实业公司总经理。
这些企业“得来全不费功夫”,一靠心机谋算,二靠投资盘剥,所以,他们不需要像民族工业资本家那样筚路蓝缕,艰苦创业,惨淡经营,但在这庞大的企业群中,也没有出现过出色的工厂和著名的品牌。
当时的大后方共有纱锭10万余枚,雍兴系统就占了7万多枚,他们不受政府棉花纱布管制条例的限制,可以自行收购陕西、河南农村的优质原棉,即使在棉花一度实行配给时期,政府分配给他们的原棉,也用不了还有多余。他们有120辆崭新的卡车,往来于陕甘川滇道上,光囤积的汽车轮胎、配件就够120辆卡车十几年添换。
任何行业也不像他们那样能够“赚大钱”。雍行开办时只有8万美金,4年后,仅由雍兴公司上缴雍行的“福利基金”就超过20万美元。他们用来囤积原料、机物料、成品到粮食、油料,凡与生产和生活有关的热门物资,他们都要插手囤积,等价格上涨后抛出,以牟取暴利。他们“吃”进了一个个企业,但并不想发展这些企业,就像猴子吃桃子,啃啃扔扔,他们志在不择手段地赚钱。
束云章身为雍行经理兼雍兴总经理,但常驻重庆,每天利用专设的无线电台对西安遥控指挥,每年只到西安一两次,一般住一个多月。他在重庆的公馆建筑十分壮丽,高达10余丈垒石碉墙,上建望平台,楼台廊轩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山坡,宛若蓬莱亭阁。门前警卫荷枪守门,厅轩陈设华美,超过战时“最高当局”的官邸。他家中有2辆最新型的小汽车,佣仆成群,有名厨料理膳食。这,就是一个经济官僚的战时家园。
束云章的个人生活享受也十分惊人。雍兴系统所属规模较大的企业,都给这位总经理建造公馆或别墅,甚至竞相攀比,看谁造得华美。蔡家坡的纺织厂和酒精厂相距不到5华里,但都各自送他一幢别墅。如酒精厂的别墅,面临清流,画桥曲廊相连,柿树浓荫蔽日,树下设有咖啡座,蝉鸣枝头,鱼翔浅底,在这里,人们忘掉漫天烽火,也忘掉外面的大千世界。西安雍行为他在雍村建造的公馆,石垣围绕,甍栋辉耀,当地人称为“大观园”,其豪华精致可想而知。
他从重庆去西安,沿途每经一处关卡,都有电话向西南运输处报告,由运输处指挥沿途供奉,所以往往在各企业的几里路外,就有经理厂长们在恭迎“御驾”,山珍海味,名点佳肴,甚至各处都备有束平日爱吃的蒸灵宝红枣、花生酱,连这一小小细节,都当“大事”来“抓”,可见在当时国有企业中的溜须拍马之徒,是何等聪明,何等精细。
而民族工业资本家,一般都崇尚节俭,因为他们花的每一分钱,都是挣来不易的“肉里财”,即使是少数生活奢侈的企业家,也达不到束云章那样的“高水准”。多年来人们崇“公”贬“私”,不过像束云章那样糟蹋民脂民膏的“公”,还是越少越好。遗憾的是,如此“公有”,并不少见。
“财”和“势”是一对孪生兄弟。束云章将长女嫁给了“浙帮”蒋氏系统权要朱家骅的儿子;长子娶了“党国元老”戴季陶的女儿,又将另一个女儿嫁给戴的儿子,成了“双重儿女亲家”。这还不算,他又使亲信、姻亲、酒精厂经理吕凤章,娶了大华纱厂经理石凤翔的女儿,而这位石凤翔,正是蒋纬国的“泰山”。通过联姻,组成一张官僚和资本相交织的血缘网络。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政治联姻”,但它却充满了中国特色。
抗战胜利,日本在华各纺织企业这块肥肉,落到宋子文手中,宋任命束云章为中纺公司总经理,其任务是接收、修复、开工。
日本人在华纱厂和吞并的中国民营纱厂,共有250多万纱锭,占全国总纱锭的半数以上。他们并不想办好这些企业,按宋子文的本意,是复工2年后就估价招标拍卖,将标卖所得巨款,不经过财政部,划到行政院名下,因为宋是院长。否则,面对大量生产设备,嚼不烂,咽不下,只能干瞪眼!所以,后来在平抑涨价风中,中纺每天要抛出几千件棉纱,牌价不到黑市价的几分之一,束云章却毫不心疼,他笑笑说:“就让这些厂早一点拆卖吧!”后因行政院长易人,这些工厂始终没有标卖。
中纺公司摊子大,所属工厂分布各地,机构臃肿,开支浩大。一个5万锭的纱厂,原来日本管理人员不满30人,但中纺要用80人—90人。调拨进厂的都是最好的原棉,但产品质量始终达不到日本人时代的标准。好在“皇帝女儿不愁嫁”,不管正品次品抛向市场,都是一抢而光。乐得头儿们安享荣华,各级经手人员贪污盛行,这是当时中纺这个官僚资本企业的特色。
至于束云章个人敛财多少?这似乎无关紧要,因为货币对他们并不起作用。他们连子女去美国留学,都是由银行出资。1949年春束家全部逃迁台湾,临行前还从雍行范围中拆走几千锭纺机,到台湾办厂,安插亲友。
据说,在当时的官僚资本系统的官员中,束云章还算是个“清官”,“清官”尚且如此,那些赃官就可想而知。所以,不管在什么时代,官僚资本都是振兴民族经济的毒瘤!
请原谅我如此喋喋不休地介绍束云章的经历,这是因为,倘若不了解官僚资本的底细,就无法理解中国的民族工业,就无法理解他们创业的艰辛、守成的不易,就很容易走进“凡是有钱人,俺都看不顺眼”的误区。
中国民族工业和官僚资本的关系复杂而微妙,他们既想摆脱官僚资本的控制,又不得不仰受官僚资本的鼻息,因为中国自古以来官就是主宰。他们平时对官僚资本中的头面人物,并未少“孝敬”,但换来的只是平时的不找麻烦,这就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至于关键时刻,指望官家来扶危济困,那简直是梦想!因为中国的旧官场,从来就没有这个规矩。
正如晚明著名的“将军词人”薛论道,在一首《水仙子·愤世》中所写:
翻云覆雨太炎凉,博利逐名恶战场,是非海边波千丈。笑藏着剑与枪,假慈悲论短说长。一个个蛇吞象,一个个兔赶獐,一个个卖狗悬羊。
这首词生动地勾勒出旧官场的大体轮廓。
宋子文与荣氏企业集团关系较深。荣鸿元至南京,总是住在北极阁宋氏私邸,战后,荣鸿元还与宋子文合资从英商手里,买下了上海最大的堆栈——隆茂栈;荣鸿三也曾通过宋子文,为申新九厂取得2亿元国家银行贷款。1946年上海市场混乱,物价大涨,宋要求荣毅仁抛售平价面粉,并说:“先维持一个星期吧,我会补报你的。”结果荣氏蒙受重大损失。
以后几年荣家连遭不幸,荣德生被绑架,荣鸿元遭诬陷被捕,荣纪仁夭逝,荣伊仁飞机失事,企业危难重重,但并没有看到宋子文有所“补报”,甚至对荣鸿元被诬陷,也没有说过一句公道话。相反,他于1949年春下台,不当行政院长后,政府内部倾轧,制造了一个“军粉霉烂案”,不敢去碰宋子文,竟拿荣毅仁开刀。
“蜀道崎岖也可行,人心奸险最难平。”(蔡锷:《军中杂诗》)面对官僚资本的贪婪和反复无常,面对官场的明争暗斗、云飘雾迷,民族工业仿佛常常在“走钢丝”,闻名海内外的荣氏企业集团如此,其他中小企业就更加没有生路。
有些杞人忧天的朋友,总是担心中国会出现洛克菲勒、福特、摩根或者三井、三菱那样的垄断集团,其实是多余,只要稍微崭露头角,就会被立即“铲平”。此类“人才”,中国比比皆是,他们不会办厂,却会“铲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