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在《史记·商君列传》中说:“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还说:“刑公子虔,欺魏将昂,不师赵良之言,亦足发明商君之少恩矣。”认为他在秦国背上恶名,是咎由自取,理所当然的。
《商君列传》既说商鞅实行变法,使“秦民大悦”,又说他“卒受恶名于秦”。商鞅在秦国到底名声如何?看来,在司马迁的笔底,反映了不同的声音。本来,社会成员对于一个人的评价是难以一致的,秦国那些心怀不满的宗室贵戚们是十分仇视商鞅的,还有,“大臣苦法而细民恶治”,这些人也是对他深怀不满的。处于秦国利益关系焦点的商鞅,不可能获得一致的评价。
司马迁客观地记述了秦国社会若干层面对商鞅的评价,同时也通过他的修史“笔法”表现了他个人对商鞅的好恶。不管怎样,作为中国古代最伟大的史学家,司马迁对商鞅的评价是值得我们重视的,他确实指出了商鞅作为历史人物的个性特点。当然,商鞅的为人为事,是其性格(司马迁所说的“天资”是这个意思)决定的,还是其思想决定的,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可能的情况是,他的性格因素使他更容易接受法家思想,而法家思想又使他原有的性格特征更为突出。
司马迁是一位史学家,也是一位文学家。文学家写作是带有感情的,没有感情成不了文学;史学家呢,当然,最好能心尽量平和公正,感情色彩越少越好,但要史学家把感情因素完全排除:干净,事实上也很困难。学者评论司马迁,早已指出,司马迁的笔端是带有感情的。熟悉司马迁的人都知道,他的思想一道(道家)二儒(儒家),对法家是有反感的,而他一生之中遭受的摧残(他曾受了残酷的宫刑,这使他对严刑峻法有切肤之痛),又怎能让他对起劲鼓吹以刑慑民的商鞅心怀好感?
商鞅一生中,的确是干过一些心狠手毒的事的。在历史的有关记载中,以下面这样两件事最为典型。
他的新法搞了十年,在秦国产生了显著的成效,原先一些说新法不好的人也改变了态度,从敌视变为拥护。作为变法的主持者,理应对此持欢迎态度,并对原先的反对派给予宽容。然而,商鞅却不是这样,他把他思想中知变通达的理性完全抛到脑后,而表现出极度的狭隘和暴戾。当出现一些“初言令不便者有来言令便者”时,他非常霸道、毫无道理地说:“此皆乱化之民也”,把他们都迁到边城。从此后,老百姓谁也不敢议论他的政令了。
通过《新序》一书的记载,我们还可以知道商鞅所做的更狠毒的事情。有一次,他下达死刑命令,把七百余人赶到渭河边上去处死,杀得渭河的水变得通红,号哭之声,响彻天地。或许,按照商鞅制定的刑法,七百余人中确有可杀之人,但也总有可杀可留之人,何不宽大一些,放过些,即使是杀人,又为什么要这么集中,搞大规模的屠杀?这似乎也不难解释,因为商鞅的法家理论使他相信,不这样不足以使民畏惧。七百余人的集体屠杀,正是他向民众示威。他要借用这些死者的鲜血向民众宣示,只有绝对服从,决莫妄生侥幸。
《新序》是西汉刘向编辑的书,虽然不尽确凿,但也多有所本。关于商鞅,刘向说他是“内刻刀锯之刑,外深铁钺之诛,步过六尺者有罚,弃灰于道者被刑”(内心险恶,全是如何用刑的盘算,手法狠毒,铁钺之诛是家常便饭,像走路匆忙一些,步子超过六尺和把灰撒在路上这样的事,都要加以重罚)总之,商鞅行法过于严酷,暴虐之甚,无以复加。
司马迁说商鞅是“少恩”之人,理解“少恩”是什么意思,对了解商鞅的为人十分重要。
“恩”的意思,其一是德惠,其二是情爱。所谓“少恩”,意思主要是指冷漠刻薄,缺乏人情味。司马迁在《史记》的《老子韩非列传》之末,也说到过“少恩”:“韩子(指韩非)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苛刻)少恩。”这里所说的“少恩”,也是指只讲行法,不顾人情,唯法律是依,没有伸缩余地。
所谓“少恩”,反映了商鞅为人残暴酷虐的一面,这是令人憎恶的。但是全面地、客观地看商鞅,可以说,“刻薄”“少恩”这样的评价,也是适用于指他执法无偏,毫不讲情面这一方面的表现的。“少恩”,正揭示了商鞅为人品格的两重性。
商鞅是一个认法不认人的人,在他心目中,也许只有秦孝公还可以作为实施法治的例外,绝无仅有,其他人,对不起,一律按法律办事,毫无特殊可言。
法律本来就是硬梆梆的东西。铁面无私,机械地执行法律或规章制度的人,既叫人爱,也令人恨。
人要有理性而又不从一己利益出发考虑问题,并不容易。不希望别人做的事,自己却要去做。希望有法律保护自己,但自己行动受法律约束时,又往往感到不便。当歹徒出现在自己面前威胁到自己的安全时,希望有警察来保护自己;而当违犯了交通规则将要受罚时,就觉得警察讨嫌了。人们常说到人的个人利益和社会利益,暂时利益与长远利益,局部利益与整体利益,这重重矛盾,使人的思想与行为变得十分复杂,是是非非,常常没有统一的标准,真可谓是于人于己不同,或者此一时,彼一时,各取所需,并且往往喜欢以自己的利益为出发点。
如果是打官司,有理的一方希望法官秉公办事,无理的一方则对法官过于认真反感甚至仇视。在一个单位里,管得太严的领导有时并不得人心,而宽容的人却常有人望美誉。其实,虽然宽容常给人以温暖,但过于宽容就像父母溺爱子女一样,从长远看,好的结果少。
由此可见,关于商鞅刻薄少恩之类的说法,也不排除部分地是指他执法过严,执法无偏。就这一点而言,也常常是不讨人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