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寿《三国志·魏志·武帝纪》里有这样一段记载:
初,绍与公共起兵,绍问公曰:‘若事不辑,则方面何所可据?’公曰:‘足下意以为何如?’绍曰:‘吾南据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众,南向以争天下,庶可以济乎?’公曰: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
在群雄互斗、征战不已的格局中,曹操并不是最强的,他所惧的,是比他更强的袁绍。他说过:“吾所惑者,又恐绍侵扰关中,西乱羌、胡,南诱蜀、汉,是我独以兖、豫抗天下六分之五也,为将奈何?”从实力考虑,他对于刘备、吕布、袁术、孙策、刘表等,并不是非常在意的。曹操曾经拉拢过袁绍,用献帝的名义,封官许爵,袁绍不肯买这份账,拉着架子。曹操只好把大将军的位置让给袁绍,以求暂时的妥协。
两强相峙,各不相让,操、绍决战,势不可免。
这时候,对于作为统帅的曹操来讲,以弱胜强,以寡敌众,不仅仅是单纯的军事实力问题,进行这样一场大的战争,必须要在战略指导思想上做出通盘考虑。这时,谋士们的任务,就是循着他的一贯思路,“以道御之”的“道”,从理论上予以证实并发展之。
贾诩这类谋士,攻守有道,多有创见,知己知彼,料事如神,是很出色的战术参谋;而郭嘉、荀彧,人中之俊,是具有高度战略眼光的智囊。曹操终于决定在清除周围心腹之患后,发动这场与袁绍的大战,最后获得全面胜利。郭嘉的十胜十败说,给曹操奠定了取胜的信心。
却说贾诩料知曹操之意,便欲将计就计而行,乃谓张绣曰:“某在城上见曹操绕城而观者三日,他见城东南角砖土之色新旧不等,鹿角多半毁坏,意将从此处攻进,却虚去西北上积草,诈为声势,欲哄我撤兵守西北。彼乘夜黑,必爬东南角而进也。”绣曰:“然则奈何?”诩曰:“此易事耳。来日可令精壮之兵饱食轻妆,尽藏于东南房屋内。却教百姓假扮军士,虚守西北。夜间任他在东南角上爬城,俟其爬进城时,一声炮响,伏兵齐起,操可擒矣。”绣喜,从其计。早有探马报曹操说:“张绣尽撤兵在西北角上,呐喊守城,东南却甚空虚。”操曰:“中吾计矣。”遂命军中密备锹钁爬城器具,日间只引军攻西北角,至三更时分,却领精兵于东南角上爬过壕去,砍开鹿角。城中全无动静。众军一齐拥入,只听得一声炮响,伏兵四起。曹军急退,背后张绣亲驱勇壮杀来,曹军大败,退出城外,奔走数十里。张绣直杀至天明,方收军入城。曹操计点败军,已折兵五万余人,失去辎重无数,吕虔、于禁俱各被伤。
有两种办法来接近想接近的对象,一种是友谊示好,一种是敌对交锋,后者也就是俗谓之“不打不相识”也。方今天下,英雄其谁?贾诩这样一个特立独行、识见卓越、谋深略远、智慧过人的大谋士,会心中无数乎?他当然不是特别爱戴张绣这样的凡俗之辈,但他一定要让曹操在与他的交锋中,打一个棋逢对手,将遇良相,才能为他最后走进曹营,先铺垫下这种在数学上“负负得正”的契合机会。
虽然现代战争的侦察手段,已到了谁也瞒不了卫星的程度,但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这种兵不厌诈的基本原则,是不可偏废的。
却说贾诩见操败走,急劝张绣遗书刘表,使起兵截其后路。表得书,即欲起兵,忽探马报孙策屯兵湖口。蒯良曰:“策兵屯湖口,乃曹操之计也。今操新败,若不乘势击之,后必有患。”表乃令黄祖坚守隘口,自己统兵至安众县,截操后路,一面约会张绣。绣知表兵已起,即同贾诩引兵袭操。
且说操军缓缓而行。至襄城,到清水,操忽于马上放声大哭。众惊问其故,操曰:“吾思去年于此地折了吾大将典韦,不由不哭耳。”因即下令屯住军马,大设祭筵,吊奠典韦亡魂。操亲自拈香哭拜,三军无不感叹。祭典韦毕,方祭侄曹安民及长子曹昂,并祭阵亡军士,连那匹射死的大宛马也都致祭。次日,忽荀彧差人报说:“刘表助张绣,屯兵安众,截吾归路。”操答彧书曰:“吾日行数里,非不知贼来追我。然我计画已定,若到安众,破绣必矣。君等勿疑。”便催军行至安众县界。刘表军已守险要,张绣随后引军赶来。操乃令众军黑夜凿险开道,暗伏奇兵。及天色微明,刘表、张绣军会合,见操兵少,疑操遁去,俱引兵入险击之。操纵奇兵出,大破两家之兵。曹兵出了安众隘口,于隘外下寨。刘表、张绣各整败兵相见。表曰:“何期反中曹操奸计!”绣曰:“容再图之。”于是两军集于安众。
曹操倒是一个极善做政治工作的领导人,动之以情,喻之以义,深谙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道理,在此大做文章。
张绣、刘表,哪里是曹操的对手!
且说荀彧探知袁绍欲兴兵犯许都,星夜驰书报曹操。操得书心慌,即日回兵。细作报知张绣,绣欲追之,贾诩曰:“不可追也,追之必败。”刘表曰:“今日不追,坐失机会矣。”力劝绣引军万余,同往追之。约行十余里,赶上曹军后队。曹军奋力接战,刘、张两军大败而还。绣谓诩曰:“不用公言,果有此败。”诩曰:“今可整兵,再往追之。”绣与表俱曰:“今已败,奈何复追?”诩曰:“今番追去,必获大胜。如其不然,请斩吾首。”绣信之。刘表疑虑,不肯同往,绣乃自引一军往追。操兵果然大败,车马辎重,连路散弃而走。绣正往前追赶,忽山后一彪军拥出。绣不敢前追,收军回安众。刘表问贾诩曰:“前以精兵追退兵,而公曰必败;后以败卒击胜兵,而公曰必克,究竟悉如公言,何其事不同而皆验也?愿公明教我。”诩曰:“此易知耳。将军虽善用兵,非曹操敌手。操军虽败,必看劲将为后殿,以防追兵。我兵虽锐,不能敌之也,故知必败。夫操之急于退兵者,必因许都有事。既破我追军之后,必轻车速回,不复为备。我乘其不备而更追之,故能胜也。”刘表、张绣俱服其高见。诩劝表回荆州,绣守襄城,以为唇齿,两军各散。
孺子不可教也!
不但要掌握对方的情况,还应掌握对方的心理,知己知彼的“知”,最好是无所不“知”,或是尽可能的“知”,方是避免犯错误,获取胜利之道。
且说曹操正行间,闻报后军为绣所追,急引众将回身救应,只见绣军已退。败兵回告操曰:“若非山后这一路人马阻住中路,我等皆被擒矣。”操急问何人。那人绰枪下马,拜见曹操,乃镇威中郎将,江夏平春人,姓李名通字文达。操问何来。通曰:“近守汝南,闻丞相与张绣、刘表战,特来接应。”操喜,封之为建功侯,守汝南西界,以防表、绣。李通谢而去。操还许都,表奏孙策有功,封为讨逆将军,赐爵吴侯,遣使赍诏江东,谕令防剿刘表。操回府,众官参见毕,荀彧问曰:“丞相缓行,至安众,何以知必胜贼兵?”操曰:“彼退无归路。必将死战。吾缓诱之而暗图之,是以知其必胜也。”荀彧拜服。
郭嘉二十七岁投袁绍,见其“多端寡要,好谋无决,欲与共济天下大难,定霸王之业,难矣!”遂改投曹操,时年二十八岁,受到重用。因为,他近距离地接触过袁绍,太了解这个名望甚隆,实力甚强,谋士甚多,兵将甚众的一方诸侯,不过是个花架子,才得出“绍有十败,公有十胜”的结论。这对曹操伐袁,以弱攻强,先做了精神动员和舆论攻势。
郭嘉入,操曰:“公来何暮也?”嘉袖出一书,白操曰:“袁绍使人致书丞相,言欲出兵攻公孙瓒,特来借粮借兵。”操曰:“吾闻绍欲图许都,今见吾归,又别生他议。”遂拆书观之,见其词意骄慢,乃问嘉曰:“袁绍如此无状,吾欲讨之,恨力不及,如何?”嘉曰:“刘、项之不敌,公所知也。高祖唯智胜,项羽虽强,终为所擒。今绍有十败,公有十胜,绍兵虽盛,不足惧也。绍繁礼多仪,公体任自然,此道胜也;绍以逆动,公以顺率,此义胜也;桓、灵以来,政失于宽,绍以宽济,公以猛纠,此治胜也;绍外宽内忌,所任多亲戚,公外简内明,用人唯才,此度胜也;绍多谋少决,公得策辄行,此谋胜也;绍专收名誉,公以至诚待人,此德胜也;绍恤近忽远,公虑无不周,此仁胜也;绍听谗惑乱,公浸润不行,此明胜也;绍是非混淆,公法度严明,此文胜也;绍好为虚势,不知兵要,公以少克众,用兵如神,此武胜也。公有此十胜,于以败绍无难矣。”操笑曰:“如公所言,孤何足以当之?”荀彧曰:“郭奉孝十胜十败之说,正与愚见相合。绍兵虽众,何足惧耶!”嘉曰:“徐州吕布实心腹大患,今绍北征公孙瓒,我当乘其远出,先取吕布,扫除东南,然后图绍,乃为上计。否则,我方攻绍,布必乘虚来犯,许都为害不浅也。”操然其言,遂议东征吕布。荀彧曰:“可先使人往约刘备,待其回报,方可动兵。”操从之,一面发书与玄德,一面厚遣绍使,奏封绍为大将军太尉,兼都督冀、青、幽、并四州,密书答之云:“公可讨公孙瓒,吾当相助。”绍得书大喜,便进兵攻公孙瓒。
且说吕布在徐州,每当宾客宴会之际,陈珪父子必盛称布德。陈宫不悦,乘间告布曰:“陈珪父子面庚将军,其心不可测宜善防之。”布怒叱曰:“汝无端献谗,欲害好人耶?”宫出叹曰:“忠言不入,吾辈必受殃矣。”意欲弃布他往,却又不忍,又恐被人嗤笑,乃终日闷闷不乐。一日,带领数骑去小沛地面围猎解闷,忽见官道上一骑驿马飞奔前去。宫疑之,弃了围场,引从骑从小路赶上,问曰:“汝是何处使命?”那使者知是吕布部下人,慌不能答。宫令搜其身,得玄德回答曹操密书一封。宫即连人与书拿见吕布。布问其故,来使曰:“曹丞相差我往刘豫州处下书,今得回书,不知书中所言何事。”布乃拆书细看,书略曰:
其实,这也是曹操对袁绍的评价。《三国志·武帝纪》载:“是时袁绍既并公孙瓒,兼四州之地,众十余万,将进军攻许。诸将以为不可敌,公曰:‘吾知绍之为人,志大而智小,色厉而胆薄,忌克而少威,兵多而分画不明,将骄而政令不一,土地虽广,粮食虽丰,适足以为吾奉也。’”由此看,谋士与主帅所见相合,则破绍必矣!
灵感、机智,到哪里去了,直白道来,不等于骂吕布一样?可怜陈宫连变换一下说话方式的聪明都失掉了。
奉明命欲图吕布,敢不夙夜用心?但备兵微将少,不敢轻动。丞相若兴大师,备当为前驱。谨严兵整甲,专待钧命。
吕布见了,大骂曰:“操贼焉敢如此!”遂将使者斩首,先使陈宫、臧霸结连泰山寇孙观、吴敦、尹礼、昌豨,东取山东兖州诸郡;令高顺、张辽取沛城,攻玄德;令宋宪、魏续西取汝颍;布自总中军为三路救应。
刘备也是耍奸使滑之计,他才不肯真替曹操卖命呢!
且说高顺等引兵出徐州,将至小沛。有人报知玄德。玄德急与众商议。孙乾曰:“可速告急于曹操。”玄德曰:“谁可去许都告急?”阶下一人出曰:“某愿往。”视之,乃玄德同乡人,姓简名雍字宪和,现为玄德幕宾。玄德即修书付简雍,使星夜赴许都求援。一面整顿守城器具,玄德自守南门,孙乾守北门,云长守西门,张飞守东门,令麋竺与其弟麋芳守护中军。原来麋竺有一妹,嫁与玄德为次妻。玄德与他兄弟有郎舅之亲,故令其守中军,保护妻小。高顺军至,玄德在敌楼上问曰:“吾与奉先无隙,何故引兵至此?”顺曰:“你结连曹操,欲害吾主,今事已露,何不就缚!”言讫,便麾军攻城。玄德闭门不出。次日,张辽引兵攻打西门,云长从城上谓之曰:“公仪表非俗,何故失身于贼?”张辽低头不语。云长知此人有忠义之气,更不以恶言相加,亦不出战。辽引兵退至东门,张飞便出迎战。早有人报知关公,关公急来东门看时,只见张飞方出城,张辽军已退。飞欲追赶,关公急召入城。飞曰:“彼惧而退,何不追之?”关公曰:“此人武艺不在你我之下,因我以正言感之,颇有自悔之心,故不与我等战耳。”飞乃悟,只令士卒坚守城门,更不出战。
刘备每次娶妻,都是政治联姻,他要统治这一方土地,就得和地方士族集团的主要人物构成某种血缘关系,才能相辅相保,站稳脚跟。这也是中国农耕社会里常见的一种文化现象。
张辽也非等闲人物,他既与关羽、张飞如此默契,为什么降操而不投备呢?在三国时期,主择臣,臣亦择主,是双向选择。显然,刘关张只可作互相钦慕的朋友,而曹操,才是他心目中的英主。
却说简雍至许都,见曹操,具言前事。操即聚众谋士议曰:“吾欲攻吕布,不忧袁绍掣肘,只恐刘表、张绣议其后耳。”荀攸曰:“二人新破,未敢轻动。吕布骁勇,若更结连袁术,纵横淮泗,急难图矣。”郭嘉曰:“今可乘其初叛,众心未附,疾往击之。”操从其言,即命夏侯惇与夏侯渊、吕虔、李典领兵五万先行,自统大军,陆续进发。简雍随行。早有探马报知高顺,顺飞报吕布。布先令侯成、郝萌、曹性引二百余骑接应高顺,使离沛城三十里,去迎曹军,自引大军随后接应。玄德在小沛城中,见高顺退去,知是曹家兵至,乃只留孙乾守城,麋竺、麋芳守家,自己却与关、张二公提兵,尽出城外,分头下寨,接应曹军。
却说夏侯惇引军前进,正与高顺军相遇,便挺枪出马搦战。高顺迎敌。两马相交,战有四五十合,高顺抵敌不住,败下阵来。惇纵马追赶。顺绕阵而走。惇不舍,亦绕阵追之。阵上曹性看见,暗地拈弓搭箭,觑得亲切,一箭射去,正中夏侯惇左目。惇大叫一声,急用手拔箭,不想连眼珠拔出,乃大呼曰:“父精母血,不可弃也。”遂纳于口内啖之,仍复提枪纵马,直取曹性。性不及提防,早被一枪搠透面门,死于马下。两边军士见者;无不骇然。夏侯惇既杀曹性,纵马便回。高顺从背后赶来,麾军齐上,曹兵大败。夏侯渊救护其兄而走,吕虔、李典将败军退去济北下寨。高顺得胜,引军回击玄德。恰好吕布大军亦至,布与张辽、高顺分兵三路,夹攻玄德、关、张三寨。正是:
啖睛猛将虽能战,中箭先锋难久持。
未知玄德胜负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这一场恶仗,读来真令人心惊肉跳!
中外古今的一切纷扰,大至国家间的战争,小至人与人的矛盾,以及帮派冲突,村社械斗,团伙群殴,地区纷争等等,无不由一方要降服,一方反降服而生。在利害面前,绝对意义的朋友,凤毛麟角,桃花源式的和平,纯系神话,每个社会人,都是根据自身的利害得失,来决定朋友的取舍,情谊的深浅。所以,曹操和袁绍,早年还算志同道合,稍有情谊,但各霸一方,势均力敌之后,谁把谁吃掉,便是他俩连做梦都放不下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