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难测,十之八九的事居然也会出错,十之一二的事反而应验了。当天晚上雨就越下越大,还打起了滚滚春雷,一夜之间就把池塘都填满了。
第二天午时,春雨仍然淅沥不绝,马昭只得推迟行期,吩咐马实等人先去庄园备好住处。
马琳倒不稀罕什么踏青,一早见还下着雨,就拉着王榛榛到他的大书房看字画。这个书房原来是湖边一座登高赏景的阁楼,名唤紫云阁。因他一时心血来潮,要把自己屋里的东西和马直互换,马直哪敢都要,只拣了十几样不大贵重的留下,余者都封存到了柳汀池边的紫云阁里。饶是如此,也让枫儿他爹何金贵垂涎三尺,生怕别人抢了他的金龟婿,脸面也不要了,自己把女儿送上了门。
今天马琳的兴致特别好,拉着她看了一会字画,然后就说要给她画一张画像。
他画了半天,画好后,王榛榛过来一看问:“怎么没有眼睛?”马路打趣说:“眼睛不能点,点了,人就会从画上走下来,你又会吃干醋了!”
“真的吗?”王榛榛说:“那样就好了,我也用不着为生不出儿子担心了,你找她生多好!”马琳哈哈大笑说:“不用那么费事,我再讨一个替你分忧好不?”王榛榛大怒伸手要打,一想到自己今非昔比,不可以任性了,又收住了,张口骂道:“贪得无厌的臭男人,你干脆去换个老婆好了!”
马琳故意逗她道:“要是娶了别人作老婆,我还敢换,偏娶了你,就是爱到心坎里也不敢动这个点子。”王榛榛这才想起拿刀架在他脖子上的事,得意说:“幸亏了那把刀,看你还敢不服帖!”
突听门外有一人拍了巴掌说:“怪道他如此服帖,原来是怕了一把刀。幸亏我枕头边上没有睡一个带刀的娘子!”又一个人说:“我明天也配把刀在枕头边上,看你服帖不!”接着,门外就传来一阵大笑,笑声中涌进了一大群人,正是马瑞的一家子。文杏今天心情特别好,容光焕发,穿得也鲜艳,和她的女儿们站在一块,看上去就象是个大姐姐。
马琳觉得挺尴尬的,跑上去质问:“我们两个说私房话,又没要你们来听。”马瑞见他生气了,赔笑说:“我可不是来听私房话的,我是正正经经带她们来拜师的,凑巧听到了,你们就别生气了,先把这几个收下吧!”
“我们那里有空教书?”
“不是教书,是教她们学武艺!”马琳一乐,把王榛榛推到姑娘们面前说:“你都收下吧!”王榛榛想推,四小姐怡霜打头领着七八个妹妹跪了一地,不由分说就磕了头,然后就把她拖走了。
文杏和马瑞也跟着去看热闹,路过流芳亭时,瞧见柳榕和秦夫人在听青梧弹琴,文杏一时口快,就把马琳那句换老婆的笑话说给了她们听。
柳榕和青梧等人均觉得好笑,独秦夫人没有笑,反而把换老婆的话记在了心头。
正笑得欢畅,守门的小厮汤二来了。他手里拿了个名贴要找马琳,他找了一大圈没找着,看见了一大群太太、小姐不敢叨扰,瞅见青梧独个坐在古筝边格格笑个不停,就拿了名贴给她看。
青梧接过一看是区青云的名贴!她不敢大意,打发汤二回去,自己将信送到了紫云阁里。
马琳刚把画中人的眼睛点上,自觉颇为满意,料想以自己现在的水准,皇上应该不会觉得丢他的脸了,就问青梧画得好不好。青梧看了一会,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把名贴在他眼前晃了晃说:“你还是看看这个吧!人家找你要老婆来了!”
马琳抢过手见是区青云,骂道:“王八蛋,他来作什么,坏我的兴致!”青梧吃吃笑道:“你是西楚霸王吗?横刀夺了人家的‘爱’,还不许人家来讨还。”这话把他惹恼了说:“分明是他先夺我的,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青梧讽刺说:“对极了!是他夺了你的‘爱’,然后你呢,又夺了人家的妻!”
马琳被驳得无话可说,又恨她笑得快意,就故意呕她说:“那我把你赔给他得了!”
他只图口快,却伤到了青梧的要害处,她呜呜地哭着说:“你有了新人了,就嫌弃我们姐妹了!这会要送就送好了,省得哪天把我们卖了,还不知道落到哪个下流胚子手里呢!”
把她弄哭了,马琳又后悔了,只好又哄,哪知青梧这回偏不饶他,一直哭个不停。他只好唤了一个叫绣珠的三等丫头,服侍她先回去,然后又遣马直带客人来书房等着,自己赶紧跑去找王榛榛,通知她不要乱走动。
四个人看了一会,方四郎啧啧摇了摇头,然后姜老三又嘘唏了一阵,最后赵大也忍不住赞叹说:“好气派!光看看这三个兽头朱门就知道杜工部何以会有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慨叹了!”
“这里边不知道是什么光景?咱在大漠喝马尿吞人肉的时候,还真不知道这世间还有这样一个花花世界!又有这样一个神仙府第!”方四郎最年轻,跟着主人出关的时候才六岁,所以会这么说。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父亲总说中原好,江南好,天天想着要回江南,可是我只觉得关外的马肉没有家乡的东坡肉好吃,幽州的馒头没有大米饭香,胡人的皮袄也没有丝绸体贴舒服。现在想来,那地方还真不是人住的。”
“别光顾着摇头了,待会进去了,你们可不能这幅样子,人家会笑话的,”赵大敲了敲他们俩个的头说:“你们得这样!”说完摆了个昂首挺胸,目不斜视的姿势。
另外二人连忙模仿,这下弄巧成拙反倒引起了守门小厮的注意,指指点点讥笑了一阵。汤二刚回来,听到同伴的讥笑,方才知道他们是一群土包子,没好气地对他们四人说:“妈的,瞧你们穿得人模狗样,原来是一群土包子,害老子找得要死!就这等身份,没把你们撵走已经算给你们脸子了,还想都进去!”
区青云大怒,嘿嘿冷笑说:“你不过一条看门狗!也敢在我们面前撒野!”恰好马直来了听到了,心想:“我主子正烦他呢?他还牛得很,我偏只让他一个人进去。”就走过去对区青云说:“三爷请你一个人进去,你跟我来吧!”说完就转了身往回走。
赵大等人面面相觑只得说:“那我们等着好了!”区青云知道他是有意帮汤二,就对马直说:“我当你们主子是朋友才来拜访,没想到这里的奴才比主子大,既然狗眼看人低,那我们就回去吧!”
马直没想到他会走,急忙又过来道歉,汤二也怕他日后遇着马琳告自己的状,也跟着过来赔不是。区青云这才回头,一指赵大三人说:“那他们能进去了?”马直说:“三爷没说不让进,就是当然可以了!”
这一来,赵大三人反怕给他丢脸,都不肯进去了。区青云思忖不进去也好,免得在里边又被人讥笑就自己进去了。
他跟着马直走了一截,只觉得这园子极大,似走不到边。看游廊两侧,薜荔藤萝绕梁披拂,垂花漫撒迎风舞动;绿柳洲汀廊折桥引,红桃绯杏云蒸霞蔚;鹦哥斑鸠时时唱晓,呢哝乳燕掠水双fei;朱阁楼台巍峨轩昂,雅舍竹篱婉若娇娥。不由暗暗庆幸没有让他们进来,不然又要伸舌头晃脑袋了。
到了紫云阁,见到满屋的风雅珍玩,连他自己也看直了眼,他看了一会,问马直:“这些东西都是马琳的?他是怎么弄来的?侯爷应该不会给他买这些东西吧?”
马直心想:“他还直呼马琳呢!我得好好显现我主子的本事,看他以后还敢拽!”遂说道:“都是三爷和几位王子、爵爷还有其他大人们的公子哥儿们赌钱赢来的,三爷最会玩这些。您看这幅画,”他指着当中一个上裱《百鸟朝凤图》的大屏风说:“这个可是当今皇上的大手笔!皇上赐给了最得宠的张贵妃娘娘,娘娘又给了亲生的五皇子,五皇子和三爷斗鸡的时候输了,就成了我们家的了。后来听说五皇子还被皇上打了三十杖,侯爷知道后,就急忙送回给娘娘,结果皇上不好意思收回,又还回来了!”
“还有这段故事,有意思!”
他说得口气虽然轻松,但是马直已经看出了他是故做镇定,就洋洋得意的说:“这里每样东西都有个来历,但凡是京里爱玩的公子哥儿们,都给三爷输过东西,还有美人输得就更多了。三爷最喜欢赢别人的美人,听着哪家的美人出名,就寻上门去看,看入眼了要么赌回来,要么就拿东西换过来。后来侯爷知道了,还给他起了个绰号——‘赌侠’!你说是不是更有意思!”
“哈哈!的确有意思!”区青云又羡慕又妒忌,心想:“真是没天理!这些家伙花天酒地的时候,我们还在帮童贯的大军跟契丹人打仗!更没天理的是流那么多血,送了那么多命,朝廷还没有一点赏赐!反倒是这回歪打正着沾了他的光才讨了一官半职得以回老家。看来这个朝廷上上下下都是一般黑!”
他神思万里忧国忧民,却被马直看扁了,还挑着眉梢对他说:“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没见过世面这回见到了也好!”
区青云先是惊讶然后愤怒地说:“我没见过世面!你个狗奴才,老子周游列国,血战辽邦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端屎盆子呢!居然在我面前显脸!”马直被训得狗血临头,又不敢对主子的客人撒脾气,只得推说去倒茶然后就跑出了门就再没有进来。
书房里安静了,区青云松了口气,暗想:一帮下人就把自己看扁了,京城里的人大概也都是这副德性!马琳身份如此不凡,反倒没半分架子,在我们手上吃了那么大的亏也没有记恨,还帮了自己这么大的忙,实在难得!想必其父镇远侯的仁义度量也会有过之无不及,倘若我们父子能够得到他的重用……
忽然书案上的一张美人图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张图本来就放在屏风前面,只因这屏风太好看所以才发现,这画上美人的脸似曾相识,只不知在何处见过。
正思忖着门外匆匆走来一人,他回头一看是马琳来了。
马琳一进门就发现他正在看王榛榛的画像,一颗心险些跳出腔子,冲过去就抓起画卷了起来。
“墨迹还没有干,就收起来恐怕会染黑了美人的脸。”
侥幸没被他识穿,马琳又惊又喜,顾不得多想就答道:“画得太难看了!都走样了反正她也不要了,黑了就黑了呗!”
“是你画的?你还会这个?”
马琳呵呵笑说:“没办法,我也不想学这个,可是天天跟在皇上身边,不学不行啊!都练了两个月了,还是老是把人画走样!”
“走样了?可是我觉得很好啊!”区青云忽然转了话题说:“原来这两个多月你都是躲在家里练这个,怪不得我的人每次来问,守门的都说你不在家。”
马琳见他自作聪明帮助自己圆了谎分外高兴,就叫已经送青梧回来的绣珠上了茶,然后坐下来陪客人说话。
区青云又问起了《百鸟朝凤图》的来历,他一得意就说开了,说完了又捡了些宫里的风liu韵事吹嘘,眉飞色舞时,不觉又把自己先前作的勾当捎带了出来。
“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区青云突然长叹一声说:“你身份尊贵,又有通天的手段,元宵节那夜我们让你吃了那么大的亏,还险些伤了你的性命,你却丝毫未曾记恨,更难得的是,你仍然愿意帮我们的忙,还尽心尽力办成了。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你?”
马琳一呆,苦笑不已,暗想:“若不是先得手了你的未婚妻,后又畏惧你老子,我才不会放过你们呢!
这一苦笑,区青云又误会了,以为他是心有余悸不敢报复,就说:“家父答应要为你们办一件事,不知令尊他老人家可愿意……。”
“你们不是已经做了吗?”马琳急忙打断他的话,说:“青梧的事不就是!”
“那怎么能算数,家父一言九鼎……”
“那以后有事的时候我再找他说好了!现在就先欠着好了!”
马琳估计他应该无话可说了! 就站起身来暗示他该走了。区青云不便再坐,思索自己该怎么样打消他的恐惧,忽见窗外景色怡人,就故做不知,站起来谈起了园子里的风景,然后将中原锦绣和大漠风情作了一番比较。
随后他又说了许多奇闻异事,最后又谈起了血战辽国的经历。他只顾滔滔不绝地说话,不意中反显形马琳刚才的说辞下流狭隘,肮脏龌龊;他的意境高昂广阔,慷慨激越。
马琳既生气他死赖不走,又妒忌他所言恰好正是自己所想望的,听着听着,马琳忽然还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他觉得王榛榛就象一只金凤凰,本有个青龙可堪匹配,却不意钻进了自己的套马索里,被自己死拖活拽,硬扯进了鸡窝拔了翎毛,还受尽了一群麻雀鸡鸭的啄耻;而那个青龙痴心寻偶反栽进了阴沟里,误撞了陈皎皎布下的陷阱,以致苦困情网。
他坐立不安自觉形秽之余,四下顾望,发现连门外伺立的马直、马正、绣珠等人都听得入了神,尤其是绣珠还倚在门框上面如痴如醉地看着他,那神情仿佛是崇拜一个英雄伟丈夫。
他气呼呼地走过去朝门外三人哼了一声,吓得三人急忙逃走。区青云方才发现他满脸的不快,一时弄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这时,马琳阴阳怪气地对他说:“没想到阁下还是个英雄人物,我这个花花公子的确不配与你相交为友。天色已晚了,家中女眷太多,不方便留你一同吃晚饭了!”
他下了逐客令,区青云才闹明白他的心思,不由哑然失笑,惋惜他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