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依照民国政府给予的优待条件,溥仪的婚礼仍可以称为“大婚礼”,所有仪式全都按照清朝的旧例来办,但这个婚礼,却还是留有一个遗憾。按清朝惯例,奉迎皇后入宫,迎亲队伍要经过大清门。这个大清门,在平时除皇太后、皇帝外,任何人都不能擅自行走,就连皇后也只有在大婚之日才能享用一次。而婉容却没有享受到这份荣耀,她走的是东华门。因为当时溥仪的生活圈已经被限定在紫禁城的后半部,所以不要说大清门,就连东华门也是为婉容而特别破例开放的。从这点说来,她这个逊帝之后,与大清帝国的真正皇后到底还是不一样的。不过不论怎么走,婉容终究走进了那红墙黄瓦的紫禁城中,开始了她“一入宫门深似海”的“皇后”生涯。
“洞房花烛夜”自古以来就被人们传诵为人生四喜之一,可对于怀着满腔热情而来的婉容,这一夜,却变成了“空房寂寞夜”。溥仪到底为什么在礼成之后就把她扔下,独自走了呢?难道真如人们所说的“皇上因为谕旨免去了文绣对婉容应有的跪迎礼,所以被婉容拒绝入房”吗?其实面对着绣有“龙凤呈祥”字样的大红缦帐的双人床,还有那花容月貌、婀娜多姿的新娘,溥仪并没有像普通人一样充满激情,他反倒觉得还是刚托人买回来放在养心殿的那套水晶家具更有吸引力。年少的溥仪哪里想到去考虑新婚之夜被他晾在一边的新娘会是怎样的心情。
不过还好,因为婉容活泼聪明,又接受过西方文化的熏陶,而溥仪也是个崇尚西方文化的人,所以很快两人就亲近起来。美国记者布拉克尼说她“是一个满洲美女,和皇帝在思想上很对劲”。宫廷生活对婉容这样的女子来说,显然过于枯燥乏味,于是溥仪为她请来马修容和英格兰木两位外国女教师。她们教婉容英语,还有西方的文学、艺术等,借以充实无聊的生活。婉容英文水平提高很快,不仅口语好,而且还能写简单的书信。在宫中,她给溥仪写过不少抒情短信,而溥仪在他自己的外国教师庄士敦的指导下也用英文给婉容回信。溥仪还给婉容起了个英文名字——伊丽莎白。这个名字,婉容每次都工整地署在落款。仅通过这简单的通信,就可窥见这对年轻夫妇的亲密程度。
他们不仅学习西方的语言,对于西方文化,尤其是西方饮食文化,他们也颇有兴趣。西餐,在当时被称作“洋饭”。作为中国帝王的溥仪完全不懂这“洋饭”的讲究。他曾经让太监到六国饭店去买西餐。到了饭店,太监不知道应该买多少,只是说:“反正多拿吧!”然后还不让饭店的人来给摆盘,要拿回宫自己摆。结果摆了满满一桌子。这里面有一碟黏糊糊的东西(其实是黄油),溥仪不知道该怎么吃,就让太监们先尝。他们只吃了一口就觉得难以下咽,都说:“太难吃了,太难吃了!”而后来正是有了婉容的影响,他才一点点地从对西餐一窍不通,慢慢地到会吃,再到爱吃,而且一直到特赦之后还经常去吃西餐。对于婉容教他西餐知识的情形,溥仪记忆犹新:有一天他提议吃西餐,婉容和文绣都十分赞成。于是他和那次一样,让太监去买来并又摆了满满一桌。而当他正要伸筷子去夹时,却被婉容拦住了。在婉容看来,溥仪的“笨样”十分好笑。在场的人只有婉容了解吃西餐的讲究,于是这个“扫盲”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她的身上。从各种食物应该怎样分盘摆放到刀叉如何使用,婉容不仅讲得很细致,还耐心地做了示范。溥仪虽不甘心被这么多的讲究拘束着,但他却真正领会到了品味西餐的乐趣,并慢慢地学会了这些规矩。
溥仪和婉容都是在西方思想熏陶下成长起来的,热衷于讲英语、吃“洋饭”的他们,又怎是小小的紫禁城能够禁锢得了的呢?他们已渐渐对“宫廷小圈子”的生活感到厌倦,宫内的景致已经被他们玩遍了,御花园天一门内的连理柏前还留下了他们挽手的合影。他们迫不及待地想出去看一看外面的新鲜景色。于是他们想方设法,希望从自己狭窄的生活中走出去。直到有一次溥仪的老师陈宝琛病了,他们便以“探师”为理由,名正言顺地走出宫门,尝到坐汽车走大街的“快乐滋味”。接着他们又一步一步地试探着扩大访问的范围,最后甚至都走到颐和园和玉泉山了。其中一次去颐和园的经历最滑稽,给溥仪留下的印象也最深:他不停地命令司机把汽车加速,以至于车速竟达到每小时六十至七十千米。这可把当时也在车上的绍英老先生给吓坏了,这位内务府大臣紧张地不敢睁眼,双手合十,拼命高声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那一时期溥仪与婉容一同出宫的事情在社会上备受瞩目,报刊也经常报道。比如1923年6月3日的《大公报》就刊登了前一天溥仪陪婉容省亲一事,并详细描绘了提督和警局派多人在路边维持秩序的情景。
溥仪和婉容亲近了,就必然会疏远小他三岁的文绣。不过两个女子的差距也确实明显。论相貌,文绣不丑,却也比不上婉容的优雅大方;论性格,文绣温柔婉约,却没有婉容那般开朗活泼;论才气,文绣挑花一流,却不能和婉容一样给溥仪讲解西餐的礼仪。所以婉容那儿,溥仪有时会去住,至于文绣那儿,他则是“偶尔去看看,待一小会儿就走”。虽然婉容在皇上面前占了上风,但那时的婉容和文绣都还是小姑娘,从史料的记载中看,婉容也并没有像很多文章中说的“欺压”文绣,而更像是跟文绣开一些小姑娘之间闹着玩的小玩笑——这倒也符合她活泼好玩的性格。润麒当年经常进宫陪溥仪玩耍,那会儿他也总看见或是文绣到婉容那里玩,或是婉容拉着溥仪去找文绣玩,她们在一起说说笑笑的,相处很好。若说两人的矛盾,那是在她们走出皇宫之后才渐渐凸显的。
在皇宫的时候,两人还经常相互写信,从这一点上,也可以看出她们的亲密程度。另外,因为她们经常相互写信,所以从她们互通的信件中也能看出两人的亲密程度。文绣虽然性格内敛,不如婉容写得多,但和婉容一样,她也给自己起了个笔名——爱莲。而婉容是植莲。婉容曾写给文绣一首《致爱莲书》:“明月何凄凄,照我丝竹居。问君何所思?吾以(亦)无所意(忆)。无所思无所忆,是何烦事使君悲?君悲没(莫)非思亲远,无人怜我对月凄。无所依,思亲思友无知己,亚似离燕南飞。归故乡,归故乡,见爷娘。”淡淡忧伤,却又隐隐透露出两个女孩儿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意。还有一首婉容写给文绣的《赠淑妃》:“明明月,上东墙,淑妃独坐在空房。娇弱飞燕常自舞,窈窕金莲(文绣母为汉人,所以缠足)世无双。”看上去婉容是在调侃文绣“坐守空房”,实际上她又何尝不是在自嘲呢。文绣的英语虽不是十分的好,但婉容偶尔也会在给她的信中夹杂几个简单的单词,比如有一次,可能婉容的调皮惹恼了文绣,她便写信道歉:“爱莲女士惠鉴:昨接来函,知you之兰楮现以(已)痊愈,甚欣慰之。至诸君勿怕me错误,是于(与)君互相立誓,彼此切不得再生误会。不拘何事,切可明言。所以君今不来,以sure稍有误会之处。只是君因病不得来,此实不能解也。君闻过中外各国有you不能见之理么?若有何获罪之处,还望明以见告为幸。不过白叹才德不足,难当君之佳偶耳。请罪人植莲启。”从这里不难看出婉容很是珍惜和文绣的关系,尤其是她以“佳偶”自居,并署以“请罪人”之名。另外婉容还曾经写给文绣一封很有意思的信:“爱莲女士吉祥,爱莲女士弹琴弹得好,爱莲女士歌唱得好,爱莲女士的娇病好点了?爱莲女士进药了吗?爱莲女士进的好,拉的香。”看到这,不禁令人感慨万千。如果不是以后的日子充满曲折坎坷,让她纠结在权力政治之间,婉容应该不会落个那么悲惨凄凉的境地吧!
可是现实终究是容不得假设的,住进皇宫仅仅两年,在1924年11月5日,当溥仪和婉容等人正吃水果聊天时,内务府大臣绍英突然慌慌张张地跑入宫内报告:冯玉祥的军队进入紫禁城,要求溥仪接受修改后的“优待条件”,并在三个小时内搬出皇宫!而身为北京卫戍司令的鹿钟麟已经带着二十几名警察来到内廷。皇宫里顿时一片慌乱。溥仪一言不发,文绣也满面愁容,只有婉容,像她往常一样倔强不屈,说什么也不同意。但她的抵抗微乎其微,也难怪,历史的车轮要碾压过来,岂是她一个小女子的叫喊就能抵挡的。几个小时之后,溥仪不得不交出皇帝印玺,收拾好私物,带着婉容他们,暂时投奔了父亲载沣。就这样,婉容刚刚享受了两年“皇后”的日子,就跟随她的“皇帝”夫君一起,被驱出皇宫,永远地告别了紫禁城。而当故宫对公众开放后,参观者看到婉容储秀宫桌子上的那半个苹果和那敞着口的饼干盒等遗物时,仿佛被带回到了那个初冬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