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吴永冬再也不去斑马那里了,他去了广场,将画架搭在广场中央的黑白分界线上,日以继夜的为路人画画。只有这样他才能找回内心的平静。这是一个只有勇士才能存活的世界,斑马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和他永远不能理解的事物战斗,他也必须战斗,用他的画笔,用他的心,用路人认同的眼神一遍遍鼓舞自己。他成了天府广场日夜不收的风景,他成了天府广场一座会动的雕像,每过两天他就会画到相同的面孔,但每一次他都力求画出不一样的味道。每当夜幕降临,当他仰望苍穹,他都会回想起高空塔台的鹰眼。星海还是一样的星海,时间却成了诡谲的谜题。他不知道谁能最终将其解开。
后面吴永冬已经不太去数过了多少个周末,斑马偶尔来找他一次就是他的时间坐标。到现在为止斑马已经找过他七次,每一次都是一个电话打来让他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厂部。话完全说开了之后,他们也会简单聊聊彼此,斑马也学会了偶尔说点俏皮话。比如第三次,吴永冬接到她电话时问:“又干嘛啊。我正忙呢?”
斑马会说:“忙啥忙,快回来坐时光飞车。”
在吴永冬一个靠图案、线条和彩色来思考世界的人眼中,斑马给他说的任何关于大力神的事都是天书。第一次回鹰眼那里碰面就是这样,吴永冬问了一大堆问题,斑马也解释了一大堆,但他也就明白了一件事,大力神就是开启这个时间畸变的门,回去也只能通过它。但斑马随即又纠正他,鹰眼才是门,大力神只是推开门的手。后来吴永冬简单归纳为时光飞车,还称她是飞车司机。只是难为了这司机,车子一次都没打着过火。
某一个周日的晚上,吴永冬吃过晚饭回到广场时发现她来了。
“来啦”吴永冬虽然很想第一时间拥抱她,但鉴于之前在她办公室闹出的尴尬,他只能让自己老实地坐回自己的小马扎。
“嗯。来了。”斑马在画板前的客座坐下,一脸忧郁,眉头紧锁。
“高兴点,给你画个画吧,不收钱。”吴永冬笑着说。
“好。”斑马六神无主地坐着:“这样可以吗?”
“可以,很好,稍稍微笑一下更好。”
斑马努力地收拾心情,很艰难才笑出来,那笑容让吴永冬看得心酸,不用问也知道研究大概进展得很不顺利。
“你画我的时候,可以说话吗?”
“别人不行。你可以,我现在闭着眼睛也能将你画出来。”
“吴,别这样,你这样说叫我好难过。我失败了。一切都是不可逆转的。这些天我去了很多地方,到中科院图书馆查资料,回大学找老师,最远的一次甚至去了纽约找留学时的朋友……可他们要么根本不相信我,要么表示理解却爱莫能助,只有一个认可我的观点的,以前我们小组失败前支持我到最后那个人,他帮我分析了很多,答案却让我一个人再难承受得来,他说门现在不一定还在鹰眼,就是说那个对位点之前并不是我算出来的,而是恰巧碰上了。如果不是大力神的裙管事故,我可以准确的回到我想要去的那天,改变那件事。但事故扰动了流场,之前的程式不能准确对位,我们就掉进了这个漩涡。现在想要回去,不仅要修好大力神,还要算出正确的程式,关键是再遇到一次对位点,而它可能早就不在鹰眼。说真的,这个答案彻底击溃了我。三个条件的确一个也难办到。”斑马挺直的腰板还在为吴永冬保持作画的身姿,强作微笑的她忍着不让泪水涌出来。
“难办到不等于办不到。再说,你还有我呢。至少彼此做伴的我们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孤独。”吴永冬安慰她,自已手上的画笔却不自觉些许颤抖。他曾被执念《递简历的人》深深击倒,那种无助的滋味他亲尝过。
“你不知道,我现在好矛盾,我既无法离开这里,又不知该怎么面对你。我对你是有罪的,本来是我自己的事,却把你也扯进来,让你在这儿陪着我承受了这么多。蹲监狱尚可死去,这里比监狱更可怕,我却把你带到这里……”斑马说着终于再也无法承受,身子软了一下,泪水瞬间涌了出来。
“别说了……”吴永冬放下画笔,推开画板,轻轻将她的双手拉过来暖在胸前,“我不怪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我俩的命运大概早在那简历的一递一接间就交织在一起了。”
“都是我自己的贪念啊!”斑马扑在吴永冬怀里大哭起来,“二十一年前的那个下午,放学后我并没有回家。我去了游乐场,爸妈就带我去了一次”斑马说着再度哽咽,到后面几乎每说一句都要喘息:“我就爱上了那里的旋转木马……就是那头无比可爱的斑马。”石菁说着提起自己斑马纹大衣的领子:“就是这个样子的该死的斑马……它就是我身上背负的罪孽啊……”
“别说了,别说了,过去的事咱们不提了。”看着石菁哭成个泪人,吴永冬心如刀割。
“其实……其实你已经看到过开头,就是那则日记,那里面写着亲爱的DM,就是dad and mom。真的对不起……永远也不会再有出路了。”
“不要再自责了,这和你真的没关系,毕竟是我自己走到你身后的,又没人逼我,也许这就是天意吧。你看这多有意思——你大概还不知道我那晚为什么在你身后吧,其实我正是因为《递简历的人》那眼神画不像想去找你的。而在这里,我又终于弄清了那眼神背后的力量。”
“什么力量?”
“我看过太多来我这里交简历的大学生,无论男女,眼里总是空洞与盲从。可你不一样,你交出简历那一瞬,目光那么坚定,那么有方向感。你怀着明确而坚定的目标进厂,与我们都不一样。你看看,我是为了现实的生计,不得不在那儿栖息,而你到那儿是立志要翱翔。尽管现在看来,你的理想偏执得灼人,但它确有折服人心的力量。所以我拼命想要画成《递简历的人》,觉得它会得奖。”吴永冬说着去捡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画笔。
“可这也不是什么励志故事啊。我那么坚定,那么持恒,那么有方向感,到头来不过还是搞成了这般光景,还拖累了你。”
“不,你没有,在我看来,出问题的其实不是你的坚定,是你选错了目标,要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发生了,你就再也不能改变,后悔归后悔,可你如果迟迟走不出来,无法对自己达成谅解,你就会被耗尽,被拖垮,甚至,可能也就会像这样,跌入一个没有尽头的深渊——来,到我这边来。”吴永冬说着向石菁伸出手。
“啊?什么意思。”
“你没注意到吗,这个广场上的地砖有两种颜色。我现在站在白的这一面,而你——”
石菁低头看看自己脚下,地砖却是黑色的:“怎么会这样!”
“你还不知道吧,换个角度看世界,一切会很不一样。我的转变就是在这里得的启发。”吴永冬说着打开手机地图,找到天府广场,打开卫星图模式让她看。
“好神奇,从天空俯瞰,天府广场竟是这个模样,是幅图。”
“是啊,我们现在正站在这里,在它黑白相交的地方。你看它,一半黑,一半白,代表着对立,黑的一边中有一小块儿白,白的一边中又有一小块儿黑,代表着化解。黑与白,堕落与进取、索取与奉献、仇恨与宽容……或许一个老是选择前者的人并没有真正的活过一样。大概——”吴永冬说着伸手把石菁从黑的那一边揽过来:“大概有没有明天,要看我们自己选择哪一边。”
“我好像明白了。可我……”
“你先听我说完,”吴永冬打断道,“你恨自己犯过的错,恨那个去骑了斑马的小女孩,你把自己穿在这件衣服做成的囚牢中太残忍——来,把你的外套脱下来。”
“啊?”石菁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吴永冬。吴永冬主动退后半步,保持着让她觉得安全的距离:“相信我,把它脱下来。”
“不行。”石菁说着双手提防在胸前。
“你看,你的问题就在这里,你总是觉得亏欠别人,把所有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揽,为那些根本无法改变的事情去桎梏自己。唯妄念不可追,它真的会拖跨你的,相信我,一切没你想象的那么难。”
石菁听到这里终于慢慢放松开来,历经了二十一年的波折,——过往历历眼前,她能理解吴永冬此时此刻的真诚。
僵持一阵过后,她终于把手伸向了纽扣,一颗一颗地解,她将这件事做成了某种仪式。最终,她脱下了外套,转脸递给了吴永冬:“那接下来呢,我们还是不能有任何改变啊。这也并不能帮我们离开这里啊。”
“接下来,你先别去想那些糟心的事儿,我带你去个地方。”