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客人出了紫云阁,马琳就走了,临走吩咐马直替自己送客。区青云非常尴尬,讪讪地目送他远去,心里一万个后悔自己不该来讨这场无趣。
将出垂花门时,忽然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琴声,奏的是琵琶古曲《夕阳箫鼓》,这琴声他在紫云阁上就听已经听过,曲声表达的一位江上思妇的哀怨离愁,故而没有经意,此时听到愈发黯然销魂。
他寻声望去,见不远处一个临水翠微亭中,坐着一个妙龄美人,正对着雨后的一抹夕阳弹着琵琶。不知何时天边挂上了一道彩虹,柔柔的风儿扶着琴声飞上了云霄。
过了一会,她又换了一只欢快的曲子,他的心情也跟着豁然开朗了。想到自己从前所识的女子都不能与她相比,即使以美貌自负的陈皎皎也没有这位佳人的温婉娇媚,遂问马直:“那位小姐可是马琳的妹妹?”
“那是二爷家里的大小姐,”马直先前被他训斥,知道他是个不可折辱的好汉,被主人怠慢了就觉得不该,兼想到怡雪平素待人和气,他们俩也还般配,又小声说:“侯爷正想给她配个好夫婿,壮士若有心,不妨找瑞二爷求一求,兴许有望!”
区青云脸一红,越发爱慕,一直看到了天黑,怡雪离去才出了垂花门。马直也没有催他,耐心等到了天黑送他出了角门。
回到太和居,赵大问起他:“那个给王晨送过信的人,你可打听到了?”区青云这才想起自己把正经事忘了,他不好意思说,就推道:“他不知道他父亲的事!”
赵大心有疑惑说:“主人说马琳是天虚最怀疑的人,如果他就是那个送信的人,你问他本人他当然会这么说了。”
“一把破剑,就值得他费一世的心思?”区青云心中不快说:“要问你自己明天再跑一趟呗!”
赵大一呆说:“我怎么去得?那是公侯府第,进都不让进……”区青云被他挑起了伤心处,说:“你也知道那个地方难进,还要我厚脸皮去找他,害得我受嫌气,还被人家赶出来!”
他心头烦恼就把经过细说了,赵大想了一会说:“马家于本朝两度兴盛,百年不衰,可谓树大根深,枝繁叶茂。镇远侯又是朝中唯一能和‘六贼’抗衡的人物,他的子弟傲慢无理也是意料中的事。再说毕竟是他先在我们手里吃了亏,他没有仗势欺人已经非常难得了!你不必这么挂记!”
“这个我知道,可是……”区青云心想:自己若不说出来,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犹豫了半天,他红着脸说:“可是我要怎么样才能再见到她呢?”
“他是谁?”赵大问:“你是说那个‘送信的人’还是说马琳?”
“你就知道问这些臭男人,就没想点别的!”他气呼呼地走了。
一边的姜老三看明白了嘿嘿笑说:“他一定是在里边看中哪个美人,心里惦记上了!”
“怪不得瞧不起‘一把破剑’,原来是心有所慕,”赵大摇头说:“这个可麻烦了!侯门里的小姐如何能得手!”
“这还不容易,咱们今天晚上把美人偷出来不就得了!”姜老三说。
“三哥,你那个脑子真是该揪下来给我们当球踢!”方四郎讥笑说:“人家在我们手上吃了那么大的亏,没找我们的梁子,还帮忙给咱们弄了两个官作,你倒想要跑去偷人家家里的小姐!”
姜老三被训得脸红紫胀说:“不偷就不偷呗!那就别想美人了。”
“有了!我想到办法了!”方四郎说:“刚才咱们等人的时候,不是有个老头租回了好多马车吗,我还听见他说侯爷明天要去祭祖踏青,还有姨娘小姐一路去,那些车都是给大丫头们坐的。咱们也去踏青,说不定能见着那个美人!”
一夜无雨,全城的人都起了个大早,看到红日挤出了云海,人们的心都亮堂了,家家户户拿出准备好的麦糕、枣糕、馓子、乳饼、瓜果等食物,挈儿带女忙着往城外上坟扫墓、游玩踏青;各级官吏也趁着难得的假日好天或乘着车轿,或骑着驴马,争相出城与民同乐。
区青云等十个人也起了个大早,他们出门后就惊讶地发现全城的居民都在往城外赶路,大街小巷,城里城外,到处都是人流。路边的商铺比平日开张得更早,一夜之间多了许多卖酒的商贩,挂了一街的酒旗,还有走街串巷卖小吃的,卖烧纸、玩社火的,凡是能搬到街上卖的东西,小贩们都搬出来了,想尽办法占住码头,扯着嗓子高声叫卖,连城里的禁军,也跨马四出做乐。他们想要租十匹马也租不到,早被人家租光了。
他们都是外乡人,又不需要上坟扫墓,没有租到马匹,也不想春游了,纷纷提议去州桥看热闹喝酒去。赵大连连摇头说:“那一带只怕早人满为患了,何苦赶去凑这个热闹,不如去包公湖租条游船游湖去,再备些吃的,一边欣赏沿湖风光,一边喝酒,岂不舒心得多?”
这话正合了区青云的心意,他抬头看看天色,红日刚刚挂上城楼,料想马家的人车众多,应该还没出门,就先往包公湖走来。
一到湖边,他们才发现这里的人流也不比街上稀疏多少,好不容易高价租到了一条体面的游船,一行人才找到了坐的地方。
坐在游船上再看这座北方水城,果然舒心畅快,远处宫阙楼台,近处流水人烟,湖中碧波荡漾,绕堤游人如织。区青云看来看去看了很久,就是看不到镇远侯府,他又不好意思问,忽然想起马府附近有一座金鲮桥,就要船家开船去金鲮桥游赏。
船夫连连摇头说:“金鲮桥那边都是达官显贵们住的宅子,我们小老百姓哪里能靠近,还有专管船只的班直捕快过往巡查,靠近不得!”区青云就说:“我们只要远远的看一看就走,不会犯界闹事的。”船家想了想,又说了个高价,然后才掉转船头。
行到金鲮桥附近水域,众人就看傻了眼,但见沿湖极目所到之处密密匝匝散布了数百个大大小小的豪宅,琉璃顶的高阁广厦一座比一座鲜亮,红砖砌的厚墙深院一座比一座阔大,葳蕤绿树掩映着红墙碧瓦,绚丽的倒影在波光里荡漾,粼粼荧荧不尽不绝,一直延伸到了水天之间。
“哎呀——怪不得世人皆道富贵好,”赵大长叹一声说:“文者寒窗十载只望个金榜提名,武者建功立业就博个封妻荫子,终究图的都是这些豪宅广厦!”
听他一席话,众兄弟都有醍醐灌顶之感,纷纷扼腕叹息自己不能争到这份富贵荣耀,他们七嘴八舌说来说去,最后都把罪名安到了童贯头上,学着赵大的口吻说:“那个无能鼠辈,窃据高位,累死三军,害得我们也跟着徒劳无功,白流了那么多血!”
听他们说得激愤,区青云说:“光骂他有什么用?朝里的大人又不是个个都是他那样,不是还有一个仁义宽宏慧眼识才的人物可与他争锋吗?”
众人大悟:怪不得他一大清早要往这里赶,原来是想看看那个人。
又行了一里水路,至金鲮桥边,船家罢了桨坐下来,拿出了一个酒葫芦,打开盖,悠闲得嘬起了酒。
金鲮桥是一座木制拱桥,桥两边各有一个三岔路口,以此桥下的沟渠为界,西边是连片的官舍,东边是民宅。这些民房也非一般平民居所,都是巨商富贾购置的产业,其奢华程度丝毫不逊色与官宅。不同的只是桥那边禁卫森严,桥这边商号林立,毗连着城中最富丽的街市,有珠宝店、丝帛店、水粉点、书店、字画店、古玩店、车马行、结绦行、衣帽店、鞋店、中药铺等等,店铺的门面一个比一个鲜丽,招牌一个比一个响亮,装饰也极尽豪华,陈设的也都是精致昂贵的稀罕货物,似乎把天底下的好东西全网罗尽了。
今天的金鲮桥两岸,比往日更热闹,豪门巨富争相携眷踏青出游,沿湖的一段马路上,车马辚辚,华盖如云,金碧交错的华盖车轿排成了两条长龙:一条在岸上徐徐游走,一条在水中迤俪潜行。
就连巡船的捕快也心情特别好,懒得寻他们晦气,任由他们把船开到了桥边登岸。
走在人行道上也觉得挤,走路的都是来观光的游客,红男绿女穿梭如织,各个拾掇得花团团新簇簇,生怕比别人的寒酸。尤其是大姑娘小媳妇,恨不得把全副家当都搁在身上,路见相熟的女子,也定要互相攀比谁的珠子大,谁的春衫靓,谁的脂粉香。
走在这样的街道上,迎面来的美女目不暇接,看得赵大把脚步都懒得挪动了,方四郎索性坐在一棵树底下数起了绣花鞋,不时逗得同伴哈哈大笑。
此时镇远侯府门前的街道上,也排起了一条长龙,密匝匝盖住了半条街,女孩子们都挤在了门口等着上车。
王榛榛已经上了轿子,她掀开轿帘,见队伍最前头的是江恒的骑兵,今天他只点了十个人,马昭骑了一匹墨玉驹,马瑞骑了一匹火龙驹,可是他吃不住那匹烈马,就说要跟马琳换踏青风骑。
马换好了,马队开始移动了,秦夫人坐的八台大轿也上了路,接着是柳榕、文杏和自己乘坐的三顶四人台小轿,自己的后面跟着十辆华盖璎珞车,分别作着马瑞的七位姨娘和十五位小姐,六个年岁大的小姐刚刚坐进了最后三辆车。她们跟过来后,门口又出现了一辆华盖车,王榛榛觉得奇怪:“怎么还有人?”
正疑惑着,忽然看见马直从人群里推出两个人来,正是青梧和青桐,她们两个人低着头红着脸,扭扭捏捏不肯上车,被马直推到了马车边上,还要逃跑,马直只好一手一个捉住她们的胳膊,塞进了车里。惹得路边的仆妇一阵哄笑,几个有心的大丫头却看着眼里冒火,樱儿也跟过来要往车里坐,看见马正来了,又假装送东西折了回来!她做得太假了,立即招来了一阵尖刻的嘲笑声!
王榛榛也气得摔下了帘子,在心里暗骂:死小子还没拜堂就急着收小老婆!不过只一会儿她就想开了,掀开帘子再看,不由大吃一惊:“怎么还在装人?”
现在开出来的都是普通马车,秦夫人身边的樱儿、小竹、小梅、小莲,柳榕、文杏身边的四个不知名的大丫头,还有自己身边的松儿、小桃,共十个人坐进了两辆车,另外十来个丫头嬷嬷想必是伺候姨娘和小姐们的,她们上了车后,又有十几个经常在主子面前走动的嬷嬷也上了车,其中也有马琳身边的黄嬷嬷、李嬷嬷。
旁边站着几十个媳妇嬷嬷想必是没点到名也想去,拎着包袱要往车上挤,被马直马正硬拖了下来,有几个嘻嘻哈哈想偷挤上车,车里的人嫌挤着难受,又给推了出来。最后上车的是马直的娘子枫儿和他岳丈何金贵一家子,马直在奴才中的权力似乎很大,他岳父连八岁的小儿子都带上了,也没有人敢说半句不满。
车子终于开完了,王榛榛的轿子已经拐出了街角,想必后面还有护卫的家将家丁自己没有看到。
她长嘘了一口气,重新把马家的门第掂量了一番:这是一个何等庞大的家族,今天,自己所看见的也仅仅是冰山一角!由此她又联想到自己的丈夫,这个家族未来的掌门人,他的肩上的负荷是何等的沉重?
骑在马上,回首望见迤俪如长龙一般的车队,马琳也感觉到了自己肩头沉重的责任。
在这之前,他只觉得自己的责任只与自己的妻子、母亲、嫂子和侄女们有莫大的关联,可是今天他醒悟到:自己的责任远非如此,不仅仅包括跟在自己身后的这些人的荣辱生死,还包括那些和自己生活在一个深宅大院里的没有资格跟出来的人,以及他们的妻儿老小,和他们的荣辱生死……
队伍缓缓前行,沿途不断有官员出行,品级低官员知道路难走,都等在家里准备午后出门,所以卯时出行的都是一二品的大员们,他们见到镇远侯亲自开路,也纷纷避让。
行到金鲮桥边的岔道口时,左边道上也驶来了几辆马车,江恒见领头一骑是新上任的王丞相家将郭勇,就停了下了。郭勇瞅见他们车轿数十辆,赶紧过了桥。
江恒欲策马忽然又看见两个熟人,知道是李嵇的车马来了,就又让了道。李嵇掀开车帘子,朝马昭供了拱手以示谢意,马昭回敬了,又见八贤王的车驾也跟了过来,知道是王妃和李夫人相约好了一路出的门,就又拱了供手。
车子里的王妃看见秦夫人后面多出了一顶四人小轿,就猜道了什么,甩手把帘子放下,不给她女儿看。哪知反而引起了赵玫的好奇心,歪过来扯着布帘看了一阵……
她们过后,江恒策马,桥对岸忽然窜过来八匹马。江恒一见是他们,也策马冲到了桥上。对面的人还在路上大喊:“喂你们人多,应该让我们先过!”
江恒说:“我们先上来的,该我们先过!”为首那人一挥手说:“弟兄们!我们冲过去!”话音刚落,突然就栽下了马,他后边的人连忙带缰绳,不料已经来不及了,一只马蹄落到了他的身上,其他的七匹马也刹不住脚,绊倒了一堆,将马上的七个人,摔伤了五个,压死了三个。
路上行人见他们惨叫着摔作了一团,纷纷拍掌称快,惊动了后面跟来的主人,童贯撩起轿子看见满地狼籍,抬头又见马昭已经到了桥上就指着地上的人高声大骂:“蠢货!怎么这种老马都不会骑了?”
他这句话似有所指,有个受伤的奴才一指旁边的正在大笑的区青云,说:“刚才就是他作了手脚,拿一把剑削断了老大的马腿!”童贯当即大怒说:“来人,给我抓住那个反贼!”
后面的卫兵赶紧跑上来抓区青云,他旁边一下子涌出九条好汉,三拳两脚就将百十个家奴兵丁打得落花流水。童贯大怒,对身后的巫烈说:“你去杀了他们!”巫烈期期艾艾说:“他们十个人厉害着呢!我只有一个人,对付不来,如果我师父在,杀他们就不成问题了。”童贯无奈再回头,那十个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巫烈一指湖面说:“他们在那里!”童贯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见湖中一条小船上坐了十个人,当中还有一个秀才模样的人摇头晃脑地吟唱道:“古有宋襄公,半渡不击敌。今有童殿帅,累死十万军。一战不够败,只把捷报传;再战不嫌败,捷报无人信;三战无兵卒,一人且回朝。”两岸官民听到后都捧腹大笑,还有不少人跟着那个秀才一齐唱了起来。
马昭已经走过了桥,他骑在马上笑呵呵地对童贯说:“童大人,你的人怎么连老马都不会骑了?是不是会骑马的都被你累死了?”马琳说:“要不我帮你去请他们来向你道歉,如何?”气得童贯掉头就想走,偏又两头被堵住了,只得躲进轿子里捂住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